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仍是不敢有丝毫大意,勉强支棱着两条僵麻的腿,规规矩矩行礼退出来。
直到人来到乾清宫后院,才稍稍松口气,“谢过梁谙达。”
“杂家也不知你这丫头是怎么想的。”梁九功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你可知,万岁爷自登基以来,就从未动过宫女在身边侍奉的心思,这破天荒的独一份天的恩典,竟被你搞得差点掉了脑袋?”
“是奴婢愚笨。”
云卿软声认错,实则油盐不进。
梁九功见一时半会劝不动她,遂暂时作罢,临走前意味深长地提点道:“你且自己个再好好想想吧。”
只因康熙帝最后那句“带下去吧,好生调教,”而非“叫她滚得远远的,以后别再来碍朕眼。”
可见,尚未完全歇了心思。
云卿又何尝听不出来?
可就因为这样,才更可怕。
她仰天叹息,举头望月,今夜月亮又大又圆,照耀得群星璀璨。
这月就好似康熙帝,以一己之力主宰统御着所有大清子民。
而云卿自己更像是一颗小星星,唯有远远得躲到无人的小角落,才能不被月亮照耀,也从此不再发光发热。
嗯,躲。
……
接下来的半个月,直到乾清宫解封,云卿都设法躲着康熙帝,就盼着他能早点忘了她。
她摸透康熙帝的作息规律,他依旧遵循着往日上朝时的习惯,每日早间召大臣在门外议事,其余白日里陪着太子胤礽,晚间批阅奏折。
于是她就早晚去陪着胤礽用膳,白日里就继续窝到小厨房帮忙生活做饭。
如今在大家伙眼里,她是御前红人,所以即便在小厨房里也没人敢使唤她,云卿恰好乐得自在,想做什么就做点什么。
偶然在后院里碰到康熙帝出来放松,她也远远地拐道离开。实在躲不过去,就靠边跪地行礼,闭着嘴不说话,努力降低存在感。
久而久之,朝政繁忙的康熙帝,确实也将一个丑宫女抛之脑后。
梁九功见状,以为主子新鲜劲过去了,遂也没多嘴提及。
直到太子胤礽病愈,乾清宫解封。云卿他们这波后来的要先去北五所集中隔离,确保不会再有传染风险,方可退回原处当差。
北五所是生重病宫人的暂时修养之地,没什么人气,条件艰苦。
梁九功不禁犯了难,不知云卿该如何处置。
放人吧,又怕康熙帝某日再想起来找他要人。不放人吧,云卿的确是后来的,而且这些日子都没能再入康熙帝的眼。
梁九功思来想去,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趁着这日康熙帝心情好在廊下逗鸟,“万岁爷,这是此次送去北五所的名单,还请您过目。”
“这种小事,你直接定夺便是。”
康熙帝不明所以,但见名单已递到眼前,便也接过来略略瞧了眼。
卫云卿的名字,赫然在第二页的第一个。
康熙帝眸光一顿,随即看透了梁九功的用意,也没急着发话,随手将名单递回去,继续逗鸟。
梁九功这下就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了,只得躬身在旁边安静候着。
“啁啾啾啾……”
鸟叫声在微风中婉转动听,像黄鹂鸣翠柳。
这般场景,似曾相识。
一炷香功夫后,康熙帝隐约回忆起什么,才发话道:“太子用着她趁手,你去瑞景轩问问。”
梁九功不着痕迹一笑,“嗻。”
……
乾清宫解封,后宫立马热闹起来。
一来,妃嫔们都摩拳擦掌地打点敬事房,拔得第一个侍寝的头筹。久旱逢甘霖,第一个承恩雨露定是最多的,甚至有望一举夺男。
二来,便是得知毁了容的卫氏居然被留在乾清宫侍奉!
虽说是留在太子的瑞景轩,但瑞景轩就在乾清宫后殿,离康熙帝的朝晖堂不过须臾之间,微妙得很。
众嫔妃借着来承乾宫喝茶的功夫,打探佟贵妃、宜妃等人的口风。
大阿哥生母,惠嫔同住在东六宫的延禧宫,与乾清宫只隔着一个宫道,今日来得颇早。朝佟贵妃行礼问安后,被赐座于左边第一个位置。
皇三子生母,荣嫔所在的钟粹宫就在承乾宫的后面,也与惠嫔前后脚走进来,挨着惠嫔作下,安静喝茶。
“惠嫔妹妹今日来得倒比往日早了许多。”佟贵妃一语道破。
惠嫔仍是笑吟吟的,“臣妾听闻太子殿下病愈,心里欢喜,就起早了些,特来同贵妃娘娘道喜。”
佟贵妃放下茶杯,不咸不淡地看向她,“本宫喜从何来?”
惠嫔面色不改,捡着漂亮话说:“自然是乾清宫解封,万岁爷久不见贵妃娘娘,今晚定会过来相聚。”
“哟,本宫还以为惠嫔姐姐早早过来,是为着贵妃娘娘提醒,那卫氏留在乾清宫的事。”
宜嫔和其姐姐郭络罗贵人同住在翊坤宫,在西六宫,故而来得晚些。一进门,也不拐弯抹角,专往佟贵妃的心窝子上扎。
卫氏当初是被佟贵妃打发去浣衣局的,如今被特许留在乾清宫,这不就是在当着整个紫禁城的面,打佟贵妃的脸嘛。
“你消息倒是比本宫灵通!”佟贵妃当即沉了脸,半晌未给宜嫔姐妹赐座。
郭络罗贵人忙悄声拉了拉宜妃的袖子,示意她别硬碰硬。
宜嫔给自家姐姐三分薄面,没再应声。
而惠嫔故作惊讶,继续揪着话茬不放:“竟然还有这等事?可是当初那个毁了容的卫氏?”
其余人却皆不再搭腔,气氛一时尴尬。
“正是那卫氏,我也曾有耳闻。”向来随和的荣嫔打起圆场,“不过是她入了太子殿下的眼,万岁爷心疼太子殿下大病初愈,这才特许卫氏暂时留在乾清宫继续伺候。”
“是啊,那卫氏已毁了容,想要在御前侍奉定是不可能的了。”郭络罗贵人也附和道。
佟贵妃冷笑一声:“能不能在御前侍奉,那都要看万岁爷的意思,岂是你们能在这揣度的?”
“贵妃娘娘说得是,我等不应妄加揣测圣意。”
众嫔妃忙起身,恭敬欠身表示。
随后又闲聊了会,一场茶话会很快不欢而散。
宜嫔却是心情异常得好,只要佟贵妃高兴她就高兴。至于卫氏有没有得宠,都动摇不了她在万岁爷心中的地位,这点信心她还是有的。
惠嫔也言笑晏晏地回了宫。瞧佟贵妃那阴气沉沉的模样,就知道这次万岁爷做决定,并未与执掌六宫的佟贵妃商量。平日里自诩青梅竹马的表妹,如今在万岁爷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荣嫔则没作多想,她如今已年老色衰,早已没了争宠心思,只求安安稳稳地抚养儿子长大,别再像前四个苦命的孩子那般早夭了。
然而,当各宫嫔妃都散去后,最末端的乌雅氏却迟迟未动。
“你还有何事?”
佟贵妃扶着大宫女的手起身,准备去小厨房拿了补汤,往乾清宫去一趟。亲自问问表哥,一切便清楚了,何须在这猜来猜去?
“启禀贵妃娘娘,嫔妾偶然翻阅古书,发现一个能易容的古方……”
乌雅氏走上前,附耳低低地说道。
只一瞬间,佟贵妃的脸色骤变!
她失态地一把抓住乌雅氏的手腕,“此话当真?!”
乌雅氏忍着痛意,幽幽说道:“贵妃娘娘一试便知。”
……
胤礽痊愈被预期要早上半个月,太医们直呼奇迹!
康熙帝也龙颜大悦,给伺候的太医和宫人们多发了一个月月例。
云卿知道是灵泉奏效了,到手的月例自然比不得太医们的多,但她根本不在乎,打心里为胤礽高兴。
得知自己被单独留在乾清宫,还是被胤礽点头留下的,云卿又喜又悲。
眼见着小奶团子一日日好起来,在她面前也越来越放得开,生龙活虎的像个小牛犊子,她其实也很舍不得离开。
但即便如此,云卿也不得不忍痛早作打算。
虽说眼下易容的法子瞒过了康熙帝等人,但他既然已两次提及叫胡院判为她诊治的事,那就不得不防。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只有离得越远才越安全。
至于胤礽,待明年六岁去尚书房开蒙后,就会搬去紫禁城东南角的毓庆宫独居,届时她再寻个法子调过去当差,也不怕会撞见康熙帝了。
做好打算,云卿就去向胤礽辞行,“奴婢多谢太子殿下好意,但奴婢相貌也丑陋,留在瑞景轩实在有损您的颜面。”
“云卿不丑,孤从未嫌弃过你,真的。”
小奶团子依依不舍,一双水汪汪大眼直勾勾盯着,模样叫人不忍拒绝。
尤其那句“云卿不丑”,直接说到她心坎里了。
在阖宫的主子奴才都厌弃她这张脸时,小奶团子却从未怕过她厌弃过她,这就好似走夜路的人遇见一束温柔白光,即便再黑再累,也值得。
不过她还是咬牙坚持离开:“您是储君,身边伺候的人必定是数一数二优秀的。奴婢愚笨,难当大任,唯恐有一日害了规矩,不仅误了您的事,也会害了自己及家人。还请太子殿下成全,奴婢回去必定日日念着您的好。”
“真得要走么?”
胤礽抿紧嘴巴,背过去小小的身子,不再多言。
他虽然年纪小,但也察觉到云卿的坚决。他喜欢这个宫女,不想逼迫她不开心。可是也好舍不得,心里难过,但身为储君是不能在人前流泪的。
小奶团子仰头望着屋顶,隐忍好久,才堪堪压下去泪珠,转身故作轻松地摆摆手,似是回到了两人最初见过时的淡漠。
云卿心痛得厉害,但还是强忍着叩谢拜别:“多谢殿下成全。”
“孤有空会再召见你的,你可得时时备着好故事,不能偷懒。”
眼见云卿走到门口,小奶团子还是忍不住追加一句叮嘱,亦是一个承诺,一个试探,试探这离别只是暂时的。
“好,奴婢定然日夜候着殿下的召见。”
云卿认真应下这个承诺。只需一年,一年后她必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看护他平安快乐长大。
两人相视一笑,挥手道别。
从瑞景轩出来,云卿不再多作耽搁,简单收拾好行礼就出了乾清宫,出发前往北五所。
虽然那地方的条件艰苦,比不上乾清宫一丝一毫,但生在心里踏实。
是日阳光明媚,微风拂面,云卿走在长长的朱红色宫道,像是飞出笼子的雀儿一般,浑身轻松舒爽。
然而眼看万事大吉之际,一个宫女突然拦住了云卿的路,“卫云卿,贵妃娘娘有请。”
突然被佟贵妃身旁的宫女拦住,是云卿没有预料到的。
不过她很快想明白原因。先是乾清宫派人去浣衣局报平安,后来一波人里唯她被单独留下来,应是让佟贵妃等人有了危机感。
云卿没太担心,只要解释清楚一切皆是伺候太子殿下得力所致,想来她们不会太为难她。
毕竟康熙帝那么英明神武的存在,如何瞧得上“丑陋无盐”之人?
但她万万没料到,刚一走进承乾宫大门,立即有小太监将大门紧闭,另有人上来堵住嘴绑了她,直接押往主殿。
云卿心里咯噔一声!
青天白日的,佟贵妃这是要杀人灭口?
第7章
一同被临时调到乾清宫当差的人,都被送往北五所隔离。卫姑姑得到消息后,便匆匆拿着干净的衣物和吃食赶过去,想瞧瞧侄女近日来是否安好。
结果到北五所找了个遍,都没有瞧见侄女的身影,心里忐忑不安,又匆匆赶往乾清宫打探。
乾清宫自然不是谁想靠近就能靠近的,幸好她碰见那日去浣衣局传话的御前侍卫,混个脸熟,才知晓云卿先是被太子殿下留下后又去北五所报道的事情经过。
卫姑姑说不对啊,“奴婢就是从北五所刚过来的,一路上都未瞧见云卿,这人还能去哪?”
御前侍卫也很纳闷,想到云卿跟梁九功与小禄子关系都不错,遂也给上卫姑姑几分薄面,“你且稍等,我派人到里面问问。”
……
承乾宫正殿
“跪下!”
小太监一脚踢在她膝盖上,云卿猝不及防跪倒在地,忍着锥心的痛意,识时务地行礼,“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趁这功夫,用余光悄悄打量起四周。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承乾宫,主殿内的摆设华丽富贵,彰显着宫殿主人高贵的身份与荣宠。
与预想得不一样的是,并没有多少嫔妃一起在这等着看她笑话,连承乾宫其他低位嫔妃都不在,只有佟贵妃和乌雅氏两人。
“知道本宫今日为何叫你过来吗?”
佟贵妃坐在正中主座,正由乌雅氏伺候着给指甲涂蔻丹,不经意瞥了眼地上的人,像在俯视一只蚂蚁。
前世云卿嫁入东宫时,佟贵妃已早亡多年。只是偶然有宫中老人提及,此人骄纵善妒。如今眼见为实,可见所言非虚。
云卿头皮一紧,看来今日,要比想象中更难以应对。
前世的乌雅氏,作为蒙受圣眷恩宠的德妃,素来喜好吃斋念佛,在小辈跟前向来也是和气可亲的长辈。
可一想到那日在雨中初见,乌雅氏略有深意的笑意,云卿这心里总是预感不妙。
“奴婢不知,还请贵妃娘娘明示。”云卿语气真诚:“若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对,惊扰了娘娘雅兴,定会竭力补救,认打认罚。”
“哼,这张嘴果然伶俐。”佟贵妃微眯眼:“难怪不仅能瞒过本宫的眼睛,连万岁爷都被你哄了去。”
“娘娘明鉴,奴婢愚笨,今日都在乾清宫后殿瑞景轩当差,全凭太子殿下不嫌弃,从不敢奢望到万岁爷身边伺候。”
云卿将提前准备好的措辞,真情意切讲出来,并偷偷观察佟贵妃和乌雅氏的深情反应。
佟贵妃轻嗤一声,没再追问,似对这个答复还算满意。
乌雅氏则是岁月静好地微微一笑,话语却带有暗示性:“这蔻丹本身用油制成,染色后最忌讳再沾油,否则两油相融便容易掉色。”
喝!
云卿眼皮倏地一跳!
她迅速垂眸,敛去眼底震惊的情绪。
幸好前世经历两次废太子和全禁几十年的大起大落,使得她早练就泰山崩于顶而不慌的心性。
联系来承乾宫这一路的遭遇,很快了然。
应是乌雅氏先得知易容古方,挑选她被乾清宫重视的敏感时点,向佟贵妃高密,暗指她易容是想找机会接近万岁爷,引得佟贵妃对她起了杀机!
云卿后脊冷汗直冒。
这里叫天天不应,逃跑是不可能了。要么成功打消佟贵妃的顾虑,要么喝鸩酒假死逃脱,但从此只能隐姓埋名做个黑户活着。但那也就意味着,此生她与胤礽再也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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