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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万仞——平章风月【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03 17:11:23  作者:平章风月【完结+番外】
  其实依着礼数,在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皇后四人面前,妃嫔们都要自称一声奴才的。只是如今后宫承平,规矩松散了,今儿太皇太后是明摆着要提点贵妃,饶是心里再不服,也必须臣服于礼数。
  太皇太后沉下眼看了会子,方出声道:“罢了,起来吧,我没别的意思。贵妃菩萨心肠,皇帝亦倡宽仁治下,但六宫也不能规矩稀松,失了法度,平白叫人看笑话。你阿玛忠贞为国,你在后宫替皇帝理事,前朝与后宫,你要分得开。”
  贵妃领着妃嫔们叩首:“奴才谨遵太皇太后训示。”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累了,跪安吧。”
  芳春送贵妃一行人过了慈宁门,贵妃的步辇在最前头,仪仗煌煌。许是心里头气闷的缘故,贵妃步子迈得尤为快,就着跟前大宫女的登上步辇,头也没回地便往钟粹宫去了。
  宁嫔已然候在那里。先前贵妃在慈宁宫被太皇太后训示的时候,身边人悄悄去了永和宫请宁嫔,知道贵妃心里头不顺序,须得这位来开解开解,她们底下人的日子才不会太难过。
  宁嫔早早迎了上来,堆起笑给贵妃问安,迎送着贵妃入了暖阁,又亲自取茶来递与贵妃,“外头多冷呀,贵主子走了这么一趟,快喝杯茶,暖一暖。”
  贵妃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会意,都退出去了,她这才接过盏子,哼了一声,“暖?还暖什么?若不是今儿慈宁宫那位病乏了,此刻还在敲打我呢!”
  宁嫔顺势在炕对面坐下,和颜悦色地劝慰:“老主子还在病里,老人家嘛,一时半会不顺遂,动了肝火,常有。您又何苦和那尊菩萨计较?”
  贵妃抬手把气儿理顺,“计较?她不和我计较,我便阿弥陀佛了!你猜今儿为的什么?为的舒宜里氏那胚子,明里暗里警告我不要动她。那丫头徇私接进宫来,没随父兄流放,便该感激着我们的恩情,如今愈发张狂得没个褶子,委实令人生气。”
  宁嫔瞧了一眼窗子外头,“贵主子慎言。”
  贵妃这才回过神来,方才是在气头上,一下子没忍住,须知隔墙有耳,那位主子的本事,能耐着呢。
  宁嫔道:“那丫头惹贵主子生气,真是不该。先前我就教训了她,谁知道她身子这样不禁,竟然病了。说病了就消停些罢,还是不肯,要闹得天下人都知道,都来怜惜她才算完。不光贵主子,我也真是看不顺眼。”
  宁嫔顿了顿,笑道:“既然是罪臣之女,摆不到明面上来。主子爷纵然怜惜着,也不敢摆明了揭露出来不是?咱们呀,有的是教训她的时候,太皇太后到底是向着郑济特氏,放不下家里的亲姑娘,只是太皇太后如今护不了她,主子又厌弃舒宜里氏一族,纵然放在身边,可是谁都能轻易揉捏她。左右是病了,咱们悄悄使些巧劲儿,让她病得更厉害些,也就是了。”
  贵妃迟疑着道:“就在眼皮子底下,你使得?”
  宁嫔笑得如同三月的春花,“贵主子的喜忧便是我的喜忧,我一切皆仰仗贵主子,自然竭尽心力,为贵主子办事。”
  小端亲王忧心忡忡地在大门下了马,跟着伺候的人一路接引着过了二门,又忧心忡忡地绕过抄手游廊往太福金屋里去,忧心忡忡地给他妈问安,他妈说摆饭吧,于是又忧心忡忡地坐在桌子旁伺候他妈吃饭。
  太福金看不下去的时候,就想呲哒他,“哟?今儿这是怎么啦?挨骂啦?骂得好呀!”
  小端亲王愤愤抬头看一眼他妈,很快把头低下去了,十分哀怨地说:“额捏,七姑娘出事儿了,出大事儿啦!”
  端太福金眨眨眼,搁下筷子问:“不是你让人明里暗里保着看顾她吗,这么快又惹了人?”
  “胡说。”小端亲王不大高兴,“七妹妹那样一个会审时度势唯恐小命不保的人,怎么会妄自生事?是我哥子后宫里那群不省事的,这么冷见天儿的,让她搁雪地里跪着,您说说,这像话吗这?”
  其实说到内院里斗法,太福金算是幸运,老端亲王本分,两个人老老实实平平和和地过日子,后院里没养几个女人。可是天家不一样,三宫六院并不是摆设,人多了,争风吃醋是非多,清清白白人家姑娘,虽然有几分聪明,见识过些场面,到底还是没经历过这样的磨折,吃这样的哑巴亏。
  太福金颇为感慨:“当年舒家的姑奶奶何尝不威风,如今竟然也至此。可见世道瞬息万变。”
  小端亲王将眉头皱起,唉声叹气:“那额讷与绰奇,着实可恶。前段时间哥子要祭天,他们明里给我使绊子,将头伸得近近的让我呲哒,如今我哥子让我学着办差,他们暗地里不让我好过。您儿子每日里提心吊胆,一来二去,也不能伸手帮帮七妹妹。”
  太福金亲自给他加了筷菜,说急什么,“当年让你念书你喂猪,偏搞来什么暹罗猪来养,养得家里鸡飞狗跳你逃学,你阿玛被你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书里有句话什么来着,郑伯克段于鄢,你学过么你。”
  小端亲王叫嚣着说怎么没学过,“这做妈的真是奇了怪,难产就取名叫寤生,心眼儿偏到爪哇国去了吧?我要是庄公我也削死共叔段,这就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对喽!”太福金欣慰地笑了笑,“子姑待之。”紧着念佛:“阿弥陀佛,书没白读,你阿玛知道了,笑也笑得活过来吧。”
  小端亲王欣然接受了他妈敷衍而夸张的赞美,撑着头在桌上冥思苦想,忽然福至心灵:“妈,求您件事儿呗。宫里老玛玛不是醒了吗?正好这几日没落雪了――虽然冷是冷了点,可是您老当益壮啊!您给宫里递句话,就说您进宫看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约着荣老太太去也成。顺带着看看七妹妹怎么样,好不好?”
  太福金直啧嘴,“宫里没放消息呢,贸然递帖子,非叨扰Z老人家养病做什么。”
  小端亲王抚着心口直哎呦:“我的妈,这里疼,我的妈,您儿子纵有八百个心,也不能各处使上力呀!您就看在她是您未来儿媳妇的份儿上,帮帮您这苦命可怜难受悲伤倒霉辛苦的好儿子吧!”
第37章 雨雪其
  果然第二日午后, 太福金便请人往宫里递帖子等消息。花房送了年下的水仙腊梅来插瓶,上好的金盏水仙在慈宁宫各处摆开,枝叶舒展, 纤纤可爱。
  太皇太后好了很多,歪在炕上拿着西洋镜仔细看新送来的玉石盆景,老太太含笑听完了端亲王府长史的回话,不紧不慢道:“难为你家太福金有心记着我。只是我这病艰难,若是精神不好,陪客说话,岂不又见笑又没趣了?你回你家太福金说我很好, 竟是一日胜过一日了, 让她不必忧心。听说成明在皇帝跟前效力亦很好。等年节了一并入宫来,陪我好好抹上几日牌,到时候再聚再乐吧。”
  芳春取羊脂玉瓶来预备插梅花, 太皇太后远远看见了, 皱眉说换一个,“这花与瓶子犯冲,换一个天青色的好,若没有,酱色也使得。”
  老太太眯眼看了一回, 想了一回,问:“摇丫头病怎么样?还是老样子么?太医怎么说?”
  苏塔道:“昨日我去看过,许是天儿冷, 屋子里没有地龙,冷浸浸的。姑娘的病也受累。”
  “这病放到开春就好了, 年轻人虽说根底好, 长久这样熬下去, 老了会吃亏。”眼见芳春插好了梅花,便指道:“屋子里长久煮药,都是药气。姑娘家年纪轻轻可不兴这个,正好把这花儿给她送去。腊梅能在严寒里开,开过便是春天了。”
  苏塔一一应下,“过会子我给她送去,再瞧瞧她。”苏塔觑了一眼太皇太后的神色,积年的老人家端稳,喜怒不形于色,脸上永远是从从容容的模样,“只是今年的冬天,未免太长了些,风雪也缠绵得厉害。”
  “世间从没有突如其来的风雪,岁序嬗递皆因时而动,非人力可为。”太皇太后呷了口茶,“因果轮回方是好世道,拨开云翳,才能见得着太阳。”
  正说着,外头仪仗飒踏,渐闻靴声橐橐,是皇帝散朝来问安来了。
  太皇太后笑吟吟地望着隔断后转身行入的少年,皇帝摘了红缨暖帽,扫袖向太皇太后问安,老太太忙说起来吧,“真难为你,一日跑上几趟,我还不是老样子。”
  “玛玛比先前要精神好些!”皇帝望着赞叹,“皇天明德,祖宗福佑。”
  “我还真梦见你玛法了。”老太太背着雪光,连眉目都有些模糊,“我同他做夫妻这些年,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太少了。”
  皇帝沉静地听着,眼风已往四周扫了一圈,亲自接过芳春递来的茶给太皇太后换了一杯,这才提袍坐在炕上,闷声道:“孙儿的皇后,您是知道的。当年为的什么立她,她又是为什么没了的。”他自嘲地笑了笑,“如今时局未定,中宫不稳,后宫也跟着动摇。还是不立为好。”
  太皇太后甚少见他如此颓然的神色,“有个体心知意的人,知道冷暖,陪着说说话,不好么?”
  皇帝不过一哂:“这么些年过来惯了。有没有,什么要紧。”
  太皇太后心里明白了三四分,皇帝素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今儿这样外露,倒有些年轻人的少年气。听说那日是皇帝亲自把人送到慈宁宫来,他这么做,不论旁人敢不敢知道,未免也太莽撞太招摇了些。
  太皇太后望向苏塔,说对了:“正好这会子我跟前没事,你去瞧瞧她,把花一道给她送去吧。”
  皇帝并没有说什么,转而与太皇太后说起朝上的事,从河工漕运说到西北战事,太皇太后耐心听着,却觉得他今日真是古怪得很,说的话没有一丝条理,这里说了一半,又落下那里。
  太皇太后很平静地啜了口茶,委实心疼她这大孙子,索性说算了,“咱们今儿不提这事,东一宗西一宗,你讲得头疼,我听着也头疼。话有千万种说法,咱们换一种。”
  皇帝默然半晌,最终还是问:“方才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玛嬷亲自送去?”
  太皇太后看着他这样子简直觉得有点好笑,“你同我扯了一刻钟的朝事,末了就为了这个?”
  事已至此,索性开门见山的好,不管皇帝是什么态度,她把态度先放出来,总不会让事情变得太坏。太皇太后沉吟了会子,将手中的茶盏搁下,盏底碰上炕几,磕托的声响。
  “我想护着她。”老太太望着皇帝,语意俨然:“她的来历你也知道,我原以为慈宁宫能庇佑得了她,没料到六宫的手伸得长,伸得无处不在。你既然没有立后的心思,我也不逼迫你。但是她命就这样一条,再磋磨,怕就真的没了。”
  皇帝眼角动了动,仰起头来迎上天光,照得他半边脸亮堂堂的。便是这样一仰,常服袍上光华流转,隐隐露出绵延不尽的葫芦纹样。
  过了良久,皇帝才说:“竟还没有好么?”
  他的话语惘然,仿佛是峰回路未转,柳暗花不明。太皇太后忽然觉得心里发凉,连声音都有些颤,她轻轻吸了口气,细细的,混杂着惯用的奇楠,温润中裹挟着锋芒,如同茶盏里的碧波一漾。
  “高门显贵里养出来的姑奶奶,是什么模样,你知道的。先皇后才入宫时,御六宫何等威风,那毕竟还是你一手扶持上来的人家,何况舒宜里氏这样的世代簪缨。再刚强的人也总有摧折的时候,毕竟她是亲眼见着自己没了爷娘。朝荣夕辱,放在寻常男儿身上,也未免遭熬得住。”
  太皇太后看着皇帝的神色,狠下心来,接着道:“我原先想着,先放在身边养上几年,待舒宜里氏的风波过去了,我从宗室里指人也好,送她回海子也罢,左右我能护上一天,便尽力护上一天。若是宗室里的人嫌她是罪臣之后,门楣不光,我硬陪上一张老脸,让她余生平安顺遂,也没什么不可以。”
  老太太素来是个刚强的人,只是养尊处优日久,皇帝又孝顺,待人接物也宽仁松泛。太皇太后出面将摇光指给宗室,未免不是一条可行的道路,宗室们顾着太皇太后的面子,绝不会苛责了她。若是回了海子…先前苏塔也说过,郑济特氏族人大多安置在海子,那里有广袤的草原,有牛羊,有望不到头的芬翠,有她的郭罗玛法与郭罗玛玛。
  无论哪一种,都似乎比,留在这万仞宫墙中要好。
  皇帝头一回发现,自己虽然坐拥天下,君临四海,却无路可去,无措可施,只能困囿于这四方围城,终其一生。
  末了,皇帝垂眉敛目,恭敬道:“孙儿知道了。”
  李长顺随着皇帝从慈宁宫出来,芳春送到阶下,皇帝颔首道谢,便被人簇拥着出慈宁门了。
  这程子机务繁重,皇帝一连几日都没睡好觉,刚回养心殿,弥勒赵便带着人奉上膳牌,密密麻麻都是臣工的名字。议事议了一下午,大人们进进出出,俨而有序,流水似的走了,主子爷还端端正正坐在炕首,纹丝不动。
  打发完前朝的大人们,还有六宫的主子。养心殿的灯渐次张起来,回环出耀目的辉煌。一日要见两次的弥勒赵遇见谁都是笑嘻嘻的模样,此刻亦是领了一班小太监在廊下候着,等皇帝进了酒膳再捧盘子奉送进去。
  德佑此时没有在皇帝跟前伺候,站在廊下看天色,弥勒赵索性上去同他搭话儿,先互相问了安,“您瞧天呢?”
  德佑也笑,“得闲了胡想,觉着今年冬天格外冷似的。雪断断续续的下,成天儿都是阴阴的。”
  “可不是嘛。”弥勒赵觉得他说得很对,“天儿不好,人瞧着也不顺序。夏日里老爷儿在天上晒得人发慌,现在还挺想Z老人家,嘿!什么事儿!”
  德佑隐约明白他意思,说不着急,“我瞧着,放晴了几日,尔后雪下得更猛,能不能承受着,都是各人的道行,毕竟主子爷八方六面通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弥勒赵笑了笑,“谙达说得是极了。”便领着他的跟班们,越过门槛,悄无声息地进东暖阁去。
  今日还是叫去,故而差事当得快。李长顺两指一曲,给他的老兄弟比个手势,弥勒赵不用看也知道万岁爷这几日心情不是一般的不好,御前的人当起差来都觉得黑云压城,一个个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他如今来送牌子,生怕走动的声响大了,惹恼了万岁爷,那就真是殃及池鱼地褶子了,偏偏他还是被殃及的第一条鱼。
  眼见着胖乎乎的赵总管跟条鱼似的游进去又游出去,李长顺吊起的一口气才好容易松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觑了觑,见匣子里的折子已快见了底,这才敢出言劝谏:“主子辛劳,万望保重圣躬。茶膳房备了杏仁乳酪,冬日里喝最相宜。主子尝尝?”
  皇帝却并没有答话,一行朱批逶迤往下,才撂笔搁在一旁,将折子封好了,问:“什么时辰了?”
  李长顺对了对自鸣钟,“回主子话,酉时已过了一刻了。”
  皇帝抬眼,李长顺会意,让东暖阁里侍奉的皆退了出去。皇帝沉吟了会子,直起身来站在明窗下,其实看不清什么,只能看见模糊天色里隐约的檐宇。他的一颗心也如同这夜色,暗茫茫的,想要放下,却根本放不下。
  外头似乎开始落雪了,沙沙的雪珠子落在琉璃瓦上,跳得远远的。那时他与她说复卦,一阳始生,万物光明。可是她却被困在了这个冬天,不知道春信何时会来。
  北风其凉,雨雪其。
  皇帝忽然说:“我要去瞧一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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