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青年郎君在食肆内留下了诗作后,姜菀便一直将其悬挂在那面墙壁处,后来,也偶尔会有人来此用膳时驻足,挥洒笔墨。一来二去,食肆存了不少文人的作品。
这日午后,姜菀留在永安坊内的食肆内,正专心致志做着一道极风雅的食物——蜜渍梅花。
“瓮澄雪水酿春寒,蜜点梅花带露餐。”她把冬日贮存的雪水取出,将白梅肉浸泡其中,再加入少许梅花,放置后取出,再装进盛有蜂蜜的罐子里静置。如此做出的蜜渍梅花,清雅而自有韵味,用来下酒极好。
到了第二日,她取出蜂蜜罐子,里头的梅花腌渍得恰到好处。姜菀正低头轻嗅着,却听见有人轻扣食肆门扉,一抬头,却是徐望。
“表兄怎么来了?”姜菀笑着道。
徐望说道:“恰好外出回去,路过这里,便想着看你在不在。”
他看着桌案上的小罐子,微挑眉:“蜜渍梅花?”
姜菀点点头。
他笑道:“来日阿爹若是来了酒兴,正好以此佐酒。”
正说着话,却听见外头路上传来鼎沸人声,似乎有不少热烈的呼喝声。姜菀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问道:“是考中的进士们在庆贺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景朝的放榜日,大抵也是如此吧。
徐望颔首:“正是。”
却听有轻快的马蹄声在食肆外响起,并未急着远去。姜菀微愕,循声看过去,却见不少人聚在了自家食肆门前,簇拥着最前头一个骑在马上的青年郎君。
那郎君怀中抱着不少娇艳欲滴的花,衬得那眉眼愈发清隽。他自马上跃下,步入食肆,含笑对着两人一揖:“傅某今日有幸考取功名,特来向两位道谢。”
不同于从前的疲惫憔悴,今日他满脸的意气风发,眉梢眼角皆是志得意满的笑意。
姜菀尚自愣怔,却听见郎君身后的众人已然嚷出了声:“店家,你可是走了大运了!这可是圣人钦点的探花郎,被圣人亲口赞‘惊才风逸’。”
“原来探花郎曾在这家食肆用过饭食?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沾一沾他的光了?”
那青年复又一揖,说道:“在下傅昀,昔年进京赶考时有幸得到两位的指点,自那日后勤学苦读,终于得以进士及第。此恩情,昀不敢忘。”
徐望含笑道:“一点胡言乱语,让郎君见笑了。恭喜郎君得偿所愿,想必今晚圣人会在宫中设宴招待吧。”
傅昀道:“当日郎君一席话令在下豁然开朗,若非如此,只怕还陷入困乏中无法自拔。”
姜菀回过神,莞尔笑道:“还是郎君自身学识不凡,才高八斗,才会有今日的功名。”
傅昀的目光看向那墙壁,眼底柔和:“当日随意写就的诗作,店家却还一直保留着。”
姜菀眨了眨眼,笑道:“郎君的作品是本店的第一幅,自然意义重大。当日我便觉得郎君来日必能考取功名,果然不出所料。往后,我更要把这幅作品珍藏起来,兴许能为食肆带来更多福气呢。”
傅昀深深望她一眼,启唇笑道:“小娘子谬赞了。当日小娘子亦是一双慧眼,仅凭我的衣着打扮便能猜出我是赶考之人,令我很是佩服。”
他拱手:“往后若是小娘子不介意,在下还想多来叨扰,向小娘子和郎君讨教。”
姜菀与徐望自是与他客气了一番。等到众人离开,她才道:“想不到我们与这探花郎如此有缘,他竟也还记得。”
徐望没作声。姜菀转头看他,却见他正怔怔出身,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轻松欣悦的往事。
她唤了他几句,徐望却毫无所觉。姜菀见状,便不欲打扰他,正要转身回厨房准备些晚食,却见一人缓步踏进食肆,正是沈澹。
“你来了?”姜菀面上浮起笑意,转而走向他。
另一侧,徐望正好从思绪中醒神,眼底还有些尚未褪去的怀念,正欲开口唤姜菀,一抬眼却对上了沈澹的目光。
他唇角的笑意渐渐隐去。
第98章 荠菜猪肉饺子
“沈将军。”徐望敛去笑意, 淡声寒暄。
他的目光落向两人相贴的衣角,一触即离。
沈澹亦向着他一颔首。
“听闻过些时日,师父便会同将军一道登门纳征?”徐望此话虽是问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纳征后便是请期, 紧接着就是正式的婚仪。虽说徐苍没有同意立刻操办婚事, 但沈澹却还是把该有的流程尽快进行了。一旦请期, 也就意味着要定下日子来了。
沈澹面色平静, 说道:“正是。”
徐望轻牵了牵唇,没再多说什么, 只向姜菀道:“早些回府,免得让阿爹担心。”说完, 他便径直离开了。
姜菀没太在意,只与沈澹说了今日探花郎之事。沈澹笑着轻抚她鬓发:“想不到阿菀还曾有过此番际遇,那位探花郎也是个心慈之人, 将此事牢记至今。”
“他言辞恳切,反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姜菀道,“其实我那日并没有什么功劳,是表兄看了他的诗后, 提出了几点见解, 才让他如获至宝的。”
沈澹想起方才四目相对时徐望那微妙的神情, 心中泛着异样。同为男子, 他自然知道徐望的眼神代表了什么意味。只是他很好奇,徐望究竟是何时起了那般心思的?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握紧了姜菀的手, 仿佛这样便可以完全拥有她。姜菀没在意,以为他只是想同自己亲近一番, 面颊泛红的同时却也没有抗拒。
“徐望待你如何?”他忽然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话,
姜菀微讶,却还是如实道:“我同表兄并没什么过深的交情,虽然同住在一处府上,但并不频繁接触。”
“徐望那个顽劣不堪的表弟,如今是什么样子?”沈澹想起那个孩子曾经蛮横无理地对姜菀动手,心中还是隐约有些怒气。
姜菀道:“他如今看见我便一副很惧怕的样子,比从前老实许多。”她转了转手腕,开玩笑道:“难道是之前我那两次吓唬他,让他从此怕了我?”
沈澹忆起那时小娘子威风凛凛的样子,忍不住低低笑了笑,抚着她的头发道:“不要说他,便是我,也被你惊住了。”
他语气带着笑意,道:“我没料到,平素看着温婉的小娘子,却会展现出那样与众不同的一面,确实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姜菀说道:“我实在看不惯虞磐那不讲道理的样子,其实后来想想,也有些后怕。若是他出身一户仗势欺人的人家,我恐怕就要被人找麻烦了。”
沈澹道:“徐尚书确实为人正直,不会做那种恃强凌弱的事情。”
姜菀想起往事,略微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将徐望曾上门软硬兼施威胁自己的话说出口。若是说了,只会增添嫌隙,还是算了吧,反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那位探花郎傅昀,确实一表人才,”沈澹道,“圣人曾私下与我说过,此人满腹诗书,见解独到,只是年岁尚小,略微逊色于前两位。但假以时日,他必成大器。”
姜菀虽不懂这些学问上的道理,但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傅昀时,他便表现出了一副求贤若渴、虚心求教的模样。
她道:“那日,傅郎君所说的诗文我并不知晓其中意味,自然也谈不上帮助。若说我给了他什么帮助,大约是亲手做了些饭菜供他填饱肚子吧。”
沈澹道:“听你所说,那位探花郎一路跋涉,风尘仆仆到了京城,想来这一路也是历尽千辛万苦。如此一看,你也算是给他雪中送炭了。”
他低下头,下巴抵着她的肩膀,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姜菀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问道:“有什么烦心事吗?”
沈澹侧头轻吻了吻她的掌心,说道:“没什么事。近日宫中有了喜事,圣人很是高兴,便留我多说了会话。在宫中待久了,我竟觉得有些乏累。”
姜菀笑他:“在皇宫中待了这么多年,怎的今日忽然觉得疲惫了?”
他目光灼灼看向她:“兴许是有了牵挂吧。”
“阿菀,”他低低地呢喃,“我如今每每在宫中久待,总会归心似箭。”
“伴君如伴虎,”沈澹呼出一口气,“我虽与圣人相识多年,但却也不敢在他面前掉以轻心。因此,禁军统领这个位置做得并不轻松。好在这些日子,宫中有了喜讯,圣人的心情不错。”
“什么喜事?”姜菀好奇道。
沈澹淡声道:“皇后诊出有孕,看脉象,圣人或许会迎来膝下首个皇子。”
“圣人御极多年,始终无皇子降生,太后早已焦急不已,担心江山后继无人。如今中宫有孕,也算是令人安心了。”
说起圣人,姜菀眸光微动,说道:“那日我送阿荔回学堂,顺道去见了苏娘子,她与我说起了昔日与圣人的事情。”
“她告诉你了?”沈澹低叹,“此事事关重大,因此我一直为圣人保守着秘密。你知道的,圣人出宫不易,每每微服,总要多加提防,不可被太后和朝臣察觉。”
“因此,你我第一次在学堂外见面时,我虽认出了你,但却不敢流露出任何神情。”
从前那些久远的回忆,如今被他以这样的口吻缓缓说来,别有一种味道。姜菀想着那日苏颐宁的话,幽幽叹气道:“听苏娘子的话,她也曾对这段缘分难以割舍,但念及没有结果,最终还是彻底了断了。”
沈澹点头:“她看似温柔,但一旦下定决心,便会非常果决。你应当也知道她兄嫂的做派,她刚出宫时,他们非但没有对家中幼妹归来的喜悦,反倒怨她在宫中多年却也没给家中带来什么好处。后来,他们便想方设法为她张罗婚事,试图利用苏娘子的才貌来攀附权贵。”
“若不是她一力抗争,恐怕......”姜菀打心眼里钦佩苏颐宁,在兄嫂的夹击下,她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保住了自己的顺遂生活,又不知怎样与他们周旋才没有落入火炕。
“从前圣人原本想要暗自教训一下他们,但苏娘子却说,若如此,她与圣人恐怕连旧识都做不成。她只想靠着自己解决家中的事情,不愿惊动皇权,更不肯暴露此事。”
“苏娘子说,她很感激你与荀将军为她保守秘密,不曾让她兄嫂知晓。”姜菀道。
沈澹沉吟道:“我们正是知道她兄嫂的为人,才会严防死守。否则,她兄嫂若是得知圣人对她的情意,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她送回宫中的。苏娘子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地方,又怎会甘愿再回去?”
如今苏家人已经多番想用她的婚事达成某些目的,若知道真相,只会变本加厉利用妹妹去讨好圣上,为自己谋个前程,谋些好处。
“想不到苏娘子竟会有这样的家人,”姜菀有些惋惜,“真是难为她了。她这样的气度与谈吐,怎会有那样的兄长?”
沈澹语气微冷:“苏家式微,不想着如何管教族中子弟,考取功名,反倒寄希望于一个女子身上,妄图用最简单的法子获得最大的好处,真是可悲又可恨。”
“苏娘子真乃奇女子也。”姜菀道。
沈澹说道:“若非如此,圣人也不会对她钟情许久,即便她离宫了也不惜三番几次出宫来见她。”
“但现下看来,圣人已经放下了,”姜菀说罢,又摇摇头,“圣人从前虽对苏娘子情深一片,但还不是拥有后宫佳丽三千。果然,男人最是薄情。”她轻哼一声。
沈澹对她的语气有些无奈,遂扳过她的肩头,慢慢道:“我不是。”
他低声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姜菀与他对视着,渐渐红了脸。许久,沈澹忽而轻轻叹一声道:“为何还不到六月?”
先前顾元直的意思,是打算把婚期定在六月中。但徐苍知晓六月是姜菀的生辰,便执意要她在家中过完生辰再嫁人。而对沈澹来说,这无异于一种煎熬。心爱的小娘子就在自己身边,却不能立刻迎娶她。
姜菀抿嘴一笑:“沈将军也有这样焦躁的时候?这可急不得。”
他一笑,伸手揽住了她。
*
自从探花郎傅昀曾在姜记食肆驻足过的事情流传开来,食肆顿时变成了坊内的标志店铺。
姜菀不得不感叹,这古代也是有“明星效应”的。自古以来,探花郎一直都是才貌双全的代名词,比之状元和榜眼,更多了几分亲民。而傅昀不仅学识出众,还生了一副俊朗的模样,自然会极受京城众人的欢迎。
因此,有许多食客也开始追随他的步伐来姜记食肆,并争先恐后留下笔迹。一时间,姜记食肆变得颇为风雅,悬挂了不少作品。甚至还有人想要出重金买下当初傅昀留下的那首诗的手稿,但姜菀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随着食客不断涌入,思菱和宋鸢忍不住向姜菀道:“小娘子,再这样下去,我们的食肆是不是该扩张了?否则只怕会挂不下这么多诗文与书法作品。”
姜菀道:“莫要心急。我们才刚刚开了一家分店,如今手头不算宽裕,还是得徐徐图之。先看看分店经营得如何,若是成功,可以再考虑在其他坊开设更大的店面。等这段时日过去,客人们的兴致也会随之减弱的。”
有了她的话,食肆众人便也开始以平常心对待,依旧如往常一样准备菜品,招待客人。
春日的气息日益浓厚,许多时令的食物也随之被端上了桌。
“姜娘子,我今日只要一道荠菜猪肉饺子。”秦姝娴大步走进食肆,在桌案旁坐下,手指点了点食单。
姜菀见她神色有些忿忿,正想问问出了什么事,便见她身后跟着满脸无奈的荀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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