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去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尊小小的弥勒佛。
佛像乐观慈悲,豁达宽容。
顾南章心里微微一动。
他坐在桌旁,静静凝视着这尊弥勒佛。
屋外天色越来越暗,院里的下人,已经蹑手蹑脚在廊下掌了灯。
灯光透过窗纸映过来,那佛像越发透出一种洁润的光来,像是不凡尘埃,又莫测神秘。
就比如是,他看不透的那颗心。
此时冷静下来,他越忖度,神色越有些清冷:
她,是真心信佛的人么?
她真肯为了他的功名,去发下那等誓愿?这里面不知哪里搅扰着一种说不出的矛盾和疑窦,这点矛盾和疑窦在他心底交织出一缕怒火……
为何不跟他商量。
就在这时,他在这装玉佛的盒底,看到了一张薄薄的信笺。
顾南章眼睫一颤,几乎是屏住呼吸缓缓缓缓拿起了这张纸。
打开来,便是沈胭娇那不甚秀丽的字体。
只有几行字。
短短几行字,顾南章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他有点不相信。
沈胭娇竟说她许下誓愿是孤守三年,因此劝他不要前往她的庄子上搅扰她的清修……
不让他去。
不让他去!
顾南章看着这字里行间的拒绝疏离之意,之前滋生的那点疑窦越来越重:她是真心信佛的么?
还是……
不能想。
他心里冰冷的火焰像是鬼火般蹿腾震荡,恨不得此时就赶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问个清楚。
“爷……”
外面传来绿云怯生生的声音,“天色已晚,奴婢伺候爷先歇息了?”
顾南章冷脸站起,走过来忽的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绿云见是门开了,顿时脸上都是惊喜和羞涩。
“叫管事嬷嬷过来。”
顾南章冷冷道。
绿云讶异了一下,没敢多问,连忙叫来了管事嬷嬷。
“将她们几个领走,”
顾南章静静道,“交于夫人那边安置,就说我这里用不着——由夫人处置。”
绿云脸色一下子煞白。
顾南章说的她们几个,就是她和其余三四个丫头,原本一直在这辰石院待着的。
本想着这次少夫人走了,四少爷也不用再那么刻苦用功,她们几个便有了机会亲近四少爷,谁知会如此。
绿云噗通跪下就要哀哀苦求。
“领走,”
顾南章看也不看,“明日若是还看到她们,嬷嬷你也自去夫人那边罢,这边也用不到你了。”
说完,他回转身关了门。
管事嬷嬷吓得急忙拽起绿云,不由分说将她架了出去。
绿云几个都是懊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和红云一样,跟着少夫人去庄子上了。
顾南章回到屋里,也不掌灯,也不洗漱,只觉得全身有些乏力,他一头扑倒在了床榻上。
床上的被子倒是没换,他扑上去时,似乎还能闻到那人淡淡的体香。
顾南章略一思忖,还是起来洗漱了,这才躺到了床榻上,拉过沈胭娇盖过的被子,连头一起蒙在了里面。
……
一样的暮春连着初夏的时候,京郊的景致却和城内大不相同。
沈胭娇只觉得自己是出了笼的小鸟,满身心每一个毛孔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筹谋已经的日子终于到了,真是满心欢喜,一路上看着车外葱茏的林木和田野庄稼,只觉得气息都是清新香甜的。
到了庄子上后,庄子里的下人们得到消息后都赶了过来,争先恐后在主子面前卖力搬腾东西。
“三姑娘,”
宋嬷嬷扶着沈胭娇从车上下来时,一个面容秀丽夺人的少年一溜小跑过来,噗通跪在了地上,激动地哭了起来,“三姑娘……姑娘终于来了,终于见到姑娘了——”
说着,不等沈胭娇开口,他又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多谢姑娘救我姐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这时,跟在他身后,一个脸上像是被火烧过一些,破了容貌的年轻女子,也含泪跪在了一旁。
“是你啊,”
沈胭娇认出了这就是那个小戏子,以及之前她叫人去救下的他姐姐,“你们快起来,等我忙完,之后咱们再说话。”
小戏子连忙应了一声,抹一把泪过来帮着一起搬行李。
沈胭娇到了庄子的正院内,仔细在各处走了走。
庄子里的地,不像是城内寸土寸金的,因此房子院落都阔大疏朗,遵她的叮嘱,这房子修整时,也是本着简单实用的意思,没有那么多花哨。
这房子不是完全重盖的,之前也不是京里常见的府第结构,修整时只是将前后两三排房子加了穿廊,又补了院墙之类……
大致算是个二进院子的样子。
院子里按她说的,都是些豆棚花架,满满农户气息,没有那些奇珍异草的花木点缀了。
正房屋内的陈设,也都按她说的布置了,连床帐都是她之前挑的那些,一眼瞧过去,心里十分畅快。
歇息了会儿后,沈胭娇先洗浴了一番。
就算距离京城并不是太远,可春夏之交风大了些,一路车马劳顿,也是风尘仆仆的。
都收拾停当了,庄子里管事嬷嬷才笑着进来。
“姑娘,”
这嬷嬷笑道,“知道姑娘今日要来,锅里早顿了些野味,是庄子里一个佃户的儿子,有点打猎的本事,才去了山里打了野鸡,还有一些别的——姑娘也尝尝?”
沈胭娇一笑应了。
她知道今日放榜,虽然当时不清楚顾南章是不是会高中,但中不中她都会找借口过来,因此之前就让人给庄子上说定了她来的日子。
庄子上也早有准备,一切打理都是十分顺利,可见这庄子管事与管事嬷嬷两人,都是十分尽心尽力。
“野味?”
宋嬷嬷一愣。
姑娘不是说,是在佛前发了誓愿么?不是要回庄子礼佛上香还愿么?这,这这……还能碰荤腥?
“我说的是上香,”
沈胭娇一笑,“每日清晨起来,先一炷香敬佛礼佛——又没说要出家吃斋念佛。”
她可不是来庄子上吃素的。
要把身体练好,不仅还要坚持练五禽戏,该有的荤腥饮食,那是一点也不能少。
她岂会委屈自己?
宋嬷嬷笑了,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姑娘要在这庄子上苦三年,听姑娘的意思,倒也不是她想的那样。
那就好那就好。
真怕姑娘把身子搞坏了,日后若是回府,在诞育子嗣上有了艰难那就糟了。
“阿柳可能这两日会过来,”
沈胭娇笑着又吩咐道,“提前给他收拾出一间屋子,他随时来,便能随时住。”
她回庄子的消息,也叫人送到沈晏柳跟前了。
知道阿柳必然不放心,肯定是要亲自过来瞧过的。
沈府那边,也叫人送了信。虽说父亲沈恪迂腐刻板些,也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本朝敬佛,他们这些文臣武将们,礼佛的也并不少。
知道是她发了这种誓愿,父亲必定不会说什么。
只是老夫人和嫡母那边,也必然记挂,这几日也一定会叫人过来探望她,都得做好准备。
“姑爷也必定会来的,”
宋嬷嬷在一旁笑道,“知道姑娘这般为了他的功名,他心里定是感念姑娘的这番心意的——”
沈胭娇微微一笑。
她给他留了书信,也是给他一个台阶,正好,他就不必找借口说不想来寻自己了。
第57章 留下
庄子上的饭菜做的确实不那么精致, 不过好在新鲜入味,又是新炒出来立刻就送过来的,热气腾腾, 比在大府里, 吃个饭一溜儿规矩要自在香甜多了。
沈胭娇吃了许多, 连秋月都有些诧异了。
本以为姑娘发下这等誓愿,在姑爷高中之时, 孤身来到庄子, 心里必定也是难受的, 怕是吃不香睡不着的煎熬。
谁知眼下瞧着姑娘,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意思, 反倒眼睛越发清亮了起来,吃的也香甜。
这庄子的管事婆子田嬷嬷一直伺候在一旁, 见姑娘吃的好,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是生怕金尊玉贵的富家姑娘们, 到了乡下庄子里,对饮食上百般挑剔嫌弃, 那她这个管事婆子就真真为难了,在这庄子上, 可哪里去寻好厨子去?
“这汤是谁做的?”
沈胭娇喝了一点汤,笑着问道,“做的极好。”
她能喝出来,做这汤的人,厨艺是不一般的, 这紫苏汤虽然常见, 可想做的味道这样好,还是要点功夫的。
跟今晚别的菜那种乡间质朴做法, 明显不是出自一个厨子之手。
“那紫苏汤啊,”
田嬷嬷忙笑回道,“那是云官做的。姑娘若是吃的好,叫她以后专门替姑娘做些汤食可好?”
“云官?”
沈胭娇这时已经喝完了汤,示意秋月她们收拾了,而后看向田嬷嬷疑惑道,“云官是谁?这庄子里的人么?”
“是姑娘救回来的那位,”
田嬷嬷忙道,“就是那位小郎君的姐姐,他那姐姐回来时一身伤,还是姑娘说叫人请了郎中给看好了——身子好了后,那云官每日都不声不吭只做事,什么活都肯做,一点苦也不喊。”
“原来是他们姐弟两人,”
沈胭娇笑道,“等一会你将他们叫到我跟前来。”
救了这两人,她其实连这两人的名字身世一概不知呢,正好今夜问一问,看看两人是个什么打算。
她不打算勉强,虽说这两人身契如今都在她手里,可她要用的人,不想是有二心的人。若是伤好了,想求个赎身之类的,她也就顺水推舟了。
田嬷嬷连忙应了。
片刻后,那姐弟两人一起进了屋。
一进屋,两人都行了大礼。
“起来说话。”
沈胭娇吩咐秋月给两人都拿了小凳子,可两人都不敢坐,再三后退。
见他们姐弟两人这样忐忑,沈胭娇怕两人不自在,便也没勉强,就让两人站着说话了。
怕问起那些旧事两人不好开口,沈胭娇又让一起跟来的田嬷嬷先退了出去,屋内只留下宋嬷嬷和秋月秋雨她们。
沈胭娇问了两人身世,姐姐云官话少,都是之前做小戏子的那弟弟回了。
“姑娘问,小人也不敢隐瞒,”
小戏子连忙道,“小人叫苏青官,姐姐苏云官,家乡离着京城远着呢,是荦州那边的人,家里原本是做些小生意的,后来父母在外经商时,不慎翻舟落水,双双离世。”
沈胭娇听了敛起了笑意,轻轻点了点头道:“然后呢?”
“那时我们姐弟两人年纪尚小,祖母也伤心病逝,”
小戏子苏青官又静静道,“家里资产都被族人抢夺一空,后来又寻了我们一个错,把我们两人卖给了人牙子。”
沈胭娇轻轻叹一口气。
“先一起将我们卖给了一个戏班子,那戏班子到处走动,后来便来到了京城这一带,”
苏青官又轻轻道,“戏班子里学艺,苦是不怕的,只是班主并不是好人,我姐被他欺辱后,便又转手卖了出去,卖到京都一户富人家里做丫头。”
他说着,转脸看了看一直沉默的姐姐,视线又从姐姐脸上被烧伤的地方扫过,眼底泛出了泪,又哽咽道,“谁知那富人家里的管家,不是个好东西,仗势欺人,见我姐有几分姿色,硬是□□磋磨了我姐许久……”
他说着说不下去了,眼泪横流。
他姐不知吃了多少苦,听说他姐略有反抗,便被毒打一顿。后来那管家又寻了别的丫头,索性将他姐的脸烧了后,找了个借口,让主家将他姐又卖了出去。
若不是他求姑娘从人牙子手里,把他姐买回了这个庄子,若不是姑娘又叫郎中给看好了伤……他姐只怕早就不在人间了。
沈胭娇看向秋月,秋月连忙递了一个帕子给苏青官。
苏青官接过来帕子,哪里舍得用这样的帕子擦泪?只忙忙谢了,却又不肯拿来擦拭脸上涕泪,只拿衣袖抹了。
“大约是算命先生说的,有人生来就是苦命。我们姐弟命便是苦的,克死了父母,又遭了一桩桩大难——”
苏青官略略平静后便接着道,“我初始年岁小,在戏班子里虽说受些打骂,可还能跟别的师兄弟一般学艺,没有别的。只是后来略大了些,班主就看我长得清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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