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背影魁岸,一袭玄衣负手而立,冕服上所绣的浩浩山河,皆是垂落在他脚边,俯首称臣着。
他凝视着窗外,久久没叫起。
虽是入夜,但窗外的白雕栏杆广场上,宫灯透亮如白昼。
冷肃萧条的秋雨,每一道痕迹都在宫灯照映下,无所遁形。
这偌大幽深的宫闱里,看似盘根错节般复杂,但其实并没有永远的秘密。
“解释。”康熙帝将手边的一摞信函扔到云卿面前,冷声命令:“朕只给你一次机会。”
他自然知道,笔迹可以临摹。
但信函上的内容,与云卿本人的重重异常,实在休戚相关,叫人不得不信。
前世今生,实在太过震惊,比巫蛊之术还要滑稽!
偏偏所牵涉之人,不是别人,是他捧在掌心呵护多时的女人……
云卿没有去瞧那些信函,听着男人强压怒意的寒声,不合时宜的,心头涌上一丝悸动。
他还是倾向于,相信她的吧。
这就够了。
这一瞬,感动与苦涩,复杂地交织着。
“这信函,不是嫔妾手书的那份。”
云卿没有否认,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低柔无波的嗓音,在寂静灯影下,似浅淡流光缓缓倾泻,好似谁的银白灵魂在无声消散着。
“原本的信函上,嫔妾漆上了封蜡,后来已从毓庆宫取走。信函内容,全程只有嫔妾一人知晓。”
她微垂着眉眼,脸色笼罩在幽暗的烛火中,明暗不清,“万岁爷您只需找出此事的幕后主谋,再一并杀了嫔妾,世间便再无人知晓这一切。”
她朝他深深叩首:“卫氏一族并无人参与此事,还望万岁爷网开一面。”
一双暗金祥云纹的黑靴,缓步停在云卿面前。居高临下,冰冷的质问:“你如何证明,此等谬论,所言非虚?”
“信函上所提之事皆在未来,嫔妾眼下无法证明真假,待到将来自然会一朝应验。”
云卿轻声道:“至于如今……万岁爷近几日应是有意,赐封妈祖吧。”
前世的康熙十九年九月,妈祖被赐封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圣母。”
那时云卿尚未入宫,还曾与闺阁小姐妹一切前去妈祖庙里凑热闹,场面热闹非凡,印象也是深刻些。
云卿这话一出,康熙帝周身的气压更低了。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窒息气势。
因为这几日,礼部恰是拟了这么一道折子,请封妈祖。
如此前朝政务,康熙帝不曾与云卿说过。
那么,她在深宫因何得知,不言而喻!
预言被验证的霎那间,康熙帝全身气血,骤然翻涌!
他粗粝的大手,猛地钳制住云卿下颌,逼迫她不得不俯身仰首,与之四目相对:“卫云卿!这些年在你心里,朕算什么?”
男人面色紧绷,那双锐利的丹凤眼里,怒火中烧,熊熊火焰似乎随时都能把人焚烧殆尽。
可相处这么久,云卿多少还了解他的。
这是一个极其擅长隐藏心绪的帝王,一个甚是别扭的男人。
透过那令人闻之色变的怒火,她能瞧见他掩埋在眼底的受伤。
要知道,在帝王眼里,由他主宰一切才是理所应当。
突然出现她这么一个异类,能探知前事,能凌驾于他的认知之上,无异于狠狠扇了帝王的脸面。
而且这个人,还是他掏心掏肺相待的枕边人。
换作是她,也做不到一切如初。
“起初是帝王,后来是,夫君……”
失忆那几个月的美好岁月,悄然浮现眼前。
每一个两人相拥独处的场景,湖光秋色,日出冬雪,都好似一副绝美画卷。
云卿轻启朱唇,未语却已凝噎,她别开眼,目光落在身侧已凉掉的食盒上,“现在,是孩子他爹。”
一个越来越,真心待她好的男人。
甚至不顾前朝与孝庄太皇太后的施压,一度取消了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
云卿舍不得再说硬话假话去伤他,也做不到为着给自己脱罪,故意说软话好话去骗他。
只随着心意,道出实情。
……
寂静。
朝晖堂里,意外地陷入无声的寂静。
原本空气中弥漫的死寂与冰冷,似乎在慢慢消散。
“此话,当真?”
康熙帝满腔的怒火,猝不及防地,熄灭大半。
冷寒灌冰的嗓音,也不自觉地有了些温度。
“……嗯。”
气氛,似乎一下子从君臣,回归夫妻常态。
云卿没再顾及繁琐的规矩,只微微颔首。
尖尖下巴,还在垫在他掌心。
柔软的肌肤两厢划擦,微痒。
康熙帝自然也感受到了,大手的劲道不由松了些,定定凝她一会,“起来吧。”
其实信函上所写的重大历史事件,都发生在五年以后,那时胤礽年满十二岁,渐渐开始入朝接近政务。围绕的,也都是与胤礽相关的繁杂事务,并没有逆天到完全不可饶恕的地步。
真正让他愤怒的,是她的一再欺瞒。
在他一而三再而三地想走进她内心时,她都将他决绝地屏蔽在外。
她好似是隔岸观火的主宰者,坐看他像个局中人一般,在迷雾里转来转去。
如今,她的一番话点醒了他。朝夕相对三年,他能感受到她一点点转变,从疏离到亲近。
她并非一直在冷漠旁观,这段感情,她也在渐渐参与其中,也曾真心待他。
康熙帝转身坐到罗汉床上,敲了敲炕桌的另一侧,示意云卿坐过去。
云卿顺着他意,谢恩起身,莲步轻移。
怎知走到一半,低沉雄浑的嗓音猝然响起:“信函上所写都是胤礽的事,跟朕说说,你我二人的过往。”
云卿脸色一白,蓦然顿足。
她后知后觉,康熙帝之所以这么快消减怒意,是因为信函上并未提及她前世身份一事。
他还不知道,她前世曾是他的儿媳,胤礽之妻。
要说出来么……
第75章 康熙帝滔天怒火(下)
“怎么了?”
云卿怔在原地迟疑时, 康熙帝挑眼看过来。
他留意到她的不自在,恍然意识到什么:“朕可曾是许久冷落你?”
以至于她今生,一再躲着他。
先是在佛堂伪装身份, 后来又伪装容貌。别人恨不得日日爬龙床, 唯独她躲得远远的,将他怕得厉害,嫌弃得要命。
云卿垂眸不语,垂在侧腰的手, 不自觉攥紧裙摆。
她不想骗他,可一旦开口说出实情,必然会再度惹恼他。
他虽是千般万般地纵着她,可倒底身为男人, 没人能忍受得了这般有悖人伦的关系。
更何况,他是夫, 也是君。
天子一怒,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届时不仅是她, 只怕小奶团子胤礽亦会遭受无辜的牵连……
“罢了,你若是不想提及,朕不逼你便是。”
康熙帝亦是知道云卿的脾气秉性, 她不是个喜欢诉苦讨巧的人。
当初一次次被她吸引,便是敲中她一身宁折不弯的傲然风骨。
怜惜她此前独自承受那么多,却还一再被他步步逼迫、有苦难言, 康熙帝终是没再揪着此事不放。
随后命人将朝晖堂收拾妥当,重新摆上夜宵, 由云卿陪着,多少进用些。
御前的人不知信函具体内容, 但瞧着康熙帝消了火气,他们便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
宽长的膳桌上,康熙帝坐在主位,由李德全伺候着布菜。
云卿陪坐在康熙帝身侧,只要了一晚容易消解的小调阿胶梨汤,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她原是说已用过晚膳,实则心中装着事,根本没什么胃口。
云卿吃饭动作秀气且安静,但康熙帝的目光还是会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如今再凝望着她,心态与过往时倒底有些不同。
惊呀,好奇,探寻……
仿佛搁置在他身侧的,是一本史书,撑在着太多故事与奥秘,引人去剖析。
可康熙帝也知道,她肯定不希望自己用讶异的目光去打量她,所以面上不动声色进用着膳食,心里在极力压制着。
一顿夜宵,吃得相对无言。
李德全从旁瞧着,才落下的心,又隐隐觉得不安,希望是他想多了吧。
膳后,便是洗漱就寝。
先前,康熙帝夜夜念着能与云卿同床共枕,肌肤相亲。
然而今夜,两人都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多余的心思。
与其同床异梦,云卿索性主动提出离开。
康熙帝也没有过多挽留,只命人将她再妥当地送回去。
但云卿走出乾清宫后,便打发送行的小太监回去了。
她心绪不宁,回闻水汀亦会彻夜无眠,便想着一个人去北边的小佛堂去瞧瞧。
就是她刚重生时,与康熙帝偶然相遇的那个小佛堂。
她今生一切纷扰的开端。
同样是一个雨夜,同样是宫门下钥后。
只是如今云卿位居宠妃,即便没有御前的人跟着,各处守门的太监远远瞧见她,亦是点头哈腰行礼,不敢过问便会主动开锁,便其通行。
只是守门太监们也会好奇,为何良嫔主仆二人,深夜会忽然到佛堂去。
玉珠默默跟在云卿身后,萧瑟秋风中,望着主子落寞单薄的背影,心疼地干着急,痛恨自己无能,没脸再上前去劝扰。
……
今夜,康熙帝亦是无眠。
他在凌霄阁歇下后,在宽阔的明黄龙床上辗转反复。
半晌,想到小太监回禀云卿去了小佛堂,心里亦是动了念想。
的确,今夜到佛堂坐一坐,利于沉心静气。
遂也命人进来,重新更衣,由人撑着伞,一路往北边的小佛堂而去。
路过几道宫门,守门太监亦是早早开锁跪迎,心里更是好奇,万岁爷这是要去寻良嫔娘娘?
康熙帝款步行至灯火通明的小佛堂处,亦是不自觉回忆起初见云卿时的场景。
小姑娘发髻衣衫皆是湿漉漉的,柔柔弱弱地缩在佛案下面,小小一团,让人瞧着我见犹怜。
实则她在悄无声息地,装作塔塔拉氏,竟是将他都骗过去了。
小骗子!康熙帝在心里笑骂一嘴,眉眼溢出温柔。
不过这倒也无可非议,毕竟她拥有前世记忆,什么都知道……
等等!
好像哪里不对。
康熙帝脸上线条才柔和下来,又再度绷紧。
之前,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如果重活一世,先机会尽握在手。
但其实,这只限于大权在握的帝王,尽知前朝后宫天下事。
可云卿不同,她只是一个柔弱女子。
少时长于深闺,而后存于后宫,几乎与世隔绝……她如何能知晓那么的政务,那么多的天下大事?
康熙帝目光凝重地望向小佛堂虚掩的砖红门扉,原本轻快的心顿时异常沉重。
她到底还瞒着他多少事?
……
“你如何得知那么多政务要事?”
佛堂里,康熙帝大马金刀地坐在窗边的矮脚软塌上,居高临下,面色沉郁。
云卿跪在他跟前,无言沉默。搁在身前的双手,心情沉重地搓着。
他终究还是察觉……
窗外风声呼啸似狮吼,只感觉,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果然,她的沉默,并不能组织一位帝王的强势进攻:“既是知晓我们父子将来反目,为何你要写信提点胤礽,而非朕?”
过往的一幕幕,在康熙帝眼前接踵而至。
她对胤礽超乎寻常宫女嫔妃的亲近,病榻前悉心照料,逢年过节亲手缝制各式袍子衣裳……
这一切,或许也能勉强解释为她心性良善。
那么在她侍寝后,对胤礽的一再逃避,又该如何解释?
还有在畅春园时,前去照顾中暑的胤礽不久后,她便狠下心肠要打胎……
越是回想,康熙帝一双黑眸里,化不开的浓墨,越是积蓄厚重。
“你……”他不确定,也不敢确定地质问道:“前世与胤礽,是何种关系?”
“咔嚓——”
窗外暴雨突至!惊雷滚滚!
好像在云卿的头顶,炸裂开来一般。
闪电光茫惨白,映得她脸颊亦是没了血色,一双乌溜溜葡萄眼,瞳孔震颤。
他竟是这么快就猜到了!
“……万岁爷,”云卿面前提起沉重头颅,试探地去触碰他冰冷的视线,嗓音悲恸哀求:“您能别问了么?嫔妾求您了……”
“卫!云!卿!”
这三个字,仿佛从男人的后槽牙磨出来的。
仿佛他随时都想掐死她!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不待云卿另行解释,纤细脖颈猛地就被一只粗粝打手攥住,无比用力。
不过几息,浓重的窒息感,就重重压迫而来。
云卿下意识挣扎,想去掰开那只扼住她咽喉的大手,“……呃……求……”
但那大手的主人,依旧面色铁青,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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