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劲便兴冲冲地挑了把不曾开锋的剑带着林如昭,去了施韵筝住的院子。
施韵筝还不曾歇息,正在研究剑谱,听到他们来了,也很诧异,忙起身来迎接。
这还是林如昭头回进她的屋子,里面雪洞一般,一应陈设都没有,只是在角落里放着剑架,摆着几把剑而已,一点都不像是闺阁女子的房间。
施韵筝见她在看剑,便走过来,捧起了一把剑,笑道:“这还是表哥让人从锦端带回来的剑,确与上京剑阁里的剑不同,更为寒意逼人,只可惜也不曾开锋。”
陆劲道:“你练剑也只是取其意,开了锋,只会伤你身。”
他已把剑谱翻完,闭目回想了一遍姿势,确认记忆无误后,大声地向着林如昭的方向道:“这剑谱倒是简单,老子虽然是头回看,但也不耽误老子看一遍后就全都会了。”
施韵筝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只僵硬地维持着弧度,让她的神色看上去格外局促。
而林如昭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甚至想跑去堵了陆劲的嘴——不会说话就别说,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字字都往姑娘家的尊严上戳,姑娘脸皮薄,都快哭了,你还在这挤眉弄眼得傻乐呵个什么劲。
第34章
?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林如昭不懂剑,可观陆劲舞剑, 她蓦然想起了这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曾以为是诗人以他美妙绝伦的想象力和超高的艺术修养写出的夸张诗句,现在却以实景图明明白白在眼前铺张看来,让林如昭激动万分。
她写不出杜甫那样名垂千古的诗文,却有幸与他目睹同样的绰约风姿,这又怎么不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林如昭不自觉地看入了迷, 直到陆劲收剑,她还沉浸其中,只觉意犹未尽,追着陆劲道:“能不能再舞一遍?”
施韵筝收的这剑谱,去其锋芒,只留意趣, 是宴上助兴的佳舞,却不是上阵杀敌的利器,陆劲舞来这些花架子只觉绵软不得劲,这一套耍下来竟然连汗都不曾出。
他舞完后就有些后悔,觉得既然要在林如昭面前露脸, 也该精心准备一二,这样草率地舞这种软绵绵的剑舞根本体现不了他的本事。
却不想他还未曾站定, 就见小娘子眼巴巴地凑了上来, 双眸亮得惊人,就连那两粒酒窝中也盛着甜死人的笑意, 她道:“陆劲,能不能再舞一遍?”
陆劲一时之间被林如昭的笑迷晕了神智, 鬼使神差地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行。”
陆劲又舞起来,那柄长剑犹如他身体的一部分,随着他的身体任性而动,剑走龙蛇,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①
林如昭虽未亲至战场,却仿佛身临其境,在万千众人的厮杀中,看到黑甲枣马的将军手执长/枪杀出血路,枪头挑开的血花喷溅在黄沙泥壤中,银龙飞过处,尸体一具具倒下。
施韵筝在旁看得也是如醉如痴,她是会剑的,因此也知道她拿到的剑谱比起厮杀,更像是太平盛世的赞歌,劲道并不足,却不想陆劲以他的剑气为这本剑谱凝聚了剑意,明明只他一人在庭院舞剑,却像是挥动千军万马来。
她正看得痴迷,忽看陆劲收剑,搂住林如昭的腰,不由分说,将剑塞进她的手里,自己则握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动起来。
林如昭从旁观者的行列骤然被拖入剑舞中,也惊诧无比:“陆劲,你做什么?”
陆劲哈哈大笑:“别怕娇娇,老子带着你呢,你放轻松,跟着老子的举动来就是。”
哪怕是怀里抱着人舞剑,他的气息还是十分稳健:“在一旁都看馋了吧?傻娇娇,说一声就是了,老子难道还不情愿教你?”
林如昭不善舞,平日里也总是坐卧更多,就是行动也不过是慢慢走路,哪能跟得上这般高强度的动作?
她整个人几乎是被陆劲单手抱着,吊在他的怀里,双脚没办法沾到任何一寸的土地。
但只要度过最开始的惊慌,放松下心神,跟着陆劲去腾转翻跃,林如昭便能感觉到她的身子轻盈无比,残夏的夜风拂过她的肌肤,她听到手中的剑刺破空气发出的尖啸声,也听到自己发出的细细喘息声,她的视线忽高忽低,一会儿感觉整个世界都被纳入她怀中,一会儿又觉得她要低落尘埃,与众生在一处。
总算一舞毕,林如昭累得气喘吁吁,连她都没有察觉,纵然陆劲松开了手,她的身子却仍旧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双手还牢牢地抓着他的右手臂。
这种信任眷恋的姿势挠得陆劲心里发痒,他瞥了她一眼:“喜欢吗?”
林如昭猛地点头。
陆劲便笑着捏捏她的下巴:“那下回还带你玩。”
林如昭立刻道:“还有骑马,上回你也应承了说要教我骑马,却又没了下文,陆劲,你不能光应诺不兑现。”
陆劲享受着林如昭不自觉得亲近,由衷觉得伏全那小子,没白成亲多年,确实有点本事,因此正要想着办法找机会与林如昭亲近,听她这样说,立刻道:“好好,先带你骑马。”
陆劲喜滋滋的,只觉心情舒畅,抱起林如昭就要回清梧院,但走了两步,未泯的良心又让他想起今晚所来为何事,便又退了回来,站到了施韵筝面前。
陆劲道:“已给你舞了三遍,想必你已经看懂了,既然如此,你嫂子和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施韵筝回答,就带着林如昭离开。
施韵筝只能看他高呼一声,两手擒着林如昭肋骨,将她高高举起,要林如昭坐上他的肩膀。
林如昭不敢,死命揪着他的衣服,两条腿在空中徒劳地扑腾。
“陆劲,你当以为你抱女儿呢?放我下来,我害怕。”
“怕什么?有老子护着你。”陆劲的声音清朗无比,强势地穿过夜色,传到了施韵筝耳畔,“老子倒想抱闺女呢,倒是你,你打算什么时候给老子生个跟你一样的乖乖。”
林如昭回答了什么,施韵筝是听不见的,她只听得陆劲的笑声震的夜色都颤了颤。
“还能为什么?老子今天高兴!”
施韵筝垂下眼,看了眼手里那本被她翻得都起了毛边的剑谱,忽然觉得没趣极了。
*
为防陆劲再次说过就不算数,林如昭决定先去买匹马回来。
出乎意料的是,素来对她爱搭不理的施韵筝听说她要买马,竟然主动提议要陪她去东市。
林如昭以为是她说动陆劲为施韵筝使剑的缘故,施韵筝才会想要投桃报李,因此便与施韵筝约了个时辰,一道去了东市。
她坐在马车上,看施韵筝娴熟地控制马匹前进,倒很有些羡慕。
很少有人知道,林如昭性子里也有根逆骨在,因此她喜食辣,也爱骑马,只是大夫人自失掉一个孩子后,将林如昭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根本不允许她骑马。
今番她好容易脱离了大夫人的管束,又得了陆劲教习的许可,林如昭终于体会到了点成亲的好处。
再也没有人管着她,不让她骑马了!
到了东市,林如昭踩着踏几下了马车,施韵筝没有把缰绳扔给小厮,而是牵在手里,让马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林如昭兴致勃勃看着周边关在马厩里等着出售的马匹,冷不丁地听身旁的施韵筝道:“你要学马,难道表哥连匹马都不肯赠你,还要你出来买?”
林如昭道:“他的都是军马,每一匹都是精挑细选,能冲锋陷阵的战士,给我,那不是糟蹋了?况且我愿意自己买马,自己挑选买回来的马总更亲近我,感觉那是只属于我的东西,我才不要陆劲给我挑马。”
还有一件事,林如昭总觉得陆劲那般善骑,他肯定有百般的花招让马亲近他,林如昭可不愿意因此被马儿冷落。
施韵筝很诧异:“你不知道表哥把鞑靼的王庭都打了?他可是虏获了好多汗血宝马,军中不缺宝马,他若有心,舍你匹军马也无碍,难不成表哥对你还这般小气?”
林如昭一顿,似有所觉望向她,施韵筝道:“要知道表哥对祖母和我总是大方,有什么好东西总托人捎回来,从不吝啬。”
林如昭想,是啊,确实是大方,送了你把剑,现在还供在你的屋里。
她悟出了施韵筝的言下之意,却懒得接这个茬,施韵筝也不是头天看不上她了,瞧不上她来做表嫂也是常理,可是她再瞧不上,也阻止不了林如昭成了她的表嫂。
既如此,林如昭又何必跟她置气。
林如昭只是道:“表妹可瞧上了哪匹马?”
施韵筝闻言,随手扯过一匹马的缰绳:“我观这匹马就不错,虽说马蹄筋腱有些弱,管骨骨头也不粗,牙齿还不齐,可嫂嫂历来只爱胭脂水粉,鲜亮衣裳,就是上山也要粗使婆子抬着竹轿,正好与这马相配。”
她侧头轻笑,轻蔑之情跃然脸上:“总不能为了嫂嫂的一时心血来潮,让本可日行千里的宝马委屈居于马厩之下,颓唐度日。”
林如昭诧异看她。
施韵筝见林如昭无言以对,于是更为心直口快道:“毕竟刚才就连嫂嫂自己也承认,好马配你是浪费。”
林如昭默了下,道:“你的马看上去不错。”
施韵筝闻言,转头摸了摸那匹枣马的鬃马,有几分炫耀的神色:“这匹马可是当初表哥特意从军中替我挑出来,让它踏过小半个周朝才来到我身边,自然不错。”
林如昭也笑,道:“这样好的马,可惜了,也只能日日委屈居于马厩之下,颓唐度日。”
施韵筝脸色一变,道:“我与你们不一样,休将我与你们相提并论。”
林如昭见她已然不顾两人的身份,于是也不客气道:“如何不同?我上不得战场,难道表妹去了?还是表妹以为,偶尔放它出去跑跑猎场,对它已经是恩赐?如果当真这般想,表妹还真是小看了宝马。”
林如昭既知施韵筝并非真心要带她挑马,说罢,也就转身准备离去,结果一转过身,她就见到了牵着马的陆劲。
他穿着澜袍,束着护腕,目光沉沉地望来。林如昭比着距离,猜到陆劲当是全部听到了,只是街上人来人往,他一时过不来罢了。
那身后的施韵筝也看到了陆劲,叫了声表哥,陆劲微微点头,抬脚过来。
林如昭已然无所谓,她觉得她对于陆劲来说,当真是个包装鲜亮的惊吓。
拆开一层,发现慕她者甚多,以致于要与他作对。
又拆开一层,发现她竟然与自家表妹往日有怨,一时没看住她,就跟人起口角之争。
再往下拆……林如昭倒想看他还敢不敢拆。
她脚步未动,抬头挺胸看陆劲走近,目光微有挑衅之意。
陆劲走到她身边,却不动了,执起她的手牵住,白马在他身后乖乖驻步,轻轻响鼻,甩着马尾。
他问道:“怎么想到来买马了?”微微一顿,他开了口,似有幽怨,“既要买马怎么不来找我?”
第35章
不等林如昭回答, 他便扫了眼施韵筝,那一眼又轻又快,却如出鞘几寸的长剑, 又寒又利。
但这也只是刹那的事, 等目光落到了林如昭身上,又重新变得近人可亲起来。
陆劲道:“既是表妹帮着来挑,想来也是挑到了匹好马。”
林如昭不信凭着陆劲的耳力,他没有将刚才那来来去去的口角听在耳朵里,此刻却偏要这样提起来, 可见是打算发挥男子的强项——和稀泥了。
林如昭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施韵筝挑给她的马:“这匹。”
一面心里做了打算,若陆劲敢昧着良心夸这匹马好,她就非抢了他的马不可,让他天天骑这匹马去卫所当值,被羽林郎笑掉大牙也是他活该。
陆劲闻言,也不必走近马去细瞧, 拧眉道:“祖母就是这样教你相马的?”
他这话是向着施韵筝说的,语气严厉了很多,像是举着戒尺要打学生手心的老师,让施韵筝不自觉就后背发麻。
她道:“我当然记得如何相马。”
“怎么相?”
施韵筝不敢耽搁,忙道:“相马要看马的皮, 眼,鼻, 齿, 胸膛,腰, 臀部还有蹄。譬如说这皮,需得毛色顺亮, 皮油光滑,不能有杂色,全身要匀称。”
陆劲道:“这马哪点符合你的要求了?”
施韵筝哽了下,却不像一般小姑娘般,被问得心虚了就闭口不言,反而梗着脖子道:“嫂嫂本就只是心血来潮才想起骑马,我以为不必买太好的马,否则就是糟蹋。”
她说着还特意看了眼林如昭:“难道不是吗?若表哥不是这样想的,早就给嫂嫂挑好了马,又何必还要来东市买马。”
卫所侯府那么多匹马,陆劲好端端来马行看什么?还不是为了给林如昭买马,既然要给她买马,就说明陆劲也觉得林如昭配不上用那些好马,施韵筝觉得她是一眼看穿陆劲的想法了。
陆劲察觉到被他握在掌心里的小手有所抽动,他不动声色地加大力道握紧,而后凝眸对施韵筝道:“你嫂嫂亲口告诉你,她只是心血来潮要骑马?”
施韵筝道:“我了解这些贵女的做派,一个比一个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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