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顺骇极了,匆忙跪下,将脑袋深深地垂下去,说主子三思,准备了一车轱辘的话要劝,皇帝却早已经越过他,抚袍出门了。
李长顺跟在皇帝身后,大气儿也不敢出。原本圣驾出门,身后是要跟数十人伺候的,在廊下站班的都没想到皇帝会骤然出门,一骨碌打起精神来准备跟着,却看见狼狈的李大总管匆匆忙忙地从东暖阁跟出来了,一面狠命朝他们摆手。德佑会意,说不必跟,“今儿这事,你们眼睛、嘴巴,都得学乖些。”
众人应下,四儿凑上来往远处看了看,只见皇帝走得急,人已经早早出了养心门,不知向哪边去了,四儿啧了两声,说:“罕见,罕见。”
德佑抱着他的拂尘,如常地站在门口,慢慢道:“风雪落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北风其凉,雨雪其。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诗・邶风・北风》
第38章 霜深犹忆
皇帝裹着大氅, 静默地走在前头,他步子却快,养心殿与慈宁宫也不远, 只消几步,就能望见慈宁宫角门旁的灯。
皇帝站在门前,那门开了条缝,泄出流水一样的灯光。他盯着门缝看了许久,思绪却乱糟糟的,极冷的雪花贴在面上,倏忽便化了, 呼吸之间, 升腾起一股白气,像是九秋的寒霜。
他侧身推开那扇门,里头值夜的老太监远远地瞧见了, 扯起公鸭般的嗓子骂:“他奶奶的呸, 懂不懂规矩!闷头往里闯,你当这是你家!”
皇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老太监梗着脖子抄起笤帚就要来赶人,李大总管好赖赶上了,朝那老太监就是一瞪, 一面虾起腰对皇帝道:“主子一路到头就是了,求主子怜悯奴才,勿要耽搁太久。”
皇帝并不则声, 片金缘子的大氅承着烛光扫出如金箔般的虹,不过一刹, 便隐入茫茫的夜色里去了。
老太监气哄哄地冲上来, 刚叉起腰想要啐人, 运气到一半,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原本立起来的眉头瞬间萎顿了下去,换作个谄媚极了的笑,笑出了满脸的褶子。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李大总管!主子爷让您传话来了?”
李长顺人畜无害地笑了笑,说并不是,“来办差来了。”
“这天儿怪冷,咱们值房里有热热的茶酒,您老人家去喝两口?”
李长顺说不了,“正办差呢。”
老太监疑惑地往周遭看了一圈,纳闷道:“您在这办的什么差呢?定是与您一道儿来办差的小王八羔子活腻歪了,把您撇下跑了不是!嘿!这也没王法了,说实话,要不是看着您的面子,擅闯慈宁宫,我管教他小命儿都没喽――”
李长顺皮笑肉不笑,“不劳老哥哥心疼我。Z老人家擅闯慈宁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摇光的屋子在最当头,她梦魇才醒,靠在床头的多宝柜上,伸手抚脸,才发现脸上是一片粘腻的冰凉。
这段日子她天天做梦,梦见她的玛玛,梦见阿玛、额捏与哥子们,梦见尚且围着她的袍角乱跑的表妹。每每梦里一切尚且还在,她仍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梦醒后却发现,原来什么都早已没有了。
久病的人屋子里一股药味,发苦。太皇太后让苏塔亲自给她送了一枝梅花,是腊梅,尚未开放,三三两两地打着莺黄色的苞儿,远远望去倒像是琉璃攒成的玉石盆景,荡漾着溶溶月色。
腊梅香得很,岁朝清供常用腊梅。每到冬天,玛玛屋子里总要摆上好些,她贪玩,趁玛玛不注意的时候就去偷折,折来一枝藏掖在宽大的袖口里,满心欢喜地回到房中,连袖口里都是香的。然后找来一个小瓶子盛水插了放在床头,好梦沉酣,连梦里,也有着疏疏淡淡的腊梅香。
每当她觉得很累很累的时候她就想起玛玛,她想她一定要撑过去,无论如何。因为玛玛还在,玛玛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玛玛。
虽然她也不知道,玛玛现在究竟在何方。不过太皇太后既然能把她接进宫来,也一定有办法,安顿好玛玛。
也许是忘记换炭,铫子上煮的药也不沸了。蒲桃烟锦是茶水上的头领,寻常事情多,并不能总是来看她。她时而清醒时而昏沉,间断地发热,偏偏这几日天都是阴阴的,屋子里暗,总见不到十分光亮,索性就这么懵懂度日,就不去计较药的冷热。
她眷恋于衾被的温暖,睡的时候爱蜷成一团,有时半夜里被魇醒,心跳得飞快,冷汗不停地往外冒,她就睁着眼睛数大支窗的格子。宫里的夜晚漫长又寂静,连走动的声响也听不见,幸好外头有一颗树,虽然叶子都掉光了,还是可以听见鸟雀的啼鸣。
如今她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熟悉的动作,卧在枕上看白棉纸透进来的天光。久睡的人分不清时辰,她也不知道现下是白昼,还是夜晚。
与往常不同,支窗外有一片影子,仿佛就站在不远处,静默地站着,一点响动也没有。摇光怔愣地望了许久,却见那人一点要走的势头都没有。索性壮起胆子,带了七八分的薄怒,喝问:“是谁?”
病里的人声气不足,使了十分的劲儿也收效甚微,甚至带着细细的沙声,更添几分病弱的意味。皇帝听着只是心疼,硕大的支窗便如同一道屏风,轻轻松松地分隔开两边,他进不得,退不得,举步维艰。
宫里支窗皆用干净的白棉纸糊来挡风,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下,雪白的白棉纸仿佛是上好的生宣,轻轻松松勾勒出一幅水墨图画。他能看见她的脸廓,看见梅花舒展横斜的枝条。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寂寂江国,人在天涯。
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又几时见得。
皇帝低声说,“是我。”
屋里人并没有说话。
四下里静得很,也许人人都有去处,该上值的上值,闲下来的三五聚在一起吃酒扯闲天儿,消磨这冬日苦寒的时光。北风呼啸着在不大的庭院与廊庑闯荡,掉光了叶子的树枝在昏暗的夜色里,将黛蓝的天空分得支离破碎,倒显得比寻常更为空旷。
所思所想,不过隔了一扇窗,这扇窗却如同天涯一般长。
皇帝慢慢地,慢慢地伸手,想要触摸上窗棂去抚触她的影子,却迟疑着没有抬起手来。御用的大氅以玄狐皮制成,锦帽貂裘再暖,也抵不住内心的寒凉。他想也许她的心也凉吧,世事磨折人情翻复,再暖和的心,也遭受不住。其实他也冷,他也曾奢想,要是两个人能在一处取暖,也许这个冬天便没有那么长了。
两个名门望族,世代簪缨功勋,联手合谋,逼着他下了处置的圣旨,令清流寒心,文华殿大学士徐惟直干脆当朝乞归而去。他处心积虑,谋于精微,暗攒羽翼,要正朝堂,肃风气,还舒氏清白,亦知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一路走来,风霜满途皆承受,没有人问过他冷暖,孤独得久了,也就不知道冷了。
可是她不一样,她就像一束光,就像天上的星星,在雪片一样的折子递到跟前,堂而皇之地用大道理来指责他为难他的时候,她对他点了点头,让他顺从自己的心意。她把一个崭新的,鲜活的世界,带到了他的面前。
朝堂之上风云暗涌,他尚须费尽心力,苦苦支撑,后宫之中波谲云诡,风刀霜剑无眼无心,她一应承受,含下悲辛。
何况让她沦落至此的,是他自己。
他却知道不得不做,不得不忍,因为在天下面前,本就没有什么公与私。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皇帝默然半晌,轻声却又无比郑重,他唤她“错错”,其实他很早就已知道她的乳名。她叫摇光,是天上星辰的名字,北斗七星的第七颗,她也是家里的七姑娘。
至和之珍,彩霞之色,景星之文,兹其瑞象,应於圣君。
他说,“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这是九九消寒图上的句子。宫里长日无聊,有冬至后写消寒图的习俗,九个笔画的字排在九个格子里,或者是画梅花,一天填上一笔,等每一个字都填满了,九九八十一日过去,管城春满,人间春亦满。
在家中每个冬天她都写消寒图,有时写字,有时画梅花。更小的时候还不会写字,玛玛便握着她的手带她画梅花,然后拍着手教她唱九九歌,拍手时两个胖嘟嘟的手腕上带着的银铃铛手串便发出好听的响声,响过了京城的每一个冬天。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九九就来了,数不清的鲜花盛开在走街串巷的买花人的肩头,盛开在买花声中,结出一个无比烂熳的春天。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她错错了。
她偷折玛玛供瓶中的梅花时,哥子们也想要,只是拉不下脸来,因为阿玛把进上来最好的梅花都奉给了玛玛。腊梅以磬口檀心为佳,只消几株,满屋子都回荡着幽微的暗香。
磬口檀心紫晕重,繁香微泄绣帘风。照花休用添红烛,却怕轻明暖易融。
她是家中最小的那一个,玛玛显眼地偏爱她,故而她闯祸最能轻易脱身。哥子们便想着法儿地讨好她,给她淘换新鲜玩意,夸得她天上地下无双,只为了分得一枝玛玛清供用的梅花。
那时他们都叫她错错,显得亲近,叫完错错后便是一通夸,夸的时候毕竟忍不住,捂着嘴发笑,还故作正经地继续胡编瞎夸。
于是她听完后,就会笑盈盈地把藏在身后的梅花枝拿出来。
那日她也是在风雪中苦熬,熬得以为这场雪会下尽她的一生,以为她再也走不出这场大雪了。可是最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双青缎厚底云龙纹皂靴,其上佛头青的袍角,荡漾出水波一般的光芒。
摇光轻轻呼了口气,一手扶着瓶子,一手折下一枝缀满黄玉的花枝。她推开支窗,留出一条细细的缝,将手中的花枝,递给了外面的人。
她想,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一只白净的手握着一支腊梅花,在暖黄色的烛光中迭荡出家常般的温暖。皇帝忽然觉得满心满肺地舒畅,舒畅里又生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欢欣。
明明他们都在冬天,她却想送给他一枝春。
她的手瓷腻又素净,清清爽爽,没有什么多余的装点,腕上一支玉镯,如晴水,又像是早春新生的芽色。
一股暗香便在窗缝两端,在他的鼻尖心上回荡,若隐若现,却念念不忘。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浩浩荡荡,连殿阁楼台都苍茫不现。
一岁将暮,斗转阳生,是春信悄至。
作者有话说:
王洪 《瑞象赋》:瑶光之精,至和之珍;彩霞之色,景星之文,兹其所谓瑞象,而特应於我圣君者乎。
曹操 《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王昌龄 《长信秋词》:高殿秋砧响夜阑,霜深犹忆御衣寒。
第39章 我念梅花
四儿见他师傅和德佑捧着一个大盒子进东暖阁, 实在是疑惑。今儿的折子明明已经发回去了,难不成哪里来的加急,万岁爷要连夜批么?
皇帝已更过衣, 常穿的明黄色江绸寝衣,裹着先前的大氅,站在明窗下,正默不作声地摆弄着一枝腊梅。
李长顺和德佑将匣子启开,一色的小瓶铺陈在皇帝面前。那是皇帝早年的私藏,平时存在三希堂里,留待闲时赏玩。有冰裂纹的, 有四大名窑的, 也有仿古器的,做得精致,就像是原物的微缩版, 更有些稀奇的, 连李长顺也没见过,都是皇帝挑了,自己封存。
皇帝仔细比了比,从中选了只羊脂玉的净瓶。李长顺没想明白,却也不敢问, 明明有这么多耀目珍奇的瓶子,为何独独选了这一个羊脂玉的呢?一无纹饰,二无新奇, 不过是最家常的式样,难得的是通体莹润, 线条流畅, 望之如月光。
皇帝却很得意, 嘴角微微扬起,命李长顺和德佑仔细把匣子存到三希堂去。自己却回身,从水盂里舀了匙水,又觉得不好,索性出殿,亲自在外头接了落雪回来,静置在暖阁里,等它化了,才千万珍重地将那一支腊梅插了进去。
李长顺正从三希堂出来,看见皇帝捧着他的宝贝玉瓶,急匆匆进东暖阁去了。饶是走得着急,脸上也是带着笑的。李长顺站在原地,颇为感慨,“咱们主子爷,这式样,难得。”
德佑仔细回味,跟着点了点头,“主子爷寻常不苟言笑惯了,上回肃大人来议事,主子爷一记眼风,肃大人出了养心殿腿还在哆嗦,跟筛糠似的家去了。”
李长顺嘿嘿一笑,说你懂什么,“咱们主子爷如今这模样,叫观之可亲,可亲可敬,可亲可敬。”
李长顺见四儿正蹭在廊下打摆子,朝他招手,喊他过来,“主子有令,让你悄悄地办件差事。内务府的人你熟,养心殿的炭,分一些分到慈宁宫那位姑娘屋子里去。你再仔细查一查,看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敢在背后做手脚。”
因着并没有多少折子,皇帝今儿歇得早。冬天夜长,又日新的灯暗下来了,养心殿也陷入沉寂里。最热闹的便是值房,要预备皇帝夜里传唤,故而一整夜都不能歇息。守夜的太监抱着毡子守在次间,茶水上留了人,太监们在隔断外头围坐着扯闲篇儿,也有些爱将志怪故事的,虽然不敢大声喧哗,可是小声有小声的好,那韵味,不在养心殿值一回夜,不知道。
宫女们在隔断里头做活计,她们忙着给顶头的姑姑们做槟榔袋子做冬衣,打络子绣花儿她们都会。有一些年长的,好事的,便聚在一起,讲一些后宫的秘辛。
当然,这些热闹素来与皇帝无关,并且一切要等养心殿的主子安歇后,才得以顺利地进行。又日新明黄的帐幔拉上,皇帝也有了自己独一份的空间,他打小不喜欢房里有人守夜,于是守夜的太监宫女被安置在帘子外的次间。若说这四九城里哪一处让皇帝感到最为自在,也许就是又日新帐幔后的,这一方小小空间。
这也是妃嫔的禁地,就连皇后也没有这个权力在又日新过夜。若要召幸妃嫔,一般在燕喜堂,若是皇后主子,则在体顺堂。总而言之,又日新是主子爷一个人的地方,不论是谁,也没有上这里床榻的本儿。
那玉瓶便随着皇帝,从东暖阁挪到了又日新,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的多宝柜上。皇帝辗转反侧,也不知为什么,一些不知名的情绪就像蜜一样一丝一缕地从心头沁出来,他觉得欢喜非常,好像这二十余年的光阴里,从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真心实意地欢喜。
腊梅很香,呼吸之间盈满肺腑,他想在其实他们是一样的,呼吸着一样的气息。万籁俱寂,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又日新里黑黢黢的,唯有玻璃窗透出模糊亮光,隐约可以看见外头的庭院。他便掣开帘子,靠在枕上安静地看着。漫天的飞雪连绵不绝,一层又一层铺在琉璃瓦上,偶有不远处的些微亮光,能稍稍分得清雪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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