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体验,他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这是他第一次与旁人共处一室睡觉,一个人睡得久了,才发现有个人做伴也是一件可乐的事。内心深处温柔,卷起些微的快乐,却是实打实的,沉甸甸的欢喜。
可是她好像睡得并不老实,皇帝眼见一床被子被她翻滚得掉了大半,默默叹了口气,起身去帮她捞起来。她总算没有骗人,睡觉没有什么陋习,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扫出鸦青色的阴影,也许好梦沉酣。
皇帝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样,心里慌得直擂鼓。真奇怪,鲜少有这样慌张的时候,可是慌张中又伴随着快乐,在鼓声中开出花。
他看了会子就要回炕上去,不料才站起来,她一个翻身,被子又翻掉了。皇帝心想这没什么,再一次替她把被子捞起来,仔仔细细替她掖好,她却不知怎么醒了,乜着眼,眼睛亮亮的,带着深浓的倦意,攥住了他的袖口。
第71章 迟迟钟鼓
皇帝深深地望着她, 她还好意思笑,侧身让了让,带着狡黠与顽皮, 活像个孩子,“就知道那里睡着难受吧?偏要逞强。”
皇帝面红耳赤却又百口莫辩,她不肯松手,他也很无奈,明明是他在替她捞被子,反倒变成她来体贴他了,他鬼使神差听了她的话, 侧身想在外头躺下, 她却不让,把他往里头挤,“我要睡外面。”
皇帝很好脾气地劝哄她, “我在外头睡着, 防着你掉下去。”
她不依,就是不让,皇帝也没有法子,灰溜溜地到里边去睡了。好在又日新里没有起居注官,否则一代帝王做得这么卑微又没有原则, 传诸子孙也很没有面子的。
许是先前睡了一阵子,摇光反倒睡不着了,皇帝老老实实地躺着, 心如止水,呆呆望向帐顶。摇光见他一副要赴死的样子, 不免觉得好笑, 故意打趣他, “万岁,您睡得着么?”不等他回答,又说,“我也睡不着,不如您跟我讲个故事吧。”
皇帝说讲个鬼故事哦,“三更半夜不睡觉,你在修仙吗?”
她兴奋地说好,兴冲冲凑上来,“就讲鬼故事!您怎么这么懂!我知道您见多识广体天格物,是个讲鬼故事的高手!”
皇帝一口气险些上不来,绝望地闭上了眼。
行吧,不讲就不讲吧。她见他不说话,知道这是在打搅他睡觉,又检查一回他是不是盖好被子,见一切都妥当,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与周公相会去了。
到底是自己的大床舒服啊,皇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悄悄掀开一点眼缝,看她睡了没有。这种时候就不能纵着她,正如她所说,他体天格物见多识广,有一肚子的好故事,明天还要当值,夜里太兴奋,白天就不精神了,这是有违养生之道的。好在一辈子那样长,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讲。
其实男女之间还有别的事可以做的,可是她似乎太不懂,大好良宵讲鬼故事真是太煞风景。他心里发痒,又不敢滚来滚去吵着她,只好十指交叉叠在身前,百无聊赖地盯着帐顶。
睡意确实上来了,他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反而睡得比平常还要安心。然而终归是他肤浅了,大半夜里他居然被冷醒,抻头来看,先前还盖的严实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尽数被她卷了下去。
真是个陋习!皇帝有气没处撒,又不想惊动她,小心翼翼地从她身边抢被子,一下只敢拖拽那么一点点,又一点点,好容易抢回来半边,皇帝已经一脑门子的汗,竟比在军机处和臣工议政还要胆战心惊。
没想到她这时候却十分体贴人意,咕哝着翻了个身,将手一搭,搭在了他的胸口。
把他当抱枕了?
皇帝很无奈,思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做正人君子做得久了,偶尔不做一回,应该也没有什么大碍。何况今天不是他主动的,是她胁迫他,把手往他身上搭的,天地皆可为他作证。
他轻轻地将手穿过她的脖颈,穿过她乌黑而柔软的发丝,松松地揽住她,一面替她把被子掖好,确保他们都能盖到被子,她约莫觉得很舒服,将头往他怀里埋,小小的一个,面容恬静,眉目松弛。
又日新虽然小,却足以容下他们。其实乾清宫才是正儿八经的帝王寝宫,可是他嫌那里不好,那里太空旷,夜里风声奔涌,反而生出孤家寡人的惶惶。养心殿却不一样,它亲切又家常,它有人气儿,温适且舒惬。
毕竟在宫里当过差,摇光戒掉了睡懒觉的好习惯。卯正时分便准时醒来,不敢赖床。要是旁人看见她一个守夜的睡在万岁爷的大床上,还起得比Z老人家要晚,她是要没命的。
扭过头去看看他,天爷,他醒得比她还要早。正靠在大迎枕上头闭目养神呢。许是听见她的响动,睁眼来瞧,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醒了?”
她忙不迭点头,谄媚地问:“万岁爷,您昨晚睡得香?”不待他接口,又很快乐地说:“我睡得真是香极啦!您的又日新是块福地呀!”
睡得香?醒来了也就万儿八千次吧,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睡得香。皇帝颇有些惆怅,可是看见她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子,默默地又把满肚子委屈悉数吞回去了。他清清嗓子,含糊地说很好,“快收拾收拾,再过半刻,就要叫起。”
她热乎地“嗳”,麻溜儿下床,光脚就要去抱铺盖,皇帝皱着眉头看她一蹦一跳,忍不住提醒,“穿鞋。”
真是太着急了,她颇有些不好意思,还没走到炕那头去,又匆匆回头来把鞋穿好,只是太丢人,不敢看他。见条案上有镜匣,便借着晨光梳头。
虽说开了春,卯正时分天还是暗暗的,只能依约就着一些熹微窥见天边的鱼肚白,与满庭风露萧萧。皇帝从容地靠在榻上,她是背着光,勾勒出一个渺渺的影子。她颇为熟练地将一头乌发归拢在一起,用头绳绑好了,开始编辫子。在家里这种伙计都是梳头嬷嬷来做,可宫里并没有她的梳头嬷嬷,她只能学着自己来,经历了一个冬天,她的辫子已然编得很不错了。
皇帝适时地问:“知道传话的规矩吗?”见她懵然“啊”了一声,便料定她不知道,不免含笑,自己比了手势告诉她,温声道:“收拾好了出门,把这个传与门上的人知道。”
皇帝黎明即起,万机待理。她抱着铺盖出去,差就算当完了,门上的太监知会司衾尚衣的宫人,她们便捧着早已准备好的衣冠,伺候皇帝盥洗更衣。李长顺在又日新外头候着,俟皇帝穿戴齐整,引驾过东暖阁用早膳毕,圣驾亲临御门听政。
四儿乘了李大总管的托,留在最后,先关照了摇光几声,他亲亲热热刚要叫姐姐,忽然想起什么,立时舌头打结,囫囵叫“姑娘”,“这铺盖给我就好,我师父说姑娘昨晚累着了,让姑娘好生歇息,今儿不必当值了,主子爷跟前有来顺呢!”
摇光说好,不过还是有些疑惑,平白睡了一觉算累吗?这上夜的差未免也太好当了一些,比笔墨上要站一天不知道松泛了多少倍呢!
四儿嘿嘿笑,等她走远了,门上值夜的人凑上来,哥几个面面相觑,试探着问:“老哥,这是什么事儿?要叫弥勒赵记档吗?”
四儿反问他们,“昨晚你们离门上最近,有听见什么响动不曾?”
响动?他俩仔细想了想,“好像起先是有些响动,不过不长,也就片刻,仿佛是在说话,后来就渐次低下去了。”
这话答得,反倒让四儿为难。要真是有那个什么,这话传出去,未免太损主子威名了吧!他是主子跟前体心知意的得力奴才,可不能够干这样的事!
四儿越想越害怕,国嗣宗祧,尽在主子一人啊!也许是主子最近为国为民,忧心不已,大费精神,所以体力不济那也是常事,不足为奇。
况且依照主子的行事做派与摇姑娘的性子,要真是有些什么,姑娘今儿还是睡眼迷蒙地出来了?还继续在养心殿当差?四儿左右斟酌了会子,忽然凶起来,恶狠狠地告诫他们,“主子没发话,就当没这事,你们打今儿起忘了,也别犯浑作死,仗着有张嘴就四处浑吣!”
两个上夜的见他这话说得重,不敢胡闹,认认真真地答应。四儿站在鞯奶焐里,仔细揣摩了会子,觉得不应该!大不应该!今儿主子早起,眼下那样浓重的乌青,连他们这么远的都瞧见了,他师傅那样一个端稳的人,表情都已然有些害怕,可那摇姑娘出来却是神清气爽,连辫子都编得一丝不苟,难道万岁爷就好这一口?还是早听得老一辈的人说姑奶奶们威名在外,这位舒氏的姑奶奶,格外威风些?
皇帝尚在军机处召见章京,养心殿的人办完了手头的差事,除却要应承预备皇帝御驾的,余下都各自歇息去了。摇光今儿不当差,懒洋洋地在炕上歪着,从炕垫下找出那日在皇帝那里要来的书看,只见明晃晃两个一本正经的大字,熟稔地展开了,却是“袅晴丝飞来闲庭院,摇曳春如线。”
门上一阵儿响声,她眼疾手快,将书扔到炕桌下,赶快往后仰倒,竖起耳朵算好时间与距离,假模假式地揉一揉惺忪的睡眼,连声音也懒怠,“是谁来了?”
“姑娘好睡。”却是芳春,摇光忙起身见礼,倒被芳春扶住,携她到炕上坐,“老主子说这些日子没见姑娘,想姑娘得紧,她又不好来的,直催我来瞧一瞧姑娘。”她说着,上下打量了摇光一回,笑吟吟地道:“看来是老主子多虑了。”
见了芳春,也像是见了自家人,她很依赖,亲自沏茶来,十分殷勤地将茶盏往芳春跟前推了推,兴冲冲道:“姑姑吃茶,这是香片子。”她颇为歉疚,又道,“养心殿的谙达、姐姐们关照我,一切都好。我心里也很记挂老主子,不该说不得空,是我自己偷闲躲懒。”
话愈发说着,声音愈发低下去,芳春喜欢她的性子,不藏着掖着,也不粉饰太平,她和悦道:“不碍事。御前有御前的规矩,姑娘心到了,老主子都是知道的。”
芳春慢慢饮了一口茶,不露痕迹来觑她的神色,心里的话踌躇了许久,还是问:“姑娘对未来,可有什么想头?”
有什么想头?她目光渺渺,如同游丝般不定。一扇又一扇晴光勾勒出她微臻的侧脸,仿佛陷入了长久地凝神,却最终雪释冰消,雨和风霁。她唤了声姑姑,“我没有别的想头。我想见我的玛玛,想再见一见阿玛与额捏,还有哥子们。我听别人说,宫女二十五岁就能够出宫,”她想了想,“姑姑,我今年夏月便满十八岁了。”
第72章 酒醒长恨
太皇太后一直很忧心她的去留, 老太太是不愿意她留在宫里的,宫里明争暗斗,刀剑无形, 稍有不慎就会伤及性命。虽说按皇帝的意思,舒宜里氏绝不会仅仅落到这样的境地,颇有绝处逢生的可能,但是前朝权力的博弈又要多久呢?一个女孩子一生最好最美的年华,又有多久?
先前端亲王太福金一力撮合她与成明,老太太看成明有前程,虽然稳当到底还是欠缺了些, 但好在他是一片真心。可没料到到底是成明的莽撞让他坏了事, 阴差阳错,终究无缘。若是留在宫里,留在皇帝身边, 依着舒宜里氏从前的荣光, 立为中宫都不成问题,可现在毕竟与从前很不一样了,她真的甘心做皇帝身边的妃嫔,每日里盼着恩宠,就这么消磨掉一生吗?
所以老太太要让芳春来问一问她, 她可有想好未来。甚至她还尚且不知道她玛玛过世的事情,她与玛玛感情深厚,太皇太后是看在眼里的。可是纸包不住火, 终有一日她会知道事实,她最亲最爱的玛玛死在了抄家的那一日, 她却还痴痴妄想着终有一日能与玛玛团圆。
要是真的戳破了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那么她该如何自处, 她与皇帝,又该如何?
芳春借茶盏遮掩眼中的万千思绪,青烟氤氲,泛泛作潮,她强笑道:“姑娘这般记挂太夫人。”
“我与玛玛约好了,要再相见的。”她也笑,满是憧憬,如同连绵不绝的、欣欣向荣的春色,“姑姑不知道,玛玛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送我走那时,虽然对我很凶,不愿意理我,可是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在家时我时常与她作伴,也不知道我不在跟前,她习不习惯。”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忙问芳春,“姑姑,宫里的人,难道除了放出去,就不能再见家人吗?”
芳春说可以,“若是老主子、主子恩允,家里人是能进宫会亲的。也有妃嫔回家省亲的先例,只不过不能留家过久,时候到了便要回宫,一分一刻也耽搁不得。至于宫人么,内务府有定例,每年也是能见几次家人的。”
她听了立时欣喜起来,眼里泛起鲜活的光彩,拉着芳春说“果真吗”,可是转念一想,却不免伤怀,“可我的阿玛额捏都在宁古塔,外祖家在海子,他们都不能来看我。但愿我能找着玛玛,我好想她。”
她话音稚气,芳春看着、听着,只觉得不忍,却不敢将实话告诉她,反倒只能温和地安慰她,“嗳,姑娘说得是。太夫人视姑娘为珍为宝,一定会来瞧姑娘的。”
“可我总是梦不着她,”摇光眼中晶莹,喃喃地念着,也不知是说与谁听,“阿玛、额捏,我常常能梦到,为什么就总是梦不着她?”
芳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地覆上她的手背,与她一起做这些没有结果的遥想,“太夫人也许是怕姑娘担忧,姑娘要是再多心,太夫人愈发不安了。”
但听她重重“嗯”了声,轻声道,“我知道的。”
有风过,吹面不寒,芳春却觉得冷。她好言劝慰了几句,再也不能自持,匆匆忙忙地起身要走,摇光料想应该是慈宁宫的差事着急,也不虚留,将她送到门上。春风吹得眼睛生涩,困意却有些上来了。她便站在门旁,目送着芳春渐行渐远,心里却腾地跌了一下,她抚着心口,只觉得奇怪,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是缺失了什么一般,却又实在辨别不出到底缺失了什么。
锦屏在最尽头的抱柱那里,探出头来唤她,“摇光!摇光!”
她回过神来,支起笑,“姐姐叫我?”锦屏仿佛很着急似的,“贵主子传我去钟粹宫问话了,茶水上的丫头子不懂事,手生,主子若是回来了,你帮帮忙,提醒看顾着她们些!”
摇光应下了,“我知道的,姐姐放心就是。”前头有个小太监,笑嘻嘻地叫姐姐,锦屏回头啐了一口,“喜儿,没大没小,让你师傅打你!”又忙接着道,“你办事最是妥帖,我如何不放心。”
这样说着,人已经没影儿了。
内务府送了时兴花卉来,钟粹宫里也摆上了西府海棠。贵妃叫了散,便盘腿坐在炕上,就着天光修剪。西府海棠算是海棠中上好的佳品,如同少女面颊上晕开的胭脂,一层一层铺散开去,它不似垂丝和贴梗海棠,柔弱纤细,它别有风骨,亦别有风姿,花梗傲然,不肯屈于春风。
贵妃执着银剪子,不紧不慢地修建多余的枝叶。她下手干脆,绝不拖泥带水。贵妃不喜欢横生枝节,也不喜欢不乖顺听话的花儿,有点性子固然可爱,可是当断不断,那些多余的枝条便会吸尽主干的养分,她从不爱养没用且危险的东西。
芝瑞已经将锦屏带来了,是她让芝瑞上养心殿去问万岁爷在不在,她好过去商量万寿节的事宜。她知道皇帝不在,这个时辰惯常在军机处议事,还要往慈宁宫走一趟。
“奴才给贵主子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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