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自从露天训练场那次冲突事件后, 一些心中隐晦的东西越发消去声音, 盘根错节, 在无人处静静生长着。
过了几个月,年轻的alpha蒋鹭举止正常, 很少再把目光投向人群中心的女alpha,也渐渐不那么被蔺江蓝的跟随者警惕。
只是在没人察觉到的地方, 冷静思考着能够慢慢走到她身边、被她接受的方式。
而alpha一直有两项特殊的课程。
一项是抵抗omega信息素的课程,是在进入军区后统一于设备中训练的。
另一项, 则是大学课程中alpha独有一项计入考核的内容——alpha失控互助课。
A城最高学府也不例外。
学校特地聘请了外校区身上气味性不强的alpha作为教学老师,信息素是少见的淡海水气味,能够尽量减少对alpha的刺激。蒋鹭第一次上公开互助课时, 席位是流动的, 他抽到纸签时,顿了顿,随即走到蔺江蓝身边。一丝丝浅淡的柑橘味撩拨着鼻腔。坐下后, 另一边远远有alpha在前面位置, 扭着腰背肌肉往后皱眉看, 头发蓬松凌乱的样子……像是那个背包里总有副拳击手套的alpha。
台上的alpha老师掀开衣袖,手臂上的肌肉比一般alpha都要薄,有着流畅的美感,更容易地找到了青筋,对着底下的学生展开注射工具,一一介绍。
“……由于alpha身体特性,大多数的我们几乎很容易就能感觉到血液极速流动的感觉,战斗中这是有利的,但平常生活会给我们带来很多不便……”
这些话都是常识,铺垫一番,底下的alpha能够理解得更快。
alpha的食品通常都是特制的,和beta、omega的有所不同,有微量的抑制作用。
精力过度旺盛,身体特殊的构造,有时候会给大脑带来无法停止的疲惫和痛苦,某些alpha专用平台上也少不了“人均躁郁症”、“早安,半疯人”、“睡不着起来泡抑制剂喝”的自我嘲讽。
抑制剂消费最多的群体正是年轻的alpha们。
不少alpha都会随身携带强效抑制剂,各个城市间除了omega隔离亭、beta日用店,都会设有几座alpha紧急药品救助站。
宽松偏大的alpha衣物也会预留长条口袋,以作抑制剂放置的空间。万一碰到某些alpha已经自我失控的特殊情况,那就只能靠外部力量强行注射高浓度抑制剂。否则等陷入失控状态的alpha破坏自身肌体,进行自残,获得更多血液内信息素的暴动共鸣后,周围人不免会处于一个危险的境地——不过通常到那时候这全疯的alpha已经流失了大半血液,也留足了别人逃离现场的时间,就算处理不及时,往往死者也只是alpha自己罢了。
这时候协助人必须是另一个alpha或beta,在有限时间内得“救”这个alpha。
“……将抑制药剂注入腰侧的静脉处。alpha的外部信息腺萎缩退化,我们的惯性思维,会导致我们第一时间去找对方最容易注射的手臂。”
老师讲到了重点位置,着重强调:“可血脉贲张之时,几乎所有alpha都会抵抗双臂上被注入药剂……选择腰侧这个位置,能及时冷却alpha暴动的身体和思维。”
alpha的体脂率一向偏低,可腹部刺穿不是谁都能做的。台上老师只是比较了手臂和腹部的静脉位置,并没有做实际演练。
讲解完后,底下进行模拟尝试的静脉刺穿,温和的alpha老师迈到走道间时不时停下进行指导。
指导精准,提点也深入浅出。
可alpha给自己注射的最多,尚且都没那么精细的操作,粗糙地往手臂一扎就是了;还给别的alpha找腹部静脉?
弄错了位置,多接触信息素相斥的同类简直是灾难,是酷刑。
一时间,场面像是一场秩序混乱、完全非专业的医学课。
蒋鹭靠在椅背的上身是直的,转头时,看向女alpha的腹部和手臂的视线并没有侵略性,只是略微轻柔地逡巡。
这时候离女alpha在生理认知课上调换座位的事情,还没有过去两周。蔺江蓝没有看他,只是在观察细长、有手掌大小的注射穿刺器,脸上有点疑惑,余光注意到什么,朝前面那个头发凌乱、似乎想说什么的alpha摆摆手,蒋鹭在这喧闹背景的特殊独处时,突兀地问了句这件事,“为什么……那次换了座位,你不喜欢我身上的苦味吗。”
苦苣苔科植物的气味,接近野性、自然的气味,闻多了鼻腔连带着口部都呛得有点苦。
那时候蔺江蓝能听到“气味”两个字,不过更深的理解是没有的。
“信息素”三个字在她的耳中似乎是被消音的。
蒋鹭一边问,神情有明显的波动,一边利落地卷起衣摆露出alpha的体脂率完美的腰腹。
他问这话的时机不太好,指导的alpha快要走过来,女alpha想回答也必须先完成“任务”。
但她一贯不习惯留着话和事情,以暧昧不明的方式,于是头一次对蒋鹭做出了有些越线的动作——女alpha闻言,偏头看了他一眼,大概理解为了常抽烟的人身上的苦味。于是凑到蒋鹭身侧,隔了半米的距离,轻吸了口气,空气在胸腔内过了一圈,顿了顿,抬眼说:“你身上不苦。”
生理课换座位是因为那个叫谈灼的alpha提前约好了跟她一组。
回应的语气虽轻,却是肯定的。
蒋鹭能听得见声响,听见自己也轻吸了口气。
竭力稳住了被入侵般的迷乱感。
注射穿刺器冰凉的针舌被推出,点到了、陷到了蒋鹭腹部肌肉中,女alpha的力度很轻,在利用工具找到青蓝色的静脉后就记住了位置,模拟注射。
那一刻所有的感觉忽然都变得很朦胧。
直至女alpha当时真正的好友找过来,有些警觉地盯了他一眼,明显没有想明白什么,就跟在蔺江蓝身边姿态亲密、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下课后,蒋鹭靠在椅背上,身上依旧残留着被标记似的战栗错觉。
这种错觉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
他们真正从陌生到熟识是在天文台的空教室中。这一次是私底下,只有两个人时,女alpha撞见蒋鹭被责罚的难堪模样——
因为唯一一门alpha互助课程未合格,蒋鹭在在学校里消失了半天时间,戴着特制的止咬器。
衬出冷硬轮廓。浓而黑的眉峰。
那是一件刑具般套在alpha脖子上的仪态矫正器。蒋鹭被套在其中。
这件制作精细的“刑具”还有另一个功能,能够短期训练alpha对求偶信息素抵抗力。因此笼罩在眉棱鼻梁上的一道银铁条上左右各凿了一个小孔,间隔性地释着放储存的引诱气体。那里面充盈着仿制的omega信息素气味,带有一种水蜜桃似的甜气。就像训练猎犬一样,蒋鹭第一次被强制穿戴上这种东西时,嘲讽地思考道:什么alpha、omega,都是一种气味信息的集合体。而他这样所谓的精英alpha也不过是…一种量产的高级物品。
事情也很碰巧。
蒋鹭没有主动去找蔺江蓝完成alpha互助课程的演练,没有用手触碰她的腹部,被判定为不合格;蔺江蓝这门课程大概也是一样的评分。
他因此受罚,还被她亲眼看见了责罚的模样。
女alpha闯进来时大概是找错了地方,看见他时,脸上很快闪过一丝茫然,转身就要退出去。
“等等。”他略微高蔺江蓝一些,两个人对视用不着谁抬头,很自然的就能撞上彼此眼睛,在蔺江蓝退出这个私人惩处室之前,蒋鹭走过去,以点头之交的态度把自己在受罚时绘制的地图交到她身前,展开,“这些人和你一样。”袖珍的一幅图,其中那些社会认知障碍或者是信息素认知紊乱综合症病例出现的地方,消失的地方他都一一标记出。
他盯着地图上狭小的点,漆黑眼瞳泛出点亮,下次,可以试试去这些地方。
蒋鹭第一次尝试隐喻,想告诉女alpha这个世界的人身上存在着“信息素”这种东西:“每个人身上都有气味。那气味是不同的。”
“这些地方的人和你一样,‘认知’不到气味的存在。”
“人的后颈是有气味的。”
女alpha也第一次以正眼看着另一个alpha,费力接收辨认着什么,她往常是在和“不同的alpha”说话,无所谓第二性别,无所谓名字身世背景,只有这一回蔺江蓝主动往蒋鹭面前走了几步,颇为认真地问:“…你刚刚说什么?”她身上的信息素在空气中轻轻跃动,昭示着内心的波动起伏,蒋鹭脖颈之上有些骇人的“刑具”配上他平静的表情,在这场面下着实剧烈的冲突感,恰逢横在鼻梁间的小孔漫出丝丝缕缕的引诱气体,一时间,蜜桃与柑橘混合。近乎醉人的甜蜜。
……
“你闻一闻。”
他说着,神色淡淡,仿佛说出这等近似挑逗话语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而在场的另一个女alpha,只怕永远都不能明白这句话到底脸红心跳在何处。
说完,在一众人中性貌称得上独特、英俊的alpha把手绘地图放进蔺江蓝的口袋里,另一只掠起袖子的手,微绷着小臂,牵住她锁骨处散开的衣领、缓慢地引着人靠近自己宽阔肩背处散出的信息素气味。柔顺的黑发,凌乱搭在皮肤偏白的脖颈上,使他格外像临湖照水的黑天鹅一般,让路过的行人停住脚步,忍不住细细嗅赏那沉静而危险的姿态。
女alpha不是行人,她短嗅一下,手指已经下意识摸向了口袋里的地图,很快就推开了蒋鹭。
她的目光有点怀疑。
“没什么气味。”
蔺江蓝依旧闻不出什么气味。只觉得自己嗅觉颇为不灵敏。蒋鹭的信息素明明是苦的。
身上的气味绝不甜蜜。
女alpha嗅不出人体的信息素,只吸到了一点点热气,那是alpha皮肤表面淡薄的、干净的暖意。她问蒋鹭到底是什么气味。“苦”很好形容,天文台教室角落里就有几株茂盛的绿植,可鬼使神差,或者说蒋鹭一瞬间的思考过程太快,明明想到了该怎么解释自己苦苣苔科植物气味的信息素。
可他盯着面前的人,却骗蔺江蓝:“是蜜桃味的。”
“我身上,是蜜桃味的。”
自此,蔺江蓝才有了这个隐在暗处的好朋友。
*
直到他们分开,蒋鹭被送到海兔岛进行治疗,这个有关信息素的谎都没有被揭穿。
S城主街区狭窄的出租屋小的就像汽车后备箱。
……
大学第三年,蒋鹭“绑架”了女alpha。
蒋鹭开着一辆汽车,那时候蔺江蓝就在副驾驶上看着他标识的地图。接近于蓝色的车身像子弹一样流畅美观,逃离繁华的A城,平驰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高速公路上。尽管这里的世界独特地拥有着alpha、beta、omega三种不合理的第一性别,稍微深究就能发现其中的扭曲、残缺之处,在看透了后就会觉得如此贫瘠而无聊。和蔺江蓝接近的一年多里,蒋鹭却发现——
这一切并不是假的,这就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蒋鹭找到社会认知障碍的第一例病人,对方已然治愈,正常地融入了这个他曾经无比抵触的世界。
就连病症原因也记录在案。
可蒋鹭撕掉那些调查证明,表现得从没见过一样。他选择跟在女alpha的身边当了个“疯子”。
碰到关卡处巡查的beta警官前,蒋鹭从车内的储物格里拆开灰黑色口罩,他的手捏住系带,俯身靠近女alpha,在对方的目光中帮她撑带上。再给蔺江蓝身上均匀喷洒上模拟omega信息素的香水。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的驾驶让他的手臂有点肿,不过依旧修长好看,就连疲惫的线条弧度也带着alpha独有的力量感。粗糙指腹擦过女alpha时,产生了一阵挚友心态般的亲近与共鸣。
随即,蒋鹭开车门走下去,为躲避巡查躲进后备箱,蜷缩在密闭的夹层空间里。
女alpha知道这个计划时曾表示反对。
反复商定之后还是选择了这个方法。
高大的alpha蜷缩在后备箱夹层里,维持着狼狈而平稳的呼吸,想着之后将要去的危险地方,种种无人之地,肾上腺素上升着想道:和她一起死,不是挺好的吗?
……
时至如今,江蓝似乎依然“痊愈”了。
这出租屋离蔺江蓝的家很近,只有两公里的脚程,就算再怎么迟疑、等待、静默下去,蒋鹭都预见自己迟早会在一个时刻和女alpha重新遇见,这段时间内蜗居的蒋鹭生理的、心理的欲望都被压抑到极点,却还很冷静,只是按时注射营养剂,慢慢修养自己的外貌和身体。
该怎么解释自己的信息素气味是苦的?
该怎么判断,蔺江蓝是否还想离开,还需不需要他?
……
她还生气吗?
……
这些问题反复盘旋在心头上空,时不时带来阴影。
终于在一次偶然购物时,蒋鹭猝不及防看见她和她的omega。
大型商场里的音乐设备放到了一首经典歌曲,恰恰唱到最清晰的一句歌词。
——“永不开封的汽水”。
蒋鹭站在冰柜前,前面排队等着结账的人很多。他看见蔺江蓝和她的omega前后站在一片小区域里,手臂偶尔碰到,但谁也没在意,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亲密。女alpha的嘴角微微向外靠,半干半湿的头发,落了些在脖颈处,黑得有些暧昧,夜晚商场内的灯打下来,她整个人除开衣服是月白色的,干净漂亮地在这个场景中凝固、闪烁着,带来一种喧嚣环境下令人心悸的静谧。
蒋鹭看着她。
有一种东西在燃烧,那一刻,他整个人似乎纯粹只是燃烧的感知。
她的婚戒尖锐。
略带粉色,抬手间折射出的光泽很温柔。在蒋鹭年轻的、漂亮的颧骨上刺开数道传导疼痛的神经。最后在心脏处显现出一道裂缝,深渊一般的黑,只有种不断下沉、出血的感觉迅速蔓延。
好在蔺江蓝开口说了话。这点距离间声音不大,也清晰可以听见。
她结账时拿起瓶洗发露,说着结婚后颇为日常的话,那样子也很引人着迷,“……嗯,这个和小羊你的气味有点冲,”女alpha想了想,正面对着收银员,指向前台一些没整理过去的货物,“可以换瓶味道温和一点的吗,就那个吧,价格重新算就好,麻烦你了……”
收银员连连摆手,脸颊微红,忙不迭帮她换好了。
她和omega两个人都拎着袋子,看对方的目光都是柔和轻松的,也许清晨的光线本来就柔润。
蒋鹭缀在后面远远看着。
无意识凸出青筋的脖颈上,一张独属于alpha英挺的脸,也由晦暗变得逐渐有些光亮。他定定看着女alpha,忽然满足地笑了笑。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下,仿佛见到她就已经很满足,视线中碍眼的omega也逐渐和周围人一并褪去颜色,无关紧要。只是一个omega而已,能让她开心就已经证明了这个omega是有价值的,足够留在她身边。
蒋鹭隐约预料得到自己失控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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