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穿着左胸口绣了小面积深红、深绿色刺绣的白衬衫,喷了我曾说过闻到就好像能听见森林里的虫鸣般的那款木质香水。他捧着一束很别致的花,绿色的皱褶纸托着朵朵半开不开的黑白色玫瑰,几朵浅绿色百合盛放在其中,还有深红色的花烛在一旁作点缀。我被那花吸引去了目光,怔怔地盯了好一会儿。
“你喜欢吗?”托比把花送到我怀中,“这是我特意插的。”
不愧是托比,连插花都能做得如此别出心裁。我没有搭话,抱着花走到一旁的柜子上将它放下,闪身让托比进来。
不是我没礼貌,是我实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孔去面对他。那之后我还没有过他的消息。不光是他,伊维塔、莱纳德都不曾给我来过消息。
见到托比,我的心里是有些失落的。虽然我对他没有爱情,但不得不说,我很怀念我们在帕萨迪纳街头散步的那些日子。他总是能找到有趣的事情和我一起做,去看摄影展或者画展,去逛快闪服装店,去植物园找纹饰灵感……他也能将平淡的日常变得有滋有味,在冻酸奶店互相尝对方的小料,在咖啡厅露台晒太阳猜路人的职业,悄悄带酒进午夜场电影……和托比在一起的时光总是丰富多彩的。如果我没有搞砸这一切,托比会是我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友。
我一边在橱柜上放下那捧花朵,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开口。我不能再骗他了,这是肯定的。我要主动告诉他我接近他的目的,以及关于莱纳德和伊维塔的一切,我要寻求他的谅解。
不过,即使他不谅解,我也要承认我的错误。
这不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但我却非做不可。我暗地里给自己鼓了鼓劲,转过身,正准备开口,却被面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在我不算大的客厅里,托比正在白色的茶几旁,用那双眼眶微红的亮晶晶的蓝眼睛看着我;他单膝跪地,一只手托着一只黑色的天鹅绒小盒子,另一只手打开它的盖子,郑重其事地举在我面前;盒子里,一颗三克拉左右的钻石绽放着令人眩晕的璀璨光彩。
“托比,你这是——”
“克洛伊,我知道我们相遇的时间并不久,但我觉得已经认识了你一辈子。嫁给我吧!抛弃你的未婚夫,和我在结婚吧!”
我让他这番表白吓得被口水呛住了,我不受控制地开始咳嗽,一咳便停不下来,好似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见我咳嗽,他赶紧起身来把钻戒放在一边,扶住我的肩膀,一只手帮我拍背顺气。
“需要喝点水吗?”他问道,我摇了摇头。
我咳了好一会儿才感觉胸口逐渐平复,为了逃避现实,我又多逼着自己咳了几下。但我很快便意识到一切是躲不过去的,我今天就算把肺咳出来,吐在地上,也要给面前的托比一个答案和解释。想到此处我停下了咳嗽,对托比说:“我有事要告诉你。”
“我知道你有未婚夫,他能给你的我也都可以,我还会给你更好的。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不是吗——”
“你先坐下,先听我说。”我把托比推到沙发上,坐到了他身旁,严肃地看着他。
托比安静了下来,认真地望着我,等待着我将要说的话。面对着他那双眼睛时,我才意识到不知如何开口。我没话找话:“你这几天过得如何?”
“你要说什么,克洛伊,直说就好了。你想说太快了?我们之间不是认真的?我们甚至都还不是男女朋友?这些我都考虑过,我都有解决方法——”
眼看着托比又要开始絮叨他的想法,我赶忙打断他:“我不爱你!”
此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过了几秒钟,托比脸上浮现出一种尴尬的神色,他嘟囔道:“好吧,这实在是有点伤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认真地解释了起来,“我接近你,还有接近那个所谓的‘未婚夫’,其实……先和你道个歉,我知道我的行为不可原谅,我愿意承受一切后果。我要实话告诉你,我接近你是因为我想留在美国,想找人结婚拿绿卡。我欺骗了你的感情,对不起,说一万遍对不起都不足以表达我的后悔。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会好好地弥补我的罪过。”
说完我低下了头不敢看他,说实话,我真怕他一个巴掌扇过来。虽然托比完全不是那样的人,但是遇见如此恶劣的事情,如果是我,应该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
在沉默中我仍然不敢抬头,只感觉周遭的空气在一寸一寸地结冰。我愈发紧张,放在大腿上的手指紧紧地抠进肉里,躯干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正当我要被这极度的安静整得几乎崩溃之时,托比终于说话了。
“那,为了弥补罪过,你就和我结婚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惊愕地抬头——在听了我的一番自白后竟然还要和我结婚,我竟然不知道我的魅力有如此之大?
对上托比的眼睛时,我才发现他眼中并没有我预料中的深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托比竟然在笑,而且笑得很开心,我不明所以。
看着呆头鹅一样的我,托比笑得更加欢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吗?我早就看出来了!巧了,我也不爱你!”
“啊?那你……为什么还要向我求婚?”
“克洛伊,我喜欢男人。”他收起了笑容,“但我有钱的父母想让我喜欢女人。”
托比的话犹如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那一时白炽的亮光顿时照亮了我之前许多暧昧不清但并未细想的疑惑——
我虽然对自己玩弄男人于鼓掌之中的技术极有自信,但我也心知肚明托比这种长相帅气得让人迷瞪、有一个不错的工作又家境极好的男人是不会那么急着和我一个小有姿色的留学生定下来的。更何况,我们两个鲜有肢体接触,就算牵手和拥抱也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友情味儿,在第一次草草了事的性的尝试之后更是谁也再不提这茬了。在这样的前提下,托比竟然在和我的“未婚夫”通话后抱着一束花来向我求婚,这只有一个解释——我在骗他,而他利用了我的骗术,将计就计,也在骗我。
我想起那晚,我煞有介事地分析着托比喜欢的应该是冯喻晗类型的女强人,所以我对他必须要若即若离才能让他念念不忘——太好笑了,原来他喜欢的根本不是女人。
“我父母说,在订婚后才会将我写进遗嘱。也许你会觉得我贪得无厌,但那确实是一笔不小的钱。”托比说道,“更何况,这钱不是给我,就是给我那支持特朗普、热爱枪支、痛恨少数族裔、痛恨同性恋群体的堂哥。我才不会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这还是托比第一次和我说起他的家庭,那平时如蓝宝石一般透亮的眸子里此刻竟染上了一层不明不白的阴郁情绪。看着眼前的他,我突然觉得我们同病相怜,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克洛伊,你可能认为自己是个很会假装的人,事实上你确实也骗过了大多数人。不过,你骗不过我,我太敏感了,这是我爸爸痛恨的地方。”托比耸了耸肩,“从你一约我出来喝酒,暗示和男朋友分手是因为遇见了我时,我便知道你对我根本没有感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起之前自己那满嘴胡言骗人的样子,我简直不想承认那是我自己。
“不光如此,你记得我们去看《洛基恐怖秀》的第二天,我给你发过一条短信,问你记不记得昨晚说了什么吗?”
“啊?记得,不是说我想再约你出来玩吗?”
“不是的。”托比难掩笑意,“那晚你喝多了,把为什 么来洛杉矶、要结婚拿绿卡然后离婚,这整件事情都说了一遍,就和你刚才和我讲得一模一样。”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哦不,有一点不一样。”托比眯起眼睛回忆着,“那晚你看着我说,我就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如果你那时没有男朋友,肯定会对我出手。”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好似两团火焰在不住地烧。托比看见我的窘样,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本来是想和你当好朋友的,我最好的朋友几乎都是女性,这也是为什么斐会说我是个花花公子——这件事还要麻烦你别告诉任何人,我还没有公开过我的取向。”
“当然,我不会乱说的。”我赶紧表白道。
“我本来也觉得你和我也能当很好的朋友,但在你和前男友分手并来找我时,我就决定了:既然你利用我,那干脆我也利用你,我们各自得到想要的吧。和你订婚,我父母就终于愿意把钱留给我,而婚后相信我们也可以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互不干涉。没想到你今天竟然把事情挑明了,这真是让我轻松了不少。”
“那,那次喝酒的时候,你说第一出去玩就看上了我——”
“哪一次?”
“就是我们在圣莫尼卡一家咖啡店,你突然笑了,我问你为什么笑——”
“哦!那次啊!”托比又笑了起来,“那时我只是觉得眼前的情形很好笑,明明是互相利用,两个人却都在假扮情侣。我笑的是这个。但我肯定不能告诉你,所以就随口扯了个谎。”
我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无比荒唐,但又确实是在真实发生的——可笑的是,如此离谱的一件事情却比我生命前二十几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我觉得真实。在我的沉默中,托比再次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个小小的盒子,这次他没有跪地,但不乏认真地说:“克洛伊,你愿意和我结婚吗,以合作伙伴的身份,我们一起走入婚姻。”
“这……具体要怎么办呢?”我有些困扰地说道,“我们毕竟不是真心相爱,结婚以后,我们怎么生活呢?”
“很简单,到时候我们可以住在我现在的那个家里,不是有个空闲的房间吗,那个就给你住。我们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朋友,一切都和之前没有改变,只不过我们不用再逼着自己和对方上床了。”说到这里,托比笑了几声,我也忍不住笑了,“我们互不干涉对方的约会和生活,但是在对方需要的时候也会在那里,就和真正的朋友一样。你每年感恩节和圣诞节和我回家去走走过场,我也会给你你的身份,配合你移民所需要的一切。”
“这些听上去都很棒,但是,托比。”我说道,“我本来的打算,是三年之后拿到身份了,要恢复单身的,我不想以后都在一个虚假的婚姻里。如果三年以后我们离婚了,你父母那边——”
“没有关系的。”托比说,“只要我曾经和女人订过婚,他们就会相信我‘已经治好了’,他们很会自我欺骗和说服的,放心。”
这一切听上去都十分完美,我想要的就在眼前了,甚至比我本身打算的还要好上千倍百倍。只要伸手接过托比手中的那枚钻戒,我便能在获得一张绿卡的同时还获得自由,甚至在这三年的婚姻里,除了节假日要稍稍装装样子之外,我都是自由的。
去年那个在本科的寝室里暗暗许下心愿的我,可从未想过自己会行这样的大运。看着眼前这个将要给我想要的一切甚至还更多的英俊的男人,这就是我来洛杉矶的原本目的,它就要实现了,我终于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留在这片崭新的大陆上了。
我的心砰砰地飞速跳了起来,我举起右手,伸向了托比手中的钻戒——
第41章 第二十八章喷泉
托比走后不久我的外卖便到了,一边浏览和可能转去的学校一边吃完那油腻腻的披萨后,我重新回到了书桌前。
我没过多久便写完了莱纳德课上的那个剧本,仔细地校对好格式后,我将它分别发给了莱纳德和伊维塔。莱纳德是我的老师,伊维塔是我忠实的读者,他们是在意我的文字、我的创造,甚至我的灵魂的人,我却让他们失望了。
在邮件里,我还给分别为他们附上了长长的道歉信。信中我只是诚恳地向他们认错,但没有对自己的行为加以解释——错了就是错了,找再多的借口有什么用呢?就算命运对我不公,我待别人的不公也不会因此而变成正义的。在信的结尾,我告诉他们,我要转学了。我祝愿他们以后的生活都能顺顺利利,永远不再遇到像我一样的恶人。
邮件发出去后,我斜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这一觉睡得不大安稳,我总是在做一些奇怪的梦。我竟然梦到了我的生母,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她哭哭啼啼地说,宝贝,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离开你……我很厌烦地转身跑掉了,她却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在我身上。我跑着跑着,莫名其妙地跑到了高中的学校。她一直在追我,我害怕她让我在同学们面前丢脸,于是在洗手间躲了起来。听着她的脚步越来越近,我心中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我紧闭着眼睛蹲在洗手间的隔间里,祈祷着她不要找到这里,直到尖锐的上课铃声响了起来——
我猛然睁开眼,眼前的却不是什么学校,那噪音也不是什么上课铃,而是我的手机铃声。
二十分钟之后,我裹着一件白色的摇粒绒连帽衫,出发去往了学校旁边的喷泉。
是的,就是那个我和伊维塔、莱纳德“三方会谈”的喷泉。再次去那里,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心脏跳得好似要一跃而出。我生怕自己的状态不好容易出事故,连车都没敢开,直接叫了一辆优步。
车辆行驶的路上,我趴在窗户边上,脸感受着窗外凉丝丝的空气。洛杉矶的夜晚已经挺冷了,我用裹紧衣服,努力地压下那颗狂跳不已的心。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在夜色中发出寒光,屏幕上是伊维塔的信息:来喷泉旁边,我要和你聊聊。
我不知道伊维塔要和我说些什么,在发出那封邮件的时候,我是做好了收不到任何回音的准备的。没有想到,在我趴着睡了三个半小时之后,便收到了她的消息。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伊维塔此时急着见我,她到底想说些什么呢?
是原谅我吗?不大可能,她和我说过,我比她的前任芮内更加残忍,我不光侮辱了她支持我读书这个诚挚的善举,也玷污了她纯净的爱情,一封忏悔信必然无法改变这一点。
那她约我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思来想去,觉得最大的可能便是她需要面对面地和我有一个了结。她想要的,可能是对着我的脸说,别以为一封假惺惺的邮件就能抵消我的全部罪过,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而我要永远带着对她的愧疚和对自己行为的厌恶生活下去。
即便如此,那也是我应该承受的,比起伊维塔所承受的痛苦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抱着赎罪的心态,我没有迟疑一秒,便跳上了来喷泉的车。
到地方下车后,我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喷泉旁边的伊维塔。她低垂着头,穿着一身薄薄的灰色长裙,侧面看上去瘦削了一些——这一个星期对她来说肯定很难熬吧,我心中的歉疚顿时加倍,加快了步子向她走去。
“伊维塔……”我出声喊她,这才意识到她身边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全黑的衣服,所以我一开始并没有将他和周遭的夜空区分开来,没有认出他。
是莱纳德。
我顿时紧张了起来,这两个人怎么一起出现了?我的脚步迟疑了,大有掉头就想跑的意味。正在我进退维谷之时,伊维塔看见了我。她动作干脆地站起来,冲过来拉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了喷泉旁边。夜色太浓,我看不清她或者莱纳德的表情,只听到她慌张的声音:“克洛伊,我们叫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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