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乾清宫
彼时梁九功下值有一会了,正在角房里喝茶,边上还放着一双崭新的靴子,正是云卿忙里偷闲亲手给他做的,感谢他这些日子的照应。
得知云卿悄悄离开,梁九功不免感慨:“这丫头,真是个倔脾气,也真是个好心肠的。”
他爱惜地摸索着新靴子,细密的针脚,厚实软和的鞋底,比内务府孝敬的还好,可见真真用心思了。
这时,徒弟忽然小碎步跑进来,“师父不好了,云卿姑娘不见了!”
“你说什么?!”
梁九功脸色骤变,赶忙将卫姑姑从偏门接进来,弄清楚来龙去脉后,又急匆匆派人去打听。
作为御前大总管,管控整个内务府,紫禁城上下就没有一处没有他眼线的,很快便得知是佟贵妃将云卿叫走了。
并且此时此刻,承乾宫大门紧闭!
……
乌雅氏暗示后 ,云卿久久未有搭话。
佟贵妃等得不耐烦,眉眼冷肃,扬高的声调里透着重重杀意:“是本宫动手,还是你自己招啊——”
说实情是肯定不可能了,云卿决定走一步看一步,逐步确定佟贵妃的底线,“贵妃娘娘明鉴,奴婢已全部如实禀告。”
“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呐,给本宫扒了她这张脸!”
“嗻!”
佟贵妃一声令下,很快有两个宫女端着家伙走上前,一个死死按住云卿,一个往她脸上倒油揉搓,不过片刻就洗去黑漆漆的伪装,露出一张白嫩姣好的面容。
乌雅氏故作惊讶,“都说卫氏是今年这批秀女中容貌顶顶好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若非这其中波折,说不定贵人的位分都能当得。”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佟贵妃更是气得牙根疼。
她原本已早有预料,但当真瞧见这张脸的真实模样,仍是免不了惊艳。女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万岁爷作为男人呢?
“来人啊,卫云卿欺君罔上,其罪当诛,给本宫将其就地正法!”
佟贵妃蛾眉一拧,横眉冷对,直接给云卿判了死刑。
再美的脸,只要万岁爷瞧不见,也是白搭!
……
事态紧急!
但梁九功职权再大,奴才就是奴才,也管不得贵主娘娘的事,所以此事只能请康熙帝出面。
今日乾清宫解封,暂停多时的早朝也正式恢复,大臣们的奏折比往常多出数倍。
早朝过后,康熙帝就一直在朝晖堂批阅奏折,半晌没有挪动地方。
时间一溜烟就就到了晌午。
“万岁爷,您看午膳是在乾清宫用还是到各宫娘娘们处坐坐?”梁九功如往常一般,笑眯眯询问道:“这段日子,各宫娘娘们都甚是惦念您。贵妃娘娘更是一直在吃斋念佛,为您和太子殿下祈福。据说昨个还累得差点昏倒在地……”
“还有这事?”康熙帝放下朱批御笔,“既是如此,午膳就摆到承乾宫。”
“嗻。”
……
小太监们得了令,立即用一根绳子套住云卿的脖子,准备将其活活勒死。
云卿暗道不妙,这下连灵泉都就不活她了,连忙挣扎道:“娘娘息怒,奴婢冤枉,还请您让奴婢死个明白。”
“明白?你个小贱蹄子还想怎么明白?有本宫执掌后宫一日,你就休想扮猪吃虎,逮到机会爬上龙床!”
“奴婢若真有此非分之想,今日便不会是一个人从乾清宫走出来,更不会主动申请去北五所隔离。”云卿说得有理有据,神色郑重:“奴婢敢对天起誓,若有半点虚言,定然不得好死!”
佟贵妃深色微微一顿,似乎觉得云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想要爬龙床,乾清宫封闭期间本是最好的时机,这卫氏若是想便不会等到现在。
“嫔妾忽然想起一个远方表姐。表姐夫的妾室最会欲擒故纵之术,”乌雅氏见佟贵妃态度有所松动,立马又暗示道:“先是扮作心有所属的深情模样抵死不从,再装作慢慢被表姐夫征服感化,勾得表姐夫魂牵梦绕,独宠她一人。”
佟贵妃闻言,缓和下去的神色又凛然一变:“你们还愣着作甚,动手!”
“嗻!”
云卿不由瞪大眼睛,拼命作最后挣扎:“奴婢自知难逃一死,还请娘娘开恩赏赐一杯鸩酒,死后能留个全尸。”
然而,并没人理会她。
小太监从背后猛地拉紧绳子,云卿瞬间呼吸一滞,大脑血流上涌,眼前昏暗一片,五感尽失。
眼看就要踏入鬼门关之际,承乾宫外传来梁九功一声高唱:“皇上驾到——”
……
康熙帝摆驾承乾宫,事先并不知晓云卿的事,当真只冲着问候佟贵妃而来。
见承乾宫大门紧闭,也只当佟贵妃静心养病,未放在心上。
大步走进承乾宫主殿,自动忽略地上跪着的一个奴才,习惯性做到正中主位。一袭明黄色冕服胸前绣有龙腾四海,将他浑身巍峨气势衬托得更加神圣不可侵犯。
他摆手让乌雅氏平身,而后拉着佟贵妃问候一番。
见佟贵妃神色恹恹,才蹙眉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人,“可是这宫女扰了你兴致?叫人拖去慎刑司便是,何须你亲自立规矩?”
佟贵妃心里一松,本还担心卫氏的脸被万岁爷瞧见,如今人被拉去慎刑司那种无间地狱,那就彻底没戏了。
乌雅氏也是庆幸,看来万岁爷并未瞧见过卫氏真容,那她乌雅氏就还是后宫第一美人。
哪只梁九功这时忽然“哎呀”一声,“这不是卫丫头吗?”
一句“丫头”,真真切切反映出云卿与御前大总管梁九功的亲近度,听得佟贵妃和乌雅氏都大为惊骇。
梁九功是谁?
平日里看似和和气气的,实则眼里就万岁爷一个主子,其他各宫嫔妃想怎么笼络都没用,根本就是油盐不进的主!
如今竟会与卫氏如此亲厚?
到底是他自己待见卫氏,还是因为万岁爷待见卫氏的缘故?
康熙帝接下来的反应,很快给出答案。
“是这奴才扰了你?”
觑了眼底下匍匐跪着的青釉色身形,康熙帝脸上怒意减轻些,语气仍是落井下石的讥讽:“那就不足为奇了,她一向蠢笨得很。”
乌雅氏的心一沉,不由揪紧了帕子。
万岁爷居然留意到了卫氏!好在对卫氏的印象并不好,或许正是因为她丑陋又蠢笨的缘故吧。
如果说乌雅氏伺候康熙帝时日短,对于他模棱两可的态度,尚且抱着一丝侥幸。
那么佟贵妃心里则是警铃大作!
从小一起长大,表哥的脾气她还是了解的。若当真嫌弃卫氏蠢笨,趁早打发了就是,怎会还留她在乾清宫里日日碍眼?
佟贵妃气得指甲恨不得潜入手心里,也顾不得新涂了蔻丹,暗骂卫氏是个狐媚子。
但其实康熙帝才没浪费这些心思。
佟贵妃这个表妹向来爱捏酸吃醋,他都不用想,必定是因为卫氏被单独留在乾清宫的缘故,才引得其下狠手。
康熙帝只当佟贵妃无事生非,对一个长相丑陋的宫女有何不放心?
“也就是胤礽年纪小,拿她还当个乐子。”他随意摆摆手,一锤定音:“将人带回瑞景轩,交给胤礽自己管教吧。”而后端起一盏六安瓜片热茶,徐徐饮品。
“嗻。”
闻言,梁九功和云卿都暗暗松了口气。
梁九功不清楚其中细节,眼见云卿脱险,乐呵呵地比谁都高兴,指派自己徒弟亲自将人护送回乾清宫。
而打从康熙帝进来,云卿就深深埋低脑袋,作跪地磕头状,生怕容貌会被他发觉。
要么会令他勃然大怒,治她一个欺君诛九族的大罪。要么对她的长相起了兴致,一时兴起免了死罪将人纳入后宫。不论哪一种,都是她不愿的。
如今被遣送回瑞景轩交由胤礽处置,虽说又回到乾清宫,但已是最好结果。胤礽心善,定不会为难她。
“奴婢谢万岁爷恩典。”得了特赦,她忙叩谢君恩,耷拉着脑袋急匆匆往外走。
佟贵妃和乌雅氏见状,也是小小松口气。
虽然这会没能立即处死卫氏,但她们等会就去拘押卫氏的姑姑过来,一样有办法拿捏她。只要没让万岁爷瞧见她长相,一切都为时未晚。
可天不遂人愿,眼看云卿就要离开时,宜嫔忽然扶着宫女的手走了进来,“哎呀,今个贵妃娘娘这里真热闹!”
她恰好与云卿打了个照面,仔细打量几眼:“原是万岁爷给咱们收了个新妹妹呀,万岁爷果然慧眼识珠,瞧瞧这小模样,怕是将乌雅妹妹都给比下去了。”
第8章
宜嫔嗓门敞亮,这一嗓子下来,迅速吸引所有人注意力!
康熙帝和梁九功等人先是面露不解,而后纷纷朝云卿瞧过来。
云卿顿感压力倍增,悬着的心一点也不比佟贵妃难捱。
宜嫔一惯为人爽利,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
前世位居宜妃时,怼起人毫不嘴软,云卿每每到宫里赴宴都要小心应对这位娘娘。
更何况云卿如今只是个小小宫女,对上这位难伺候的主,一个头两个大。
面对宜嫔,乌雅氏亦是如此。
脸色更是青一阵白一阵,既担心康熙帝会瞧见云卿真容,又恼怒宜嫔将她看低一等,偏偏位分低,只能哑巴吃黄连。
唯独宜嫔一人,笑呵呵得像个傻大姐似的,明知故问道:“怎么了啊,是说得不对吗?”
其实早在卫氏突然毁容的时候,她就有些怀疑。
但那时先是太医确诊,然后佟贵妃一声令下就将人关进浣衣局,她也就将此事搁置了。
今日得知卫氏被留在乾清宫,她就又起了疑。而后又收到消息,卫氏一出乾清宫就被佟贵妃劫了过来,她越发觉得事情不简单,急忙过来瞧瞧。
如果说原先只是猜测,但如今亲眼瞧见卫氏那似剥了壳的鸡蛋一般白嫩脸蛋,一切就说得通了。但此事是欺君大罪,她无论先前知道与否,此时都得装作不知道。
身着明艳蔷薇红色宫装的宜嫔,按规矩朝康熙帝见了礼,而后就安静做到一旁吃起茶点。
静待康熙帝将矛头对准佟贵妃,这样佟贵妃不好过,她就会特别舒坦。
至于卫氏结果如何,都动摇不了她的恩宠。
……
随着宜嫔一番话,整个大殿骤然鸦雀无声,唯有檀香袅袅。
众人各怀心思,但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等康熙帝的反应。
康熙帝登基近十载,大臣们在他眼皮底下打的眉眼官司,宛如家常便饭。
略略一思忖,将宜嫔的话与佟贵妃的举动、云卿的过往反常稍加联系,顿时脸色黑沉。
一个月,她顶着那张黑黢黢的脸,在他的宫殿里侍奉了足足一个月。
“你,给朕转过身来。”
他双眼微眯,鹰隼锐利般的目光,似噙着待宰的猎物般紧盯着云卿的背影,寒声命令,冻得整个大殿冰如寒潭!
听得云卿猛地一哆嗦。
皇命不可违,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去,尽量将头埋低。
康熙帝依稀能瞧见一个白净光洁的额头,脸色越发铁青,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抬起头来!”
吓得连带佟贵妃在内的所有人,都纷纷跪地,诚惶诚恐:“万岁爷息怒。”
云卿亦然,告罪之后她缓缓地、绝望地提起头来,露出一张清水出芙蓉的清丽脸蛋。
康熙帝神色一怔。
她这熟悉的眉眼,分明就是那日在佛堂的“塔塔拉氏”!
“好啊,好啊。”他冷眼觑着她,似笑非笑道:“你好大的本事。”
康熙帝也不知为何,分明一团窝火的心口,竟生出一丝失而复得的愉悦。
佛堂那晚她淋雨狼狈,如今穿戴齐整,恢复冷白皮后更是眉眼如画,比印象中还要惊艳。
更惊艳的应是神韵。
面对他的雷霆震怒,她不似旁的宫女面露惊恐,也没有为求罪而讨好谄媚地笑,浑身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清清冷冷的气质。
人淡如菊,却又恰好散发着若即若离的吸引力,惹得他分明心口窝着一团火,又莫名地心生一丝兴致。
“你好大的本事啊。”
康熙帝摆摆手示意佟贵妃等人起来,而后换个姿势靠在太师椅背上,凝着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嗓音恢复了些温度:“你惯会巧言善辩,且说说,此事如何解释?”
乌雅氏扶着佟贵妃起身,听见这话双脚一软,若非旁边宫女眼疾手快,差点栽跪了回去。
简简单单一个“惯”字,体现出康熙帝与云卿之前不同寻常的交集。
就连宜妃也惊讶,目光无声地在康熙帝和云卿身上转了几个来回。没想到万岁爷会愿意跟一个丑陋的宫女接触,还肯定不止一次。
佟贵妃亦是感到威胁,见缝扎针诋毁道:“本宫也好奇卫姑娘怎得对自己下如此狠手?虽说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但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梁九功也想不通,云卿为何如此埋汰自己个?之前在乾清宫她是错过多好的机会哟!他心里是向着这个丫头的,但眼下情况不明,一时也不敢多言。
康熙帝因着佟贵妃的话,脸色明显又阴沉几分。但他倒也不是耳根子软、能被人三言两语左右之辈,暂且忍而未发。
压力再度全部集中在云卿身上。
察觉到佟贵妃想将水搅浑,她不卑不亢地辩解:“奴婢先前已向娘娘坦言,奴婢实在不知为何脸上的脏东西能用油洗净……”
“死鸭子嘴硬!”
佟贵妃厉声呵斥,“你这古书上的法子虽然罕见,倒也不是所有人不知。”而后成竹在胸地看向乌雅氏,“乌雅妹妹,你且叫她服气。”
这里面还有乌雅氏的事?
康熙帝、梁九功、宜嫔等人颇为纳闷,看向一直未出声的乌雅氏。
穿着粉色清秀宫装的乌雅氏,在人前也总是温婉乖巧模样。当众人突然看过去,她略是垂下头,似是慌张地搅着手里的浅粉色帕子。
这反而给了云卿机会,“早知道乌雅小主知这法子,选秀前奴婢自当上门请教。那时我们同住储秀宫。虽说奴婢在主殿,您在偏殿,左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欺君之罪万万担不得,不为自己也得顾全整个卫家。眼下形势不利,她先发制人,暗示自己选秀对乌雅氏的胜算更大,对方不怀好意。
“我也是最近才知晓的,想起你的遭遇,才向贵妃娘娘进言,希望能帮到你一二。”
乌雅氏轻描淡写避开陷阱,话锋一转:“倒是卫姑娘,当真不知吗?储秀宫的管事嬷嬷说,你毁容前一晚要了很多油炸的菜色。而那易容的古方,正是菜油与胭脂混合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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