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这几年出闻水汀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是逢年过节,也是称病,闭门不出。
故而每次云卿要出门,玉珠连带着整个闻水汀上下,都跟着高兴。
而后窦嬷嬷也放下手里活计,乐呵呵走过来,给云卿拿来厚实的狐裘。
云卿瞧了眼,“换一件吧。”
很熟悉的花色,是那年冬猎时,那个男人亲手为她射杀的皮毛,当时他胳膊还因此受到抓伤。
当时有多浓情蜜意,如今便有多情灰意凉。
“老奴该死。”
窦嬷嬷瞧着云卿的脸色不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办错了事。
赶忙从新换来一件,宜嫔前几日刚送过来的,而后与玉珠一同服侍着云卿,前往御花园。
御花园里,白雪皑皑,红梅盛放,美不胜收。
呼吸着清冽怡人的空气,云卿整个人仿佛都被洗礼了一遍。
“娘娘还是多出来走走的好,对身心都大有裨益。”
察觉云卿神色轻快很多,玉珠与窦嬷嬷争相劝慰道。
“再说吧。”
云卿淡淡地应道。
采摘完红梅,主仆三人往回走。路过千鲤池时,脚步皆是一顿。
只见千鲤池的另一头,一群外邦使臣乌泱泱而来。穿着各式奇服异装,正讨论着御花园的景色,热火朝天。
几个阿哥也赫然在列,以十二岁的太子胤礽为首。
多年不见,印象里的小奶团子,已经蜕变为芝兰玉树的小少年,个头拔高。一袭华美的月色锦袍,站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气质难掩。渐渐张开的五官依旧温润,与前世十五岁大婚时的他,恍惚重合在一处。
他这会不曾看向对岸,在侧身同身后小禄子吩咐着什么,储君的贵气与威严已然周正。
五年再遇,时过境迁,云卿与他中间隔着一座千鲤池,又仿佛隔着牛郎织女的银河,遥遥而望。
前世的那份缘,再也回不去了。
好在今生还有一个石云卿,会与他举案齐眉,携手共白头……
自家的小皮猴则掉在队尾。
胤祾原本正拉着一个外邦的小皇子,兴冲冲地跟他展示着自家额娘亲手缝制的新手套。
待瞧见云卿后,不由眼前一亮,越过最前面那道明黄魁岸的身形,兴奋地朝云卿挥手:“额娘,儿子在这呢!”
小皮猴蹦等老高,以至于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云卿投来。
原本正准备悄然离开的云卿:“……”
第77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远远瞥见明黄身影的那一瞬, 云卿下意识想转身离开。
后宫大多数女人都希望日日面圣,但她早已不抱有任何期待,对这个男人不抱有任何期待。
没有欣喜, 亦没有感伤。
五年前, 纳喇氏捅破云卿重生一事,牵连甚广,余波威力亦是极大。
云卿所书写的信函内容,事关未来的朝堂大事, 这对坐拥江山社稷的帝王而言,坚决无法容忍。
犹如将自己后背亮出来,随时都可能被人背刺。
于是康熙帝以雷霆之势,将但凡可能接触过信函的人, 一律抹杀。或者明着斩首,或者暗中灭口。
纳喇氏及其族人, 首当其冲。全族几百条人命,皆是在除夕之夜,丧生火海。
拔出萝卜带出泥, 毓庆宫除去胤礽和小禄子,其余人等也都无一幸免。
而玉珠,更是率先进入死亡名单。
再有就是卫氏一族九百多条人命, 亦是一夕之间全被下狱。
康熙帝并未对云卿下手,但他此番行径,要比杀了她还令人痛苦。
她忍着心寒, 去乾清宫门口一连跪求几日,极力担保此事卫家毫不知情, 但都见不到他一面。
他,不信她。
后来, 云卿转变思路,将僖妃钮祜禄氏从背后揪了出来,功过相抵,保下了玉珠和卫氏满门。
纳喇氏事件的根源,是大阿哥胤褆挑拨胤礽与云卿的关系,遭康熙帝斥责。
进而纳喇氏记恨云卿,才有了后来的书信举报。
而大阿哥说云卿六阿哥会抢夺胤礽太子之位的那番言论,实则是僖妃背后安排人,故意说与大阿哥。
僖妃一场擅长如此,坐山观虎斗,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云卿搜罗出一条条证据,摆在纳喇氏面前。
不消云卿多说什么,纳喇氏就恨不得生吞活剥僖妃,很快主动向康熙帝禀明僖妃的所作所为。
临死前,终于做了一件好事。
僖妃出身钮祜禄氏,树大根深,康熙帝没有从明面上直接制裁。
但暗中亦是安排人手,从吃食中作手脚,将僖妃的身子生生拖垮,含恨而终。
而钮祜禄氏一族,念在他们祖上是大清开国功臣,没有赶尽杀绝。在朝中的权利,也一点点被康熙帝架空。所有可疑之人,亦是接连横死。
至于卫家人,虽是从死牢里放出来,但也全数圈禁在府邸五个月。
经过重重调查,在确保卫家人的确不曾参与此事后,才解除了封禁。
卫氏兄长家的小侄女,因着受了惊吓,活泼可爱的小机灵鬼,从此变得沉默寡言。
原本就内敛的卫瀛,才十一岁的小少年,忧郁眼神里,已充斥着沧桑浮沉。
和僖妃、纳喇氏相比,康熙帝对云卿已经宽仁很多。
可他的不信任,还是深深刺痛到云卿的心。
一连五个月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折磨,让她认清现实。
从前的夫妻恩爱日常,风花雪月,终究是过眼烟云。
他不是夫,而是君。
他不爱美人,心中只有浩浩江山。
或许,他还是在一步步地,变成前世那位冷血无情的帝王。
……
“嫔妾见过万岁爷。”
有外邦使臣在,既是见了天子,云卿作为嫔妃就要遵守规矩,前去行礼。
她低眉垂眼绕到千鲤池对面,盈盈一拜。
从始至终,都未有抬眼。
“平身吧。”
头顶传来男人的熟悉声音,依旧低沉雄浑。今年三十有二的他,仍是壮年。
云卿收住遐思,缓缓起身,“谢万岁……”
这时身前,竟是有一只大手递过来。
一只粗粝的,虎口带有老茧的大手。
云卿目光一顿,心里却是感动不起来。
那日在佛堂,便是这只粗粝大手,呃着她的咽喉,良久良久。
“谢万岁爷。”
考虑到在场人数众多,云卿终究将自己的手,虚虚搭上去。
一触即离。
冰天雪地,她还是体会到他手指的热意。
但她的心已沉寂多时,温暖,冰寒,都不重要了。
“臣等见过良嫔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围的几十名朝臣和外邦使臣,瞧见康熙帝如此礼待云卿,亦是纷纷躬身参拜,态度恭敬。
“诸位不必多礼。”
云卿依着规矩,还了半礼,而后便打算离去……
怎料被小皮猴一把抱住,他养着小脑瓜问:“额娘,你是来采梅花,给儿子做梅花糕吃吗?”
“嗯,晚些你回来时,差不多就好了……”
云卿低头瞧着怀里喜笑颜开的儿子,脸色柔和许多,摸着他的头,慈爱地回应着。
一旁,康熙帝将她的一颦一笑收入眼底,每一个细节,都不舍得放过。
银白色的狐裘下,青釉色的旗装若隐若现。背脊挺直如轻松,一如她当年在乾清宫时的清冷模样。
从始至终,都不曾瞧他一眼。
有多久,没瞧见这般的她了。
整整五年。
她心里有怨,他心中有愧。于是同住深宫,却两不相见。
当年信函一事,他的确伤透了她的心。
可位及天子,作为爱新觉罗的子孙,势必要抹杀一切会危害祖宗大业的因素。
假使有一日,信函的内容被公之于众,亦或是被有心人利用,大清社稷受损不说,她身怀前世记忆的异类,更是难逃一死。
所以旧事重来,他还是会坚持当初的选择。
也曾有意弥补,接胤祾来乾清宫,无论多忙,都亲自教导。
优待卫家,破例给无功名在身、年仅十六岁的卫瀛,加封兵部要职。
他想告诉她,当年对她许下的承诺,他一个都不曾忘怀。
只是钉子拔掉,留在她心里的伤疤,难平。
这些年,她从不曾来乾清宫瞧胤祾,闻水汀的宫殿大门亦是白日紧闭,用意明显。
而又有多少次,御撵徘徊在闻水汀宫门前,久停不入,数不胜数。
诚然,种种理由,其实都是在找借口。
时间久了,渐渐分不清心中是惭愧,还是矛盾。
始终走不出心里那道槛。
一想到被他呵护多时、无数次鱼水交欢的女人,竟是前世的儿媳,他这心里总是会如鲠在喉。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女人竟还侍奉过别的男人。
那个人,还是他名义上的儿子。
夫妻俩的感情,远比他与她的深厚,以至于重来一世,她也甘愿放弃天子荣宠,甘当一名卑贱宫女去侍奉在胤礽左右。
他愤怒,他嫉妒。
他忍不住想去深究她的前世过往,恨不得抛开她的心看一看,那里可曾有过他一丁半点的位置……
“好耶好耶!阿骨打也可以去吃糕糕啦!”
这时,那位外邦的小王子学着胤祾的模样,欢喜地上蹿下跳:“良嫔娘娘真好,好漂亮,好温柔!”
原来,是四阿哥和五阿哥也馋云卿的梅花糕。
云卿一向对孩子们有求必应,顺势答应下来。
这时,小王子阿骨打见状,弱弱地表示他也想吃。
涉及两国邦交,云卿不敢擅专做主,刚想询问康熙帝意思,自家热情好客的小皮猴已然拍胸脯应下:“没问题!”
“我额娘不仅会做梅花糕,还是会做八宝鸭,酱肘子,水煮鱼,糖醋虾,椒盐排骨……”
云卿:“……”
这臭小子原是在这等着她呢!
知道她不会由着他,便拉个小王子来冲锋陷阵,让她无法拒绝。
眼瞧着小王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睁得圆溜溜的,可爱又无辜的小模样,叫云卿实在不忍让小家伙失望。
最后,经过康熙帝首肯,成年使臣去乾清宫参加宫宴,一群小萝卜头则都云卿领回闻水汀。
当然,小王子和阿哥们,自然有随从保护左右。
自家儿子得到礼待,小王子的父亲忽必可汗也甚是欢喜,带头赞誉云卿:“良嫔人美心善,万岁爷得此佳人,当真是叫人羡慕!”
其他外邦使臣,亦是如此。
生于蛮夷之地,鲜少见到如此清丽佳人,他们早就一眼惊叹于云卿的美貌。
如今瞧见她如此受小孩子欢迎,更是珍视她性情良善。
毕竟,小孩子的感受纯粹,最是不会骗人。
“万岁爷慧眼识珠,识人善用。大清有次英明君主,定能长治久安。”
“良嫔娘娘家中若有姊妹,能求娶回去便好了,也不失一桩美谈……”
周遭赞誉声此起彼伏,但康熙帝恍若未闻。
大半的注意力,都是一人身上。
那人被一群小萝卜头围绕着,笑靥温柔如春风,一路远去。
摸摸那个的小脑瓜,帮那个系紧狐裘,性子极好。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烦闹得很,但她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康熙帝怅然一叹,柔和如水的目光,漾起丝丝苦涩的涟漪。
原来,她从未变过。
只是对他,从前不再。
经梁九功低声提醒,失神的康熙帝才收回遐思,再度戴上假面,扮演起那个气阔威严的大清帝王,与众多外邦使臣一道前往乾清宫,共进晚膳。
众人一路笑声不断,殊不知,人群中一抹阴毒的视线,悄然泛着寒光。
……
闻水汀,银铃般的孩提笑声不断。
云卿为着看护好几个小萝卜头,将在小厨房的厨案,搬到了闻水汀正殿。
一边准备晚膳,一边给他们讲故事。
当胤祾骄傲地提及自家额娘超厉害,经常在晚上给他讲各种各样的睡前故事时,小王子阿骨打很是羡慕。
经询问,云卿才得知,阿骨打的娘亲生他时,难产去世了,他从小就没有母亲。
胤祾轻叹一声,小大人似的讲道:“真巧,我额娘生我时,亦是难产……”
听着他们的对话,云卿揉搓面团的动作,不自觉放慢许多。
犹记得她第一次侍寝那晚,他拉着她的手久久不肯松开,诉说着潜藏在心底多年的、对他母妃的思念,一并犹然而起……他,也是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孩子。
还有那日在产房时,男人的真切言辞,对她的极力拥护,也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中。
当时,他坚持“保大不保小”,每每回忆起来,都会令她动容。
他不是不爱这个孩子,常常会趴在她孕肚上听胎动,隔着肚皮跟小家伙互动,严肃要求“不可总折腾你额娘”……抱有的期待,甚至比她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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