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秧,你问别的好吗——”
“你说过的,我问什么你都回答。”我打断他,“我就想知道这个。”
他张了张有些泛白的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何宛华,你就说吧。”我还是第一次用他养父母起的名字称呼他,“已经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了。”
他看着地板犹豫了一会儿,我看着他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弧线优美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这幅脆弱精致的模样无数次让我心生怜爱,此时看见却只觉得忿恨。我竟然生出了动手的欲望,想一拳头落在他高耸的鼻骨上,将其打得断裂,看着殷红的血液流淌过他的嘴唇、下巴,再滴到地板上。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冲动吓了一跳,我发觉自己的手竟然已经握成了拳头。
“那我就实话说了。”他的声音打断了我那正在心底里积聚起来的暴虐。好似一只充满气的气球被针扎破般,我登时泄下气来,嘴里含糊不清道:“你说吧。”
”秧秧,和你在一起,虽然你对我很好,但我一直……感觉自己没有动心。我看到你,没有心跳加速的感觉,更没有什么甜蜜可言。我知道一开始是我说要你做我女朋友的,我只是觉得,我们的重逢太过巧合了,这很难说不是上天的旨意。特别是当你躺进那个泳池的时候,那一刻我真的认为你是老天爷安排给我的缘分,我不能辜负了这种安排。
“其实,我是 打算好一辈子都和你如此平安无事地过下去的,相信日久生情。而且就算这辈子都擦不出火花,你也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我们彼此也能做个伴。那天在超市里我忍不住想哭,就是因为觉得造化弄人。我第一次遇见了如此爱我的人,我却没有心动的感觉……你对我那么照顾、那么好,我觉得自己不能辜负你。
我很努力地做一个好男友应该做到的一切,没有心动我就逼着自己心动,没有浪漫我就自己创造浪漫,我是打定好了全心全意永远对你一个人好的。
直到她出现。”
福宝说到此处,眼睛从地上抬起,望向了窗外,那瞳仁里骤然荡漾起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含情脉脉,“那天在机场见到她,只是一眼,我便明白了为什么上天会安排我和你重逢。我们重逢的意义,在于她啊!看见她倚在你肩膀上哭的样子,那一刻我的心好像停止跳动了。不是我夸张,秧秧,那时候我终于知道电影中的慢镜头不只是一种艺术处理手法了,它在现实中是存在的。那时,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来,都安静了下来,我的世界里只有她。我的人生之中从未有过这种奇妙的感觉。
那天回去,我觉得自己很恶心,竟然对女友的养母产生了感情……我骂自己,甚至扇自己巴掌,但都没有用,我满脑子都是她。那天你说调课了没法脱身,要我带她出去转转,我本来是不敢答应的,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接近她……我带她去好莱坞,路过穆赫兰道时,她突然说这个地方好美,想要停下来看看。停车的地方就是我挑给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长椅,她竟然和我选择了一样的地方。”
“所以你就和她在一起了?”
“没有……那时我还在挣扎……”
“直接快进到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命令道。
福宝思忖了一下,才继续讲述:“是那个下午,你打电话来说签约了的时候。”
“详细说说,别我问一句你挤一句,烦不烦啊?”我有些不耐烦。
“那天你去见冯喻晗,我接上她后,她说还想去穆赫兰道的那个位置。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那里,她说,那地方让她很有灵感,我才知道原来她是个诗人。
秧秧,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从前我在心里为未来的人生伴侣画像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会写诗的、爱哭爱笑的女孩。坐在穆赫兰道的那个长椅上,她作了一首诗,听完我便忍不住吻了她。那一刻我确定了,她就是我这辈子要守护的女人,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要好好爱她一辈子。”
果然是的,我一开始猜测的福宝喜欢的女生类型是完全正确的。他喜欢敏感多情的文艺女孩,我一早便知道是如此,却因为想用真心去爱他而不肯假扮,怎敌得过李菲菲不用伪装便是那样的女人。
真好笑,我识人有术,又识人无术。无论我怎样机关算尽,都得不到李菲菲毫不费力便能得到的爱。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打电话前还是后?”
“……刚刚发生,你就打来了电话。”
我说当时福宝怎么对我和别的男生单独出去不甚在意,又对我签约了的消息并不激动。原来他那会儿正沉浸在找到此生真爱的幸福里,根本无法再对我的事情有一分一毫的顾及和在意。
福宝看向我,眼中仍然满当当地盛着为另一个女人泛起的一往情深。我看着他,表情逐渐变成了哭笑不得。他的这番话让我感觉好像被人迎面揍了几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是该为他终于找到了真命天女鼓掌吗?
憋了许久,我才挤出一句:“我以为你也爱我的。”
“秧秧,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共同语言,这一点你心里也清楚。”
“什么叫没有共同语言?我们明明……”
“多少次见面,我们都完全没话说,只能一起呆坐着?”
如果说刚才我只是被人迎面打了几拳,那福宝这句话简直是如一把尖刀般戳进了我的肺腑——原来我所以为的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的沉默,在福宝眼中,只是我们根本没话说?
原来一直是我在自作多情。
我有些自嘲道:“李菲菲比你大二十二岁,和我们都不是一代人,但你和她比和我更有共同语言。”
福宝不置可否。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在想,李菲菲虽然年龄大,但心态比我们这一代的任何人都年轻。何况她保养得很好,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模样。在福宝心中,她可能只是个年轻的姐姐罢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又问:“那几天,你说去美洲杉国家公园拍戏,说早告诉过我,但我忘记了。有这件事吗?”
福宝闻言脸红了起来,嗫喏道:“对不起……秧秧,是我骗了你。那时我急着找理由能和菲菲待在一块,想着这样就能蒙混过去。”
太滑稽了,太可笑了,我终于大笑出声。
看见我笑,福宝竟然上来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秧秧,对不起。你和你养父的事情菲菲都告诉我了,你吃了很多苦。菲菲她身在其中,觉得你和她前夫一起骗她。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的,我会帮你劝劝她。”
“你劝?你有什么资格?”我的笑声变成了冷笑,“你也觉得我和夏浚译是两厢情愿,只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福宝没有说话,而这沉默已经解释了一切。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脏,而李菲菲干净?因为这个所以你才爱上她,对吧?”
福宝看着我,那眼神出卖了他,他在努力遮掩着他的真实想法。我死死地瞪着他,说:“那个周六,在我向你坦白之前有过很多男人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真的有心疼我之前过得艰难吗?还是你只觉得我脏而已?”
“秧秧,你身上有太多包袱,我承受不了。”
是了,这才是他的真实想法。什么命中注定,什么今生守护,都是屁话,他只是想要轻松的生活。天真烂漫又腰缠万贯的李菲菲,从任何角度看,都是比过往污糟且前途未卜的我好一万倍的选择。我不由得哂笑出声:“你以为我不想和她一样干干净净吗?我有过那个机会吗?你如果能让我父母在我出生时不抛弃我,小时候不被夏浚译打,长大了不被他强暴,我也能活得和李菲菲一样轻松简单。”
“秧秧,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都没办法改变过去……”
我说了,“强暴”,福宝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就是我曾经以为可以白头偕老的灵魂伴侣。
“麻烦你收起你的伪善,从此不要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擦掉脸上的几滴眼泪,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为福宝把门拉开。他见我下了逐客令,也没有坚持,好似识趣又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走了出去。路过我身边时,他低头说了句,秧秧,照顾好自己。他身上的薰衣草香味无比刺鼻,我的鼻涕都差点要被熏出来。
慢走不送。
我把门在他面前关上,没有故意摔门,但也绝非动作轻巧。
如果说本来我的心中还对与福宝的爱情消失有那么些悼念的意味在,那么当他说出“你身上有太多包袱”那几个字时,这些悼念也已经彻底被怒火烧毁,只剩下彻头彻尾的仇恨。真好,我心中的仇恨又增添了一笔,这种仇恨越坚实,“夏知澜”便越能茁壮生长。前段时间悄悄冒尖的一丝丝“张秧”的细苗此时已全然被熊熊烈焰烧光,化作肥料,养结实了那将变得更加顽强的名为“夏知澜”的杂草。
还是当夏知澜好,夏知澜没有弱点,没有痛处,夏知澜总能强大且无懈可击地存活和蔓延。
我想起和夏浚译的那个下午,完事后,他从桌上抽了湿纸巾给我擦拭下体。他的动作意外地轻柔,那纸巾却冰冷得我发颤。在那之前,我从未和男人发生过关系,这一点十分出乎夏浚译的意料。他用一张干净的纸巾包裹那沾了丝丝血迹的湿纸巾,扔进垃圾桶,看着我的神色有些复杂。
“我以为你那么招小男生喜欢,应该已经……”他第一次没有说完要说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我的裙子仍然翻到腰上,内裤被扯到一边,一条腿耷拉在地上,另一条腿被他摆在沙发背上,最隐私的部位就那样暴露在空气中,但我并没有动作。
我还在看窗外的夕阳,如橙色的火焰般烧去片片纯白的云彩。
第31章 第十九章互惠互利是我最熟悉的游戏
当回夏知澜的感觉是快乐的。
不知道这种“快乐”有多大程度上是在掩耳盗铃,但无论如何,我现在的生活都比当“张秧”的时候容易多了。我清楚地知道夏知澜是谁,熟悉夏知澜该做些什么。比起天天纠结“我到底是谁 ”的那个迷糊而软弱的张秧,夏知澜无懈可击、坚韧不拔、顽强不屈。她每天早上睁眼便知道自己的使命何为,决不会像张秧那样无助地将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
跳出了“张秧”视角后,我对笔下那视爱情如生命的女主角英梨更加狠毒,连冯喻晗都不得不提醒我尽量不要在动作描写中加入作者的个人喜恶。我越看英梨越觉得她愚昧蠢笨且无可救药,恨不得用笔尖撕碎她,她对爱情顶礼膜拜的样子让我厌恶得想要发疯。
福宝和李菲菲离开洛杉矶后,我第二天一早便反应过来生活需要继续,想起了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毕竟已经不是十九岁了。我把计划重新提上日程,每天除了上课和写剧本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约伊维塔出去喝酒。喝酒不只是为了喝酒,也是为了在酒吧邂逅男人。我告诉伊维塔:我和他分手了,但请你什么也不要问。
伊维塔十分体贴,把话题绕开,除了福宝之外天南地北的事情都和我聊,我们不知不觉之间竟聊了不少体己话。好几个难以入眠的夜里,我会突然感受到一种溺水般的痛苦。此时打给伊维塔,她总是会很迅速地接起来,轻柔地告诉我,失恋的痛苦总会过去的,只是时间问题。在她低沉沙哑的声音中,那窒息感才会如退潮般消逝,我被允许有几个小时的安眠。
近来我实在是情场失意,这十来天我们起码喝了不下五次酒,我却连一个看得过眼的男人都没遇到。看着那些男人,我总忍不住拿他们和心中的一个幻影比较,最终得出他们不是太丑就是太老的结论——奇了怪了,记忆中的夏知澜可没有这么挑挑拣拣。我问伊维塔是不是我这辈子不会再看上任何人了,伊维塔为我祈祷,说但愿不会如此。
不过好在情场失意,事业得意,剧本进度比预料之中的快得多了太多,不过一个月出头便敲定了终稿。冯喻晗对我极其满意,她不敢相信预留给我的四个月创作时间竟然被我硬生生地压缩到了一个月。我告诉她这段时间我失眠所以一天能掰成七十二个小时来用,她笑我说显然数学不是我的强项。她不明白在我心中时间确实过得太缓慢,我恨不得一键快进到想起福宝心中不再有任何波澜的那一天。等得太久,我都要不确定这一天到底会不会来临了,但伊维塔告诉我,一定会的。
定稿那天是个周二,我主动约班里有空的同学们还有莱纳德课后一起出去喝一杯,和他们说今晚请客不光是因为交稿,也是庆祝我和男友分了手,趁机放出我单身了的消息。阿莱茵惊讶又失落地问我,那么浪漫的缘分为什么会分掉?我耸耸肩,作出一副理智知性的样子,说我们都觉得彼此之间不大来电,还是当朋友更好。那天晚上,当我借着哈哈大笑轻轻抚了一下莱纳德的小臂,收获了他有些错愕又掩不住喜色的眼神之时,我知道夏知澜彻彻底底地回来了,且比以前更加所向披靡。
我以为自己从此以后都将如此无坚不摧地生活下去,什么心碎什么伤痛和我都毫无关系;我以为福宝走的那一天我失去了软肋,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是能打倒我的。
谁知,这天下午,只是一条微信,便将我击溃了。我输了,输得体无完肤。
微信是夏浚译发来的,只有简单的一段话:菲菲知道了。这是给你的最后一笔钱。以后不要再联系。
银行卡里有他转来的二十万,人民币,这对于我接下来三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最讽刺的是,接到这条微信的时候,我正在陪阿莱茵逛洛杉矶死亡博物馆。馆内寒冷的空气里,夹杂着电路嘶嘶声的电视新闻冷酷无情地播报着:“曼森家族给洛杉矶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从那之后,没有人家再敢不锁门便安然入睡……”
我看向展示柜里面那一件件沾染着死亡气息的藏品——断头台、囚服、尖刀、遗书……它们在我眼前震动起来,我感觉自己的躯壳也晃动了起来,仿佛就要进入展柜与它们融为一体,也成为一个代表“死亡”的展品。
“你怎么了?”阿莱茵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我虚弱地说,不好意思,我有些头晕恶心,想回家。
阿莱茵担心地问我要不要送我一程,我告诉她不必,花了票钱进来的,她就代替我把这个馆好好逛完吧。
出了死亡博物馆的门,十一月的洛杉矶虽然不算太冷,但我还是打了个寒战。扭头一看,死亡博物馆门口的墙上彩绘着一个巨型骷髅头,他呲着牙齿,好似在讥讽我。我气不打一处来地上去踹了它一脚,脚趾碰撞到水泥墙面,我吃痛地蹲下,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我突然有种问问苍天为何如此待我的冲动,抬头一看,远处的天边烧起了橙粉色的夕阳。
真好笑,来洛杉矶这短短一个学期不到,我已经看了比这辈子加起来的次数还要多的夕阳。
手机响了,是伊维塔打来了电话。她正在超市买水果,问我今晚想不想去她家喝酒,去的话她会买两瓶白葡萄酒。我想说“去”,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哽咽或者干咳。
伊维塔听我的声音不对劲,飞也一般地打车来到了西好莱坞的一个小酒吧与我碰面。我点了她爱吃的鸡尾酒虾,喝着一杯尼格罗尼等她。我一边喝一边盘算着一会儿该和她说些什么,盘算着盘算着,我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情况我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无论我说什么,结局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与她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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