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楚昭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拍在桌上,“行,将你们菜单上所有的菜都给我上一份。”
小二怯生生地将银票举在空中对光反复检查了好几遍,声色洪亮地喊道:“得嘞,客官您稍等!”
不一会儿,齐楚昭点的菜上了满满一桌。
为了照顾齐楚昭腿脚不方便,小二带着人将桌子抬到床边,“贵客,非常的不好意思,因为之前来我们店的客人,一上菜就跑了,所以刚刚趁你被迷晕了,我们稍稍给你加了一点料……”
“不过您放心,明日这个药效就会过,您的腿脚立即就会恢复如初。”
齐楚昭双眼发红地望着桌上的菜,没有回答。
小二生怕他怪罪,本想继续解释,却被齐楚昭抬手挡了回去,“现在能否请掌柜上楼一叙。”
小二连连点头,“没问题,您稍等。”
齐楚昭痴痴坐在桌边,半晌未动。
随着店中的木质楼梯,发出一声一声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声音越来越近,齐楚昭心跳得越来越快,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一般。
“吱呀——”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位身着便装的女子逆着光站在门边,“公子,听说你想见我?”
这声音太过熟悉,齐楚昭没忍住一滴泪水从眼角划过。
孔靖瑶离开的这三年,他曾无数次在梦里见过他们再次相遇时的场景。
每一次他都是冲过去给她一个最大最温暖的拥抱,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寸步难行。
果然现实才是最残酷的。
齐楚昭抬手拭去了自己眼角的泪水,同时女子已经从门边来到他的对面坐下。
她的变化的确有些大,过去白皙的皮肤不再,如今变成了小麦一般的肤色,倒是比之前病恹恹的模样看起来健康了不少。
但是那双眼睛中的明亮和清澈始终如一。
齐楚昭尝试着唤了一声,“阿兮?”
掌柜不解地歪着头,“嗯?”
齐楚昭看出她眼中的陌生之感不像是装的,“掌柜,你长得很像我之前的一位故友,她的名字叫姜芷兮。”
掌柜这会儿才恍然大悟,朗笑道:“公子那你是认错人了,我叫颜雅丹,你也可以叫我颜三娘,是这间客栈的掌柜,兼厨子。”
听到她否认,齐楚昭心中有闪过一瞬的犹疑。
但当她说到厨子的时候,不好意思地弯起唇角,两侧若隐若现的梨涡,跟孔靖瑶根本就是如出一辙。
齐楚昭不明白她到底是有何苦衷才不愿与她相认,但人能寻到已是万幸,他如今一点也不着急,反而跟她聊起了桌上的菜。
“三娘,这些菜应该不是南疆这边的菜色,你是曾是从京城的厨子吗?”
颜三娘也有些疑惑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倒是没有特别学过,只是当初想到做菜,这些菜就出现在我脑子里……”
“这道叫杏仁酥,这道叫莲子糕,这道叫板栗糕,这道……”
齐楚昭与颜三娘的手指同时落在同一个盘子上,他抢先一步柔声道:“这道叫桃花酥……”
颜三娘兴奋地拍手,“对对对,公子您也知道!”
齐楚昭点点头,“嗯,我的那位友人曾经说过如果自己开一家食肆,菜单上一定要有这些菜。”
颜三娘一脸不敢置信,“天哪,那我跟公子的朋友着实有缘,有机会公子你带她来玩,我免费招待你们!”
齐楚昭不置可否,目光深邃地盯着眼前之人。
就在他还想要开口询问什么的时候,门外突然探出两颗小小的脑袋。
颜三娘顺着齐楚昭的视线回头,刚一对上那两个小脑袋,声音都变得异常温柔,“你们怎么来了?”
两个小家伙胆怯地扫了床边的齐楚昭一眼,又转头开心地唤了一声,“娘……是爹爹带我们来的。”
颜三娘连忙起身,走到一手抱起一个小家伙,“走,我们去找爹去。”
此番消息,对于齐楚昭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他苦苦寻了三年的女子,如今居然已经嫁为人妇,还生了一对双生子。
他翻身下床,拖着无力的双腿,一步一步爬了出去。
就算她嫁人了,他也想看看,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他吃力地爬上凭栏,看清楼下之人时,周身的血液霎时冻结。
颜三娘抱着两个小家伙下楼之后,就将他们放在了地上,半大的孩子飞快地朝着他们的爹飞奔而去,一边跑还一边奶奶地唤着,“爹爹!爹爹!我们将娘亲寻来了!”
而那个被他们称作爹爹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北境王乞颜鹜。
齐楚昭撑在栏杆上的双手突然无力,整个人扑通一声翻倒在地。
颜三娘和乞颜鹜听到响动一齐抬头,只看到一只小猫从房檐上翻了下来。
乞颜鹜蹲下身,轻轻点了点两个小家伙的鼻尖,“爹是不是告诉过你们,不要乱叫三娘娘亲,叫人误会了多不好。”
颜三娘狠狠瞪了乞颜鹜一眼,“干嘛欺负孩子,我乐意他们唤我娘亲,不行吗?”
乞颜鹜眼神真诚地望着颜三娘,“那你可愿随我一同回北境,王后的位置我一直都给你留着。”
颜三娘表情有些无措,“你知道的,我总会想起那个没有脸的人……”
乞颜鹜强颜欢笑,“无事,之前你能忘记他的脸,很快连他的影子也会在你脑海中消失的。”
小家伙听不懂两个大人到底在讲什么,奶声奶气地告状,“可、可是,三娘房间里面睡了个闪闪发光的叔叔,万一三娘被他带走了怎么办?”
乞颜鹜意味深长地看了颜三娘一眼,“叔叔?”
颜三娘拍了拍两个小家伙的脑袋,“哎呀,那是今天客栈的一位客人,他将菜单上的所有菜都点了一遍,所以我才上去跟他随便聊了两句。”
乞颜鹜不禁打了个寒战,“都点了一遍,本王敬他是条汉子!”
说完乞颜鹜一溜烟跑了,颜三娘从旁捡起一根手臂粗细的棒子,撵了过去,“乞颜鹜,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翌日。
颜三娘再到店中时,见小二眼下一片青黑。
她走入柜台,一边翻看着昨日的账本,一边打趣道:“怎么,昨晚去做贼了?”
小二无力地趴在柜台上,“掌柜,请您之后,能不能金盆洗手不要再做菜了……”
“昨晚那个客人,一口气将你做的所有菜都吃光了,结果半夜就开始狂吐不止,他吐一会儿,哭一会儿,就这么一来一回,折腾到天亮才刚刚睡去。”
“小的命也是命啊,他现在倒是睡得香了,但是我还要上工啊……”
闻言,颜三娘抬头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二楼。
小二还在添油加醋地说着昨晚的遭遇,颜三娘一手将他拂开,快步上了二楼。
当她站在房门前时,欲将推门的手悬着半空迟迟没有动静。
沉吟半晌之后,她还是轻轻推开门,站在门边才想起要敲门。
“笃笃笃——”
“请进。”
回答的声音虚无缥缈。
颜三娘立即换上招牌假笑,手中托着一壶茶水,“公子,这个是我们店中最有名的雨前龙井,是用今晨收集的朝露泡的,您尝尝?”
齐楚昭强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身,“谢谢三娘。”
他接过,细细品了一口。
一个人即使名字换了,相貌变了,但习惯真的很难改变。
但是如今他一看到她,就想起昨日那两个孩子叫她娘亲,心中宛若刀绞一般痛苦。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质问乞颜鹜为何要将她带到此处,又是使了什么手段让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此时,齐楚昭将茶杯放回颜三娘面前的托盘之中,神情严肃地盯着她,“三娘,我叫齐楚昭,祖上一直居住在京城,家中房舍数十间,良田万顷,金银无数,这些我都可以双手奉上,我不在乎你是否已嫁为人妇,但是我是真心想与你在一起。”
颜三娘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齐、楚、昭。”
脑海中陡然闪过一些陌生的欢声笑语,还有一些拼杀的惨叫和喊声,她痛苦地按着自己的脑袋。
她猛然起身,“我想公子是误会了,我并非公子心中所想的贪婪之人。”
齐楚昭光着脚跳下床,从后面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三娘,我是真心想与你在一起,无论你给不给我名分,我都想一辈子守护在你身边……”
颜三娘,愣了愣,当下包裹着她的这个香气太过于熟悉,一闻到,她就觉得自己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想要挣脱束缚迸发而出。
可她想不起来。
她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别说了,你走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但刚走到台阶处,颜三娘就无力地坐在木阶梯上,她感觉被那男人触碰时,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它们好像是对他有一种特别的渴望。
她害怕再这样继续下去,自己又会抑制不住自己体内的蛊虫喝人的血,这样的事情,她绝对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接下来的几日颜三娘都没有出现在客栈,但她每天清晨都让小二来住处,事无巨细地汇报昨日男人所有的动向。
“齐公子昨日将我们漏雨的屋顶都修好了。”
“齐公子昨日还将嘎吱作响的木楼梯也修好了。”
“齐公子昨日还找我问过您的消息,问您今日会不会到客栈去,他想要亲自下厨给您摆一桌。”
小二激动地搓了搓掌心,喉间响起好几声剧烈吞咽的响声,“如果您不去,就由小的为您代劳了……”
颜三娘一听到吃饭,有点心动,“他做饭好吃吗?”
小二回想起那日他随手炒的几道菜,“天哪,那已经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了,掌柜那就是人间美味、人间美味!”
颜三娘捏了捏自己腕间的碧绿色玉镯,“有这么好?”
小二似是要将脑袋摔下来一般重重点头。
颜三娘听完后,起身回房,“行吧……”
“掌柜好生歇息,小二这就回去为您试菜……”
还未等小二说完,颜三娘补充道:“今日就让我去会会他这一出鸿门宴!”
小二无奈撇撇嘴,无可奈何地回答:“是。”
颜三娘还未进入大堂,里面饭菜的香气就已经扑面而来。
她使劲嗅了嗅,这个味道为什么会给她一种熟悉之感。
她刚提着裙角走了进来,齐楚昭冰冷的面色,瞬间融化,换上了这些日子小二都未见过的春风和煦。
齐楚昭快步迎了上去,“三娘,您身子好些了吗?这么多日不见,我特别想你。”
颜三娘狐疑地从上至下扫了他一眼,腹诽道,他这是换战术了。
她没有回应他,自顾自坐到了桌边,眼前的菜完全是按照她们店菜单上所有的菜色做的,可是当初她无论怎么尝试,始终都做出的是一股奇怪的味道,但是为什么同样的食材在他的手中,就好像施了法术似的,不仅色泽鲜亮,光是闻闻这个味儿,她就已经口舌生津。
就在颜三娘思忖他的动机时,一双筷子伸到了她的眼前,“试试我的手艺?”
见她不动,“放心,我虽然想要同你在一起,但是绝对不会用卑劣的手段。”
她犹豫再三,始终抵不住美食的诱惑,最终将罪恶的筷子伸向了自己做得难吃的桃花酥。
这刚一入口,颜三娘忽而感觉自己的脸颊划过一滴冰凉,她抬手摸了摸,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哭了。
齐楚昭也被她吓到了,手忙脚乱地伸出自己的袖口去为她擦拭泪水,“怎么了,不好吃吗?”
颜三娘拍下他的手,“可能是有风。”
“噢,那你觉得这个怎么样,符合你的胃口吗?”他眼睛亮晶晶的,似是非常期待她的评价。
正在填手指上残渣的颜三娘动作一顿,语气不屑道:“马马虎虎。”
“那你再试试这个……还有这个……这个也不错……”
颜三娘终于塞不下了,连连摆手,“不行了,衣服都快撑破了。”
齐楚昭拦住想要下桌的颜三娘,“今日最后的压轴,桂花酿。”
“桂花酿?”
齐楚昭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的酒壶,小心翼翼地拧开瓶盖,接过小二递过来的杯盏,为颜三娘满上了一杯。
颜三娘警惕地嗅了嗅酒杯,确保无毒后,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喝起来应该是许多年前酿的了,如今桂花的香气已经褪去了大半,酒香倒是甘醇,但是相较于今日其他的菜色来说,实属下品。
颜三娘还是抵不住好奇,开口询问,“你为何要将这个作为今日宴席的压轴?”
“因为它是我最最重要的人亲手为我酿的,今日我也想同你一起分享。”
颜三娘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唤“阿兮”。
“阿兮,这是我为你种的腊梅,当我不在的时候,你只要闻着蜡梅的香气,就能香气我。”
“阿兮,你看这俩小孩像不像我们小时候,那时候你总是向母亲告我的状,害我整日被骂。”
“阿兮,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阿兮,我想你了……”
“阿兮……”
“阿兮……”
颜三娘双手抱着头,捶着自己刺痛的太阳穴,嘴里大喊,“你不要叫了,我不是阿兮,我不是!”
齐楚昭冲过去一把将她抱入怀中,而后用手刀在她后颈重重一敲,原本表情痛苦之人,霎时晕了过去。
齐楚昭抬头正好对上神色慌张的小二,怒喝道:“她到底是怎么了?!”
小二挣扎了好久,“好吧,其实通过你这几日的表现,我能看出,你应该是姜小姐的故友。”
“她现在这副模样,其实是因为她身上残留的蛊虫。”
“蛊虫?!”
上一次齐楚昭听到蛊虫,是因为欢儿发现孔靖瑶不见了,一早就在宫门外堵他。
欢儿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着,小姐身上的蛊虫马上又要到发作的时候了,如果不能吃到血丸她就会丧命的。
之后,齐楚昭也去地牢中提审了辰王,证实了他的确是给孔靖瑶下了蛊虫,但是这个虫早已深入骨髓药石无医。
所以,这三年齐楚昭早已做好了,他可能最后寻到的只是孔靖瑶的一副尸骸的准备。
那一日,能见到活灵活现的人时,他觉得这么多年的坚持,是值得的。
即便是她记不起自己了也无所谓,至少她还能健康地活着。
即便是她已经嫁为人妇了也无所谓,他能一直在她身边守护一辈子,就已经很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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