切莉听完满面疑惑,她唱的歌怎么了,那不是一首普通的情歌吗?
她看向埃里克,想听听他怎么说。谁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的灌木丛,似乎不想为自己辩解。为什么?他在想什么?
“你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医生告诉我,割掉我儿子嘴唇的人手法老道且娴熟,很有可能也是医生,但我听大家说,你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曲家而已……你是不是经常做这种事?哦,老天,你究竟害过多少人?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被关进地牢里,被分尸,被枪决!”
不妙。情形很不妙。
乔斯夫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让男仆去联系调查官。切莉还以为埃里克如此直白地承认自己的行径,是有什么后招;然而,他至始至终都看着面前的灌木丛,一言不发。
她算是明白了,他根本没有后招,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他是疯了,想把自己送到监狱里去!
“听我说,乔斯夫人——”
切莉刚张嘴,就被埃里克冷冷地打断:“是,我经常做这种事。我就是这样一个狠毒、凶残的人。佩蒂特小姐的确已经看穿了我的真面目。”
他在说什么?
“什么真面目?”她大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有人理她。
埃里克走到长桌前,倒了一杯葡萄酒,神情平静地喝了一小口:“我割掉他的嘴唇,不是因为嫉妒他的才华,也不是因为嫉妒他的相貌,而是因为他差点杀死佩蒂特小姐,我的心上人。”
这句话说完,周围顿时变得闹哄哄的。人们交头接耳,或怀疑或惊惧或饶有兴趣地扫视着埃里克、乔斯夫人和轮椅上的维克多。
有几个人为了近距离地凑热闹,硬生生把切莉挤到了外圈。她只能硬生生又挤了回去,嚷道:“我可以作证——维克多的确差点杀死我——”
她的声音淹没在人群的议论声里。
还是没有人理她。
“差点杀死你的心上人?”乔斯夫人冷笑一声,“你认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我的儿子善良到猎鹬的时候,都会放走中箭的水鸟,怎么可能杀死一个大活人?我看,你就是因为嫉妒,才做下如此暴行。我要立即通知调查官,将你逮捕归案。”说着,她侧头吩咐男仆,“去把老爷的猎.枪拿来,填满弹.药。盯着他,他敢逃跑,就给他一枪子儿。”
完了,彻底完了。
切莉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埃里克比她聪明一百倍。她都有办法应对乔斯夫人的质问,他为什么要直接承认?
还有,他为什么打断她的话?如果他没有打断的话,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切莉急得咬住了手指头,脑筋飞快地转着,希望能转出一点儿灵感,拯救眼前的局面。人们还在交头接耳,不时警惕而厌恶地看埃里克一眼。乔斯夫人的男仆已拿来猎.枪,“咔嗒”一声上了膛。黑幽幽的枪口瞄准了埃里克的胸膛。
“不,不行——”切莉攥紧双拳,焦急地想,“他不能死在这儿。他死了,我怎么办?”
这时,她看见了不远处的香槟酒小山。
那是一只只水晶高脚杯堆砌而成的酒山,供宾客们拿取。已经被客人拿走了一小半,但仍然剩了不少。
切莉头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整个人猛地冷静了下来。
她提起裙摆,跑到那座香槟酒小山的后面,提高音量喊道:“诸位——”
只有几个人看向她,并且很快移开了视线。
她不甘心地一跺脚,深吸一口气,紧咬牙关,竭尽全力推翻了摆满香槟酒杯的长桌——
轰!
上百只水晶高脚杯遽然倾塌,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坚硬的草地上,碎裂成无数片闪闪发亮的玻璃。黄橙橙的香槟酒蔓延了一地,如同奔涌的、冒着气泡的河流朝乔斯夫人那边涌去。
人们终于注意到了切莉。
乔斯夫人又惊又怒地望向她:“佩蒂特小姐,你也是罪魁祸首之一。我没有责怪你害了我的儿子,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推翻了花园里的桌子。你知道那些杯子值多少钱吗?你这卑贱、粗野、不知礼数的鬼丫头!”
“我当然知道。别担心,我会原价赔偿给你。”切莉从长桌后面走出来,“我这么做,只是想问乔斯夫人几个问题,你说维克多是‘善良’的绅士,‘有天赋’的画家,可是据我所知,他的画根本无人问津,在巴黎举办的画展也只有寥寥几人参观。你的丈夫是一位国际知名的画家,难道你看不出你的儿子根本没有才华吗?既然没有才华,我的未婚夫——埃里克又怎么会嫉妒他?要知道,他可是音乐界出名的指挥家和作曲家,精通数十种乐器,是公认的天才,凡是听过他指挥的乐曲的人,没有不叹服的。请问,这样一个天才,怎么会嫉妒维克多那样的蠢材?”
埃里克猛地抬起头,愕然无比地看向切莉。
乔斯夫人的嘴唇微微发抖:“如果不是因为嫉妒的话,那不是更加可怕了吗?竟然无缘无故地伤害我可怜的维克多……他今天敢割我儿子的嘴唇,明天就敢割我丈夫的头颅……我绝不允许这样的恶魔存活于世上!”
“恶魔?”切莉上前一步,紧紧地盯着乔斯夫人的眼睛,“不,你儿子才是恶魔。”
“你——胡说八道!”
“你儿子绑架了我,把我带到一个废弃的歌剧院,想在那里强.奸我,”切莉说话毫无顾忌,不会像大多数妇女那样避讳露.骨的词汇,这句话说完,一些怕羞的贵妇小姐纷纷用手帕捂住嘴巴,切莉则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他把我绑在椅子上,把冰冷的白兰地浇在我的身上,还扯开我的胸褡,将冷冰冰的酒瓶塞进去(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最后残忍地划燃了火柴,想把我烧死——请问诸位,这样的行径不是恶魔是什么?”
乔斯夫人看看维克多,又看看切莉,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在撒谎……我最了解我的儿子,他不是这样的人!这是你为了救你的未婚夫,编造出来的谎言。你们这对歹毒的男女,不仅致使我儿子毁容,还想污蔑他的名誉——”
最后一字还未落地,切莉已在手帕里呜呜哭出了声(乔斯夫人慷慨陈词时,她就拿出了手帕,酝酿好了眼泪)。她虽然没有大智慧,却有一肚子小聪明,知道如何最快地博取人们的同情。
“我为什么要拿我的贞洁撒谎?”她抽抽噎噎地说,“敢问诸位,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童贞。我的母亲从小就教导我,女人丢掉性命也不能丢掉童贞——未婚女子与男子不清不白,可是要下地狱的!谁会拿这种事情信口开河?”
说着,她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望向众人:“请问各位夫人,虔诚的天主教徒们,你们会拿下地狱的事情去污蔑一个人的名誉吗?名誉可以挽回,失去了上帝的信任,该怎么挽回呢?”
一个男子忍不住安慰道:“佩蒂特小姐,上帝只惩罚那些放.荡享乐的女子,你不是自愿的,祂不会让你下地狱的。”
“佩蒂特小姐说得对,没有哪个女人会拿自己的贞洁去诬陷一个大男人,”又一个男子说道,“每个女人都这样做的话,世界岂不是乱了套,女人想污蔑谁就污蔑谁。我相信佩蒂特小姐的说辞!”
“我也相信!”
“我们都相信……”
若不是攸关埃里克的性命,切莉差点笑出声音。她浑身颤抖着,死死地用手帕捂住口鼻(在外人看来,她已伤心到浑身痉挛):“埃里克先生是我的未婚夫不假,他也确实割掉了维克多的嘴唇……但倘若他不来救我,我就被维克多活活烧死了!他是救了我性命的勇士,这才是善良的绅士该有的作为,不是吗?难道大家要谴责这样英勇的行径吗?”
大家当然不会谴责英雄救美的绅士,于是纷纷谴责痴呆的维克多:
“没想到乔斯家的儿子心肠居然如此歹毒……”
“他的母亲还说他是善良的绅士,绅士会想要烧死一个可怜的女孩?”
“太恶毒了,太恶毒了。”
也有人提出微弱的质疑:“佩蒂特小姐也是一面之词,你们为什么都相信她说的话,万一她在撒谎呢?”
乔斯夫人立刻尖声附和道:“她肯定在撒谎,除非她拿出铁证!”
切莉用手帕揩了揩鼻涕,暗暗翻了个白眼,语气却黯然神伤:“我当然有铁证,只是这样一来,我就非下地狱不可了。”
“别说笑了,你要是有铁证,肯定一早就拿出来了。”乔斯夫人咄咄逼人地说,“我再清楚不过你这样的人,你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才会长篇大论说那么多……”
说到一半,乔斯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切莉当众拉开了裙子后面的拉链,露出洁白的束腰。
善良的贵妇小姐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切莉,挡在她的身前。
一个年轻女子皱着眉毛,掷地有声地说道:“她不是说了么,她差点被你善良的儿子烧死,那么她的身上肯定有被烧伤的疤痕,只需让我们检查一下,便可知道她有没有说谎。乔斯夫人,你真觉得你儿子的名誉,值得一个女子用贞洁、用身体、用信仰去污蔑?”
这话说得太好了。
切莉眨巴眨巴眼睛,趴在年轻女子的肩头上,呜呜抽泣了两声。年轻女子充满怜惜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乔斯夫人的脸庞惨白如纸,嘴唇翕动着,再吐不出一个字。
贵妇小姐们簇拥着切莉进屋,检查她身上的烧伤。半分钟后,她们护送着切莉走了出来。年轻女子淡淡地宣布道:“佩蒂特小姐说的是真话。她的后背的确有被烧伤的痕迹。”
这话一出,人群哗然。
这的确是铁证。
铁证如山。
人们面面相觑,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不时厌恶地瞥一眼面色惨白的乔斯夫人和轮椅上的维克多。
至此,局面彻底扭转。
埃里克从可怕凶残的恶魔变成了英勇的绅士;切莉也从害维克多被割掉嘴唇的妖妇,变成了宁可失去名节也要证明爱人清白的烈女。
切莉泪眼朦胧地跟那些好心的贵妇小姐们一一拥抱道别,挽着埃里克的手臂,在众人的祝福声中走出乔斯夫人的大花园。
姗姗来迟的调查官则在大家异口同声的指认中,带走了痴傻的维克多。尽管以乔斯家的名望及财力,调查官不一定会对维克多·乔斯做什么,但对切莉来说,这不啻于一个巨大的胜利。
坐上马车,确定车子行驶了一段距离,不会被偷听到对话以后,切莉才放下捂脸的手帕,喜气洋洋地大笑出声。
“今天真是惊险! 她拍着大腿,眉飞色舞地说,“不敢相信,我竟然凭一己之力,扭转了整个局面,救下了你的性命。哎, 她用胳膊肘儿撞了撞埃里克的手臂,“我觉得我其实挺聪明的,你说呢?
没有回应。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就在她泫然欲泣与乔斯夫人对质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从头到尾都怔怔地望着她,如同一座屹立已久的雕塑。
如果是平时,他看见她当众拉下裙子的拉链,早就上前阻止了;但当时,他竟跟白痴似的,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回想起他在沙龙上的异常举止,切莉蹙起眉毛,终于察觉到不对,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到底怎么了,今天一整天都怪怪的。我不知道这是维克多妈妈举办的沙龙,要是知道,绝对不会来……
话未说完,她的后背重重地撞上了车壁。
他垂下头,一只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腰,粗暴而野蛮地堵住了她的唇。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而强势地吻上她的唇。!
第34章 Chapter 34
切莉眨巴眨巴眼睛,坦荡地搂住他的脖子,十分热情地回吻了过去,但他却扣住她的手腕,紧紧地攥在手中,不允许她的手碰他的身体。
“怎么啦?”切莉问,“我只是想抱抱你,不摸你的脸。”她知道他有不喜欢被直视和抚摸脸庞的怪癖,所以很少触碰他的脸庞,偶尔会亲亲他的下巴。
要是以前,她这样一解释(她认为他们的关系能维系到现在,全归功于她总是能及时清楚误会),他就会松开她的手,任由她施为;今天,他却始终扣着她的手腕,低低地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摸我的脸。”他的声音几近嘶哑。
切莉很疑惑:“你不是不喜欢被摸吗?办那事儿的时候,每次我想摸你的脸,你都会把我的手拿开。”
他沉默。
他拿开她的手,只是不希望她快乐地沉浸在欢爱时,察觉到欢爱的对象是一个丑陋、恐怖的魔鬼。
他知道她很少盯着他的脸看,也知道她很少碰他的脸,只有特别高兴的时候,才会像奖赏忠诚的狗似的,亲吻或捧着他的脸颊。
最初,他以为她这样,是因为恐惧他可怕的相貌;后来,他以为她这样,是因为同情他可悲的身世。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却唯独没有想过她这样,只是因为他不喜欢。
是他想太多了吗?
其实她很爱他,也很尊敬他,想要学习唱歌,也不是为了离开他,而是打算当众向他坦露爱意;而她选择那首歌,也不是因为想把他比喻成魔鬼,只是单纯地因为里面有示爱的词句。
至始至终,她都热烈、忠诚地爱着他,是他过于多疑,像谨慎、可悲的穷鬼一样,对着仅剩的珍宝疑神疑鬼,不敢相信自己能守住如此珍贵的宝藏。
他的头脑非常清醒,思维非常清晰,也看见了她眼中闪闪发亮的爱意——在此之前,他以为她的眼睛如此闪亮,是因为天赋异禀——可还是无法相信,自己这样的人能得到真情。
他闭上眼睛,想起了很多。
他出生于卢旺附近的小镇,一个木匠的砖瓦房里。他的父亲个子高大,面容阴郁,每根手指都长着粗糙的茧子;他的母亲是一个软弱迷信的女人,生下他以后,每天都在哭泣,怀疑自己被魔鬼附了身。
从出生起,他就没有感受过爱。
因为无法接受他恐怖丑陋的长相,他的母亲送给了他一副面具。
他的第一副面具。
小镇依靠碧蓝色的大海,站在银白色的沙滩上,可以望见富人区的房屋,那是一幢幢宏伟壮观的别墅。
他的记忆力和动手能力极强,看一遍那些房屋,就能在沙滩上堆出一模一样的沙雕。最开始,他不知道这是独一无二的天赋,还以为这是人人都有的能力,直到看见其他小孩堆出的歪歪扭扭的堡垒。
他将这一发现告诉父亲,以为父亲从此会看重他,温和地跟他说话,却被父亲痛打了一顿。
“离我远点儿,怪物。”父亲这样厌恶地说。
他离开了。
他加入了马戏班,像幽灵一样跟着班主四处巡演,用自己丑陋的相貌和悦耳的嗓音取悦前来寻求刺激的观众。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一个滑稽的讽刺——不然为什么上帝给了他丑陋可怖的相貌后,还要给他一副悦耳动听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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