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我听老祖宗的。”
“这事儿不能听我的,姻缘是一辈子的事,能自己做主,就自己做主。自己选的就算后悔也是甘心的。你思量清楚,若是不愿意,我不强求,再替你仔细掌眼,若是有意思,我改日约端亲王太福金入宫来,咱们细细说。”
她轻轻低下头,一任晴光铺天盖地照亮她的半边脸,剩下半面便藏匿在阴影里,她声音细微,长长的鸦睫涌出青黑的一片,沉默半晌,才继而说,“奴才…愿意。”
“愿意”二字刚刚出口,忽然听见外头响动,有人回说端亲王太福金到了,太皇太后不免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可见背后不能说人。”
正说着,刚还在口中念起的端亲王太福金已经过了隔断,几寸高的花盆底叩在栽绒毯子上,发出急促沉闷的声响。她走得急,连鬓发都有些不齐整,钿子上垂下来的流苏如同碎琼乱玉,刮在保养得宜的面上。她勉力自持,循礼给太皇太后请安。
老太太笑着说起来吧,“刚还说起你呢,你就来了,走得这样着急。你先前再四与我说的事……”
端太福金眼里没了从前那般张扬飞逸的光彩,待她抬起头来仔细看,才发觉她眼眶子早已红了,摇光忙扶她坐下,却听她哀哀地道:“老主子,奴才鲁莽了。可奴才没有法子,唯一能求的只有老主子。”太皇太后听这声口不妙,忙倾身问:“怎么了?”又说:“你不要着急,慢慢地说。”
蒲桃奉茶,给摇光使眼色,摇光接过了亲手递给端太福金,太福金伸手接过盏子,看见是她递来的,愈发伤怀。她道:“今儿朝会散了,成明却没有回来。我左盼右盼,只是心焦,他身边的小厮却回来了,旁的都没说,只说王爷得罪了人,主子震怒,出大事了。”她说着便忍不住流泪,死死咬着嘴角,到底忍住,切切道:“都是我的错,先前主子再四提点我,在家时要多劝诫他。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可是求老主子、主子,看在他已故的阿玛的薄面上,饶恕了他吧!”
太皇太后略一思量,手里没力,原本绕着的佛珠“哗啦”一声垂下来,响得惊心动魄。老太太正色道:“你别听风就是雨。皇帝既有心提点你,自然是念着兄弟情分的。若只是开罪了皇帝,不至于如此。”她扬声唤:“苏塔,去养心殿叫李长顺来回话!”
第61章 击碎珊瑚
摇光知道他就是个炮仗性子, 心里也着急,接过递上来的毛巾把子,替太福金拭泪。太皇太后又斥道:“孙媳妇里, 你是最有分寸的一个。今儿这是怎么?纵然出了大事,也不该慌张得失了容仪!传出去教人看笑话,你就愈发难堪了。”
太福金一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她是先仁敬太后阿玛,承恩公家里的三格格,由仁敬太后亲自指婚,嫁与端亲王为嫡福金。婚后与老亲王和气, 老亲王对她也算钟情, 家里没什么不三不四的姨奶奶,除了儿女上不顺心,养了个头疼的儿子以外, 没什么不遂意的事。
这样的人到了老还有姑娘心性, 看起来显得年轻。摇光带太福金到东暖阁里去重新匀妆,仪容不整来谒见是有罪的。她轻轻托着端太福金的手,太福金却走得虚浮,险些崴了脚,摇光暗暗使力, 低声道:“您放心,老主子心疼端亲王,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她声音和悦, 倒像是春风春雨,端太福金一颗浮萍般的心总算是定了定, 在妆匣前坐定, 望着镜中的自己, 钗环散乱,泪眼婆娑。她看着摇光开了匣子,浅浅笑道:“这些都是奴才常用的,不比您在家里用得好。”摇光说着,用热毛巾替她揩去残粉,重新上妆。淡淡的胭脂在面上扫开,取出一点丹红润在唇上,比原先显得有气色了好些。
太福金叹了口气,忍不住又要落泪,“先王在时,常给我画眉。我说以后若是媳妇过门了,看着多不好,他就笑我。”太福金拉起她的手,满是遗憾地看着她,“好姑娘,我是真心希望成明能把你娶回家。谁料想会有今日?我真是不知道怎样好。他若是犯了大事,我岂不是耽搁了你吗!”
摇光说不碍的,眉眼间清淡,如云霁山岚,“我家里落魄,您不嫌我,如此费心。我那表哥入京来,也多承您照顾,舒氏已然是欠下太多。成明待我很好,事事都想着我,替我周全,我谢还来不及,又怎会有旁的意思。”
“他是个骄傲的人。”太福金叹了口气,拿帕子拭泪,“你也知道的,打小儿得意惯了,乍然逢上变动,我怕他承受不住。但愿菩萨保佑,这只是我多心,虚惊一场。我只要他平安,只要这个家还在,别的都不要紧。菩萨保佑,让他平平安安地回来吧!”
那厢随李长顺来的还有荣亲王、平亲王、全亲王世子,三个给太皇太后见礼,身上官服未褪,想来是还没回家去,散了朝会就一直在宫里。摇光扶着端亲王太福金正往这头过来的时候,就听见荣亲王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撞进人的耳里。
“是早朝的时候,他当廷弹劾绰奇,列了十二条罪状,说绰奇倚仗横行、贪揽事权、目无君上。没料想绰奇联同他手下的桑楚,反奏他父丧期间饮酒作乐,与官员攀缘交结,□□大臣,滥用刑罚,请主子杖一百,夺他的爵。”
“什么!”
荣亲王话音才落,就听见隔断后头有动静,西暖阁中众人忙回头看,不知端亲王太福金什么时候站在隔断外,茫茫然正看着他们。
太福金不知所措,心里如同千万只蚂蚁啮咬,钻心地痛。脑子里嗡然作响,旁的一切都听不清了,只觉得眼前人影幢幢,头疼欲死,痛楚翻卷起更深的惘然,积郁在心底的一口气上不来,“嗬”地苦笑了一声,整个人向后仰,晕在了摇光怀里。
三位亲王也没想到他妈在这里,一向老成稳重的荣亲王都慌了神,还是老太太临危不乱,“杵着干什么?摇丫头,快把她扶到榻上去,找个人去传太医!”
太皇太后示意荣亲王继续说,荣王有些为难,还是道:“奴才几个跪下来请主子宽宥,主子也很为难。绰奇咄咄逼人,死咬着成明不放,主子说兹事体大,压着没发,且是宗室里的事情,他们外姓的奴才纵然有胆子,毕竟不占地步,这才勉勉强强先撂下了。”
全亲王世子年轻气盛,恨恨道:“那老贼这几年仗着攀附上托奇楚氏,愈发张狂。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真是该杀该剐!”
太皇太后冷冷哼了一声,“别人给他定的罪,桩桩件件都能要他的性命,他好气派,搜肠刮肚定了十二桩罪名,于人家不过是隔靴搔痒,一个也没到点子上!皇帝能暂且保下他,已经算勉为其难了。你以为绰奇那一伙人会看着皇帝的面子放手?想都不要想!”
“主子震怒。”李长顺找到时机,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插话,“散了朝着人把小端亲王捆了押到养心殿,绰大人老早递了膳牌,只怕还要找主子理论呢。眼下主子谁也不见,咱们跟前的,都不敢近身哪!”
齐兆明是太皇太后跟前积年的太医,先进西暖阁给太皇太后问安,便由芳春接引着,往寝殿去了。老太太到底不放心,起身自己要去瞧,对荣王他们道:“你们别心急,更不要埋怨你们主子。前朝的重压是他一人在替你们顶着,你们要与他一条心。”她顿了顿,“绰奇既然敢做,就说明他已打点周全,有把握,也知道成明存了弹劾他的心思。宗室与皇家同荣辱,你们四家铁帽子王更是。如今须得暂时教绰奇如意,你们就得给皇帝保他的台阶,上御前跪着替他求情,皇帝才好保下成明。你们不要觉着委屈,庄公还让着共叔段呢,他算哪个品种的奴才!”
三位亲王道是,又急匆匆去了。太皇太后往里间去瞧端亲王太福金,荣亲王太福金跟端亲王太福金交好,得着消息,上端亲王家去,没逢着人,又火急火燎地往宫里来了,在端太福金床前长吁短叹,被老太太骂了一顿。
“你们儿子在前朝使力,你们也别闲着。我给份单子,等皇帝把端亲王发落了,你们照着名单,各自分几个,明儿把上头的女眷请到府里吃茶,前朝的事情提都不要提,客客气气地招待就是。也别说是我叫请的,知道吗?”
荣亲王太福金忙福身道是,老太太定一定神,叫“摇光”,摇光便在案前铺纸执笔,侧耳听太皇太后念。她有一手极好的簪花小楷,写出来的字清秀娟丽,却不媚俗。待老太太念完,她又多写了几份,一并叠好,交给荣亲王太福金。
荣王太福金心里暗赞一声周到,半刻钟也不敢耽搁,拿着单子就去了。这里太皇太后只管问齐兆明如何,催着他开药,她不好打搅,心里也着急,正准备出去置蜜饯,就看见荣亲王并没有走,反而站在殿外,目光落在她身上。
摇光以为他是来找荣太福金的,上去见过礼,和声说:“荣太福金刚从暖阁里出去,想是家去了。”
荣亲王微笑颔首,声音和悦:“我知道,刚与妈打过招呼。”他顿了一顿,目光在她身上打量,复说:“我是在等姑娘。”
“我?”她有些讶异,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奴才冒昧,不知王爷有何示下。”
“怎么你倒问上我了?”荣亲王不置可否,“我还有事,也不与姑娘绕弯子,此次的确是受人所托。成明出事前让我带句话给姑娘,让你放心,他有分寸,不会出大事。”他自己反倒笑了,“真有趣,如今祸到临头了,还有胆子这样说。”
摇光心里发慌,“是犯了很大的事么?”
“他早有所谋,我猜是为了你。”荣亲王定定地看着她,“前些日子我们兄弟吃酒,从他嘴里撬了话。他一心想把你娶回家,今儿弹劾绰奇,其中和舒宜里氏有多少关系,姑娘自己掂量掂量。只是他失策,兼之心急了些,于人事上算不得老道,更不知道周旋,以为撼动根基不过是一朝一夕的容易,才落得这样结局。姑娘,成明待你怎么样,我不多说。我们兄弟有力无处使,也希望姑娘你念着他是怎么为你的,为他尽一尽力。”
他是想为她出口气。
当初阿玛出事,就是绰奇带头参的他。
他替她周全,替她着眼,将她的事这般放在心上。
她朝荣亲王深深福礼,“多谢王爷提点奴才。”
荣亲王倒是亲自扶了她一把,不再多言,往养心殿去了。她站在廊下,望着不远处的飞檐,也不知那里是不是养心殿。她不知道荣亲王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然后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可是她现在又怎么能,怎么敢,有什么脸面,倚仗什么,再去请求他?
心底的陈年旧痛再被挑起,翻涌起无穷的涩意。她茫茫地站在原地,一任风抚动着她的衣摆。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要不看不听,明明都已经划得那样分明,可是成明为她做了这样多,她欠了他这样多,她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理。
绰奇是在申初时分进的养心殿,他到的时候,天已经有些发阴了。养心殿前头跪了一排,他眯起眼仔细看过去,不过是两位铁帽子亲王并一位世子,还有些郡王贝勒,他心里暗暗叹了声,真是好大的脸面!一人之罪殃及大半个宗室,只可惜今儿挑的日子不好,若是盛夏时节,只怕得倒上一片吧。
皇帝已然在东暖阁等着他了,他进门时往西边扫了一眼,听说那个倒霉蛋就被关在勤政亲贤。好小子,真给他那死了的阿玛长脸,敢大庭广众参他一本,妄图掀翻他?异想天开都没他敢想,这小子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两,在他面前还太嫩了些!
先前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成日家调子高的很,有事没事拉着他阴阳怪气一通恶心,他打马虎眼就过去了。不给他点教训,他认不清谁是大爷。不过是凭着先辈荫庇承袭王爵的小后生,不比他们,是在泥水一样的官场里一路走到现在的,他嚣张得意,凭的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说得真不错!
不过到皇帝跟前,该演的戏还是得演,绰奇暗暗掐了自己两把,太胖,掐起来也疼,好容易掐出两滴泪来,他这才迈着小步,跟在李长顺后头,战战兢兢地进了暖阁,对着那双青缎厚底云头皂靴“扑通”跪倒,拖着哭腔嚎道:“主子――”
第62章 平陆成江
皇帝仍是那样八风不动的神色, 瞥了李长顺一眼,东暖阁里其余的人便会意,都悄悄儿退出去了。皇帝这才上前, 亲自弯下身去扶他,温声说:“快伊立罢。”
绰奇死活不肯起来,跪坐在皇帝跟前,十分伤心地抹着眼泪,他哽咽着道:“奴才满门忠良!旁人不信不要紧,主子不信,真叫奴才伤心!是奴才不懂人事机变, 一心只顾着为主子尽忠, 这才不知怎么得罪了端亲王,可是奴才对主子的忠心真是天地日月可鉴!今日端王爷这样说奴才,奴才真是又羞又躁, 真的是没有容身之地啊!”
皇帝满是关切的神色, 只在若有若无间,唇畔挂着一丝凉薄的笑。皇帝道:“鄂氏祖辈皆为朝廷尽忠,朕晓得的。论起亲来,你家的老姑爸是皇考的温肃贵妃,朕该管你叫一声舅舅才是。”
绰奇连声说不敢, 仿佛遭了雷劈一样,在皇帝跟前匍匐下去。先贵妃与先太后的恩怨,他虽是宫外人, 多多少少却也听闻过些。如今皇帝纡尊降贵叫他一声舅舅,那真是给他极大的颜面了。
“主子太抬举奴才!”他浑身发颤, “主子这样对待奴才, 奴才真是惶恐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天恩浩荡, 奴才万死无以为报。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
皇帝慢慢地直起身来,负手而立。他的声线清和,为人君者素来克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是如常的声调。他背在身后的手虚虚地握成一个圈,闭上了眼,“说吧。”
“是。”绰奇应下,双手朝东方作揖,老泪纵横,“高宗皇帝在时,最重宗室考封,奴才有幸得见,那真是挽弓立马,驰骤如飞。按理,端亲王之事是主子家事,奴才没有半分置喙的余地。只是鄂硕特氏蒙受皇恩多年,万死不得报万一。惟有为主子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端亲王初参军机,行事鲁莽,倚仗先辈功勋,纵容手下无法无天,长此以往,恐贻祸端,让皇室蒙羞,铸成大错!奴才也是无可如何,不敢再私下包庇,这才将其过错一一向圣上奏明。伏愿我主睿鉴,肃清积弊,莫要让臣工寒心啊!”
皇帝道:“确是委屈了舅舅,朕心痛伤。舅舅忠心天地可表,如此殚精竭虑,倒叫朕悚惶不知何为了。”
绰奇反问,“主子是不相信奴才的忠心么?主子若不相信,奴才恨不得!恨不得!”他小眼逡巡,找准目标,东暖阁殿央上的三足香炉,一头就要撞上去。
“奴才恨不得撞死在这里!”
皇帝高喝一声,御前的人便合时宜地拉住他。绰大人真是够胖的,险些拉不住,绰奇心里也跟打鼓似的,吓死人哦,真要撞上去,今儿可就太不上算。
皇帝背在身后的手握得紧,指甲嵌进皮肉,他放眼望去,四顾茫茫,外头狂风大作似乎是要下雨,连心里都作腻。他厌恶这种感觉,甚至有些厌恶自己,可是他没有办法,在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将一切都肃清干净的时候。
在他面前匍匐下的人大多都有所求,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欲望,也见过世间不为人知的腌H。荆棘满怀却又希望能以自己的力量涤荡尘宇,或许曾经奢求有人能够同行,只是没有。这一条路他从六岁就开始走,走到如今,一个人走了这么久,也就惯了。
真好笑,历朝历代的忠臣似乎总要撞两下柱才能体现自己的忠心,利用道德与声名来约束人君,可是他们所求所图,所要倡行之策,有多少是为了自己,又有多少是为了他们口中的万姓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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