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的人孟书温会一直记得。
譬如出类拔萃成绩优秀的人,对她施以过援手的人,热情地释放善意的人。
又譬如,另一个极端,喜欢扰起是非的人。
高三上学期的那个盛夏,孟书温曾一段时间如同置身寒冬。
她身陷无从辩驳的谣言,听说是某班级的“知情人士”义愤填膺地在学校贴吧上发言,控诉一班那个挺漂亮的女班长曾玩弄过好几个同校的男朋友,看似不谙世事冰清玉洁,实则私生活极为混乱。
最离谱的是,竟然还有几个体育班从未打过交道的男同学出来证实,三人成虎,以讹传讹,一时间围绕她掀起这场风波。
孟书温早知道人言可畏,一时间没放在心上。
和她有交集的同班同学和老师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谣言一时无法平息,他们便纷纷来安慰。
谁料教导主任讲话时提到不许再随意造谣同学时,又莫名其妙发酵到“欲盖弥彰”。
归根结底,这是一场低级趣味的狂欢。
狂欢的受害者并不只有她一个。
一些才艺特长生,或是隔壁班的女学委,凡是长得还算出众,都不可避免的涌起一些谣言,不经意脱口的玩笑话被无限放大,贴上满是恶意的标签。
这次轮到了她。
估计狂欢者都以为孟书温会和前几次一样,无非是哭哭啼啼几场,或是找老师控诉,网络上大家都匿名,你一言我一语,法不责众。
谣言就是如此,没过几天便会平息,谁会大费周章一个接一个查出始作俑者。
所以当孟书温动用法律武器,准确地揪出那几个造谣者时,大家都很惊讶。
而最令人震惊的是,其中有一个造谣者,竟是三班平日里道貌岸然文质彬彬的班长刘成新,他甚至前不久还写纸条安慰她不要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清者自清。
一切何其荒谬。
事情发生后,刘成新成了真正的众矢之的,也被免去班长的职务。
许是装不下去了,请了几天病假后,刘成新正式加入了校内流里流气的社会霸凌团体,翘掉节节晚自习。
孟书温去办公室找老师时看见过他几次,走在一个染了黄头发的高个男生后面,嘴里叼了根烟。
再见到他,是校外自习室附近。
他们几个人不怀好意地将岑放围在中间,满口污言秽语,一边恶劣地抬起腿,施以最低下的羞辱。
孟书温向来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性格。
但她看着一言不发的少年,不知怎的,忽然很害怕他听了那帮人的话,或是被强迫,真的蹲下去。
手指揪紧书包带,她忍不住大声喊了一声:“岑放!”
少年一怔,循声抬起眼。
隔着茫茫人群,他们视线相撞。
第20章 涩雾
孟书温是个喜欢复盘自己的人。
一般复盘的情况发生, 往往是做了什么使她感到后悔的事。
就比如现在,她脑海里回荡着自己喊岑放名字时中气十足的声音,不太懂自己怎么有勇气, 有把握, 以自己单薄瘦弱的身体,和同样弱不禁风的岑放, 敌过他们一大票社会不良小青年。
再加上有新仇旧恨,此刻在校外, 没了同学和老师的庇护,他们敌众我寡。
气氛很紧张。
孟书温抿抿唇,努力让自己看得漫不经心, 将那些人视作空气, 闲聊一般的语气道:“作业写完了吗?”
跨度很大的话题。
愣了愣,岑放看着她,摇摇头。
“那来上自习, 我们一起写。”孟书温站在自习室门口, 对着岑放招了招手说,“过来。”
最先发出嗤笑声的是刘成新。
他极其不屑地, 用一种不善的目光凝视着孟书温,把嘴里剩下的半截烟吐掉:“好学生, 你还以为自己现在在校内有老师给你撑腰呢?”
几个人几乎都是一个学校的, 多多少少都听说过那场风波,也知道结局是自己的好兄弟被眼前这个小白花般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摆了一道。
他们有仇必报, 自然容不得丝毫挑衅, 对视一眼, 纷纷远离岑放身边,逐渐朝孟书温靠拢。
也是这个时候, 孟书温看见刘成新手里一闪而过的银光。
他们竟然带了刀子。
思忖片刻,孟书温抬起眼,小学生约架一般的口吻:“有本事你们等着。”
刘成新几个笑了:“怎么,想叫人啊?”
视线在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孟书温背着书包走进自习室的门。
见她离开,几个人愣了。
旋即,刘成新哈哈笑了几声,嘲讽地看着岑放:“啧,还以为能见到一出美救英雄呢,谁寻思人家先跑了?”
“说实在的,你心里应该挺失望的吧。”刘成新打量着岑放,“刚才是不是觉得孟书温对你不一样,觉得自己在人家心里很特殊?”
岑放垂着眼,一言不发。
失望吗?或许没有。
远离他才是正确选择。
别人向来对他弃若敝履,她也应该同样。
以为自己戳中了对方痛点,刘成新一撇嘴,挺可惜的语气:“小兄弟,就别肖想人家了,人家孟书温能瞧得上你?顶多是看你可怜,白天鹅大发善心同情一下癞蛤蟆,你可千万别因此做什么美梦。”
下一秒。
少女清甜的声音骤然传出,带着几分轻蔑:“小兄弟,我看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她没背书包,双手抱胸平静地看着他们。
身后还跟着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不容忽视的是,他手里还拎着一根棍子。
男人体型庞大,一个顶刘成新三个,胳膊上还文着花臂,眉头一皱都让人抖三抖,一股子杀气,完全和他们几个瘦的像竹竿一样的小青年不在一个层次。
看着甚至像进去过的。
刘成新他们瞠目结舌地呆住。
而那个死气沉沉的少年,却听见她声音的一瞬间,眸光微闪,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你……”
刘成新没想到孟书温能搬出这么一号人物,紧张到结巴,但还是硬着头皮,嘲讽道:“这种人你都认识,孟书温,人不可貌相啊。你平时在学校装什么清风霁月的好学生呢?”
“再多说一句试试看。”
孟书温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停打颤的腿,“再多说一句,我让林叔把你从这扔出去。”
刘成新:“你!你敢?”
孟书温喊了声林叔,中年男人便眼睛一眯,作势要靠近几人。
这体格,把他们扔出去,实在是轻轻松松。
刘成新气不过,看了岑放一眼,丢了句:“算你小子命好。”
旋即落荒而逃,如同过街老鼠,鞋都差点跑掉。
望着他们的身影,孟书温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方才满是嚣张和戾气的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感激,转身对身边的中年男人道:“谢谢林叔。”
林叔挠头笑笑:“小事。”
自习室总会遇见几个不服管教还打扰其他人学习的学生,自习室管理员陈姨对此十分忧愁,后来家长们来接孩子放学的时候,陈姨一眼看到学生家长里颇为魁梧的林叔。
林叔白天在菜市场卖肉,经常和人打交道,说话莫名有种不容置喙的气势。
再加上他身形庞大,气势逼人,光是不说话,视线在众人面前扫过,都会让吵闹的学生自动开启静音模式。所以陈姨深思熟虑后,请了林叔晚上来自习室帮忙管理纪律。
林叔虽然看似不好惹,其实私下里很和蔼,经常把家里做的红烧肉什么的带来给他们品尝,逢年过节还会给大家买点小礼物。
特定时刻,譬如眼下,林叔就会化身他们的保镖。
距离自习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孟书温让林叔先回去,自己则走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岑放。
“岑放。”
孟书温打量着他,想了想,用诙谐轻松一点的语气逗他,“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耐心等了半晌,她听见少年低低的声音:“孟书温。”
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孟书温有些讶异,她还以为这次又要迎接他的沉默。
停了一会,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便顾左右而言他:“你声音还挺好听的,以后可以多说说话。”
又是沉默。
孟书温看着他,温和地提醒道:“下次再见到那帮人,尽量离他们远一点,实在不行就往人多的地方跑,人多势众,他们不敢胡作非为。”
话音落下,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像语重心长叮嘱孩子注意安全的妈妈。
是不是……管得有点太多了?
正胡思乱想着。
孟书温听见耳边一声闷闷的:“嗯。”
悬着的心落下来,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四目相对了几秒。
自习时间快要到了,林叔来提醒了一次。
孟书温应声,视线落回他身上:“那你还想和我一起上自习吗?或是直接回家。”
她又补了句:“就一晚自习没事的,我和陈姨说一声,不会收你钱。”
岑放瞳仁很黑,像黑曜石的珠子。
此刻他安静地凝望着她,唇线抿得平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皮肤好像比以前更白了点,显得那块黑色胎记有些狰狞可怖,但并不影响他五官长得很好看的事实。
在他的踟蹰里,孟书温细细地看着他的脸,思绪发散,脑海里不自觉勾画起假如他脸上没有那块胎记会长什么样。
“好。”
他忽然开口,声音发哑,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过话。
对于这个简洁的答案,孟书温有点茫然:“好?是现在回家的意思,还是和我一起上自习?”
默了几秒,岑放指尖微蜷,艰涩地开口:“和你。”
他又迟缓补了句:“和你一起。”
孟书温看着他,莫名想笑。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觉得自己特别像个逼良为娼的坏蛋。
她不知道岑放是天生眼尾就有点泛红,还是只有在说话的时候会这样,总之显得很委屈。
于是孟书温不再说什么,带他走进自习室。
自习室的同学彼此之间是熟悉的,忽然进来一个陌生人,大家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有人认出岑放,于是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林叔眉头一蹙,冷冷道:“自习时间马上开始了,请保持安静。”
瞬间静默。
孟书温先是和陈姨简单说明了一下岑放的情况,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贴心地多给了一个坐垫。
一进门,瞧见岑放有些无措地站在座位间。
孟书温问道:“你要和我坐在一起吗?”
如同看见救星,岑放下意识靠近她,垂着眼道:“嗯。”
孟书温把保暖坐垫放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眼神示意他坐下,然后拉开书包,把自己的笔袋和课本拿出来。
岑放见状也低眸掏出自己的练习册和黑笔。
孟书温下意识往旁边看了眼,他面前摆的是一本英语练习册。
翻开练习册的同时,她的视线里又闯进一大片醒目的红叉,十道基础填空题错了一多半。
孟书温的校内作业已经做完,眼下正拿出课本打算预习明天老师要讲的章节。
然而像是有魔力一样,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落在身边那本练习册上,还有那只拿着黑笔的,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以及,正在认真审题,目光专注的少年。
只见他眸光微沉,思忖后轻轻落笔,旋即在括号里填上异常明显的错误答案。
字母写得倒是挺漂亮的。
孟书温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收回目光,有点可惜。
就是这英语水平……实在让人咋舌。
将今天的任务全部完成后,孟书温抬头看了眼挂钟上的时间。
按照往常,她完成给自己制定的学习任务后就可以收拾书包回家。
陈姨知道她成绩不错,学习有自己的方法,于是给了她特权,让她可以不用待够时间再离开。具体自习多久,什么时候回家,全凭她自己意愿。
然而。
孟书温侧目,看了眼表情明显陷入纠结的岑放,视线落在他正努力攻克的题目上。
这是一道纠错题,对基础知识有一定要求。然而岑放的基础一塌糊涂,所以这道题于他的难度可想而知。
周围响着隐隐约约的落笔和书写声,自习室一片安静。
想了想,孟书温写了一张字条:有不懂的问题可以问我。
放下笔,把字条传给他。
很快,她就看见岑放低眸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在字条上落笔。
孟书温以为他会问英语题目之类的问题。
但没想到,他问的是其他,甚至和英语毫不相关。
同想象中的潦草大相径庭,他的字迹端正清隽。
他问:你为什么帮我?
岑放陷入无尽的茫然和不解。
眼前的少女,他曾在升旗的时候仰望过她。
她身边总是有很多朋友,别人对她赞赏有加。
她完美得没有任何缺点。
为什么这样的人,却肯对他施以援手?
这种情况的发生游离于他有限的世界之外,他实在不清楚,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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