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哥摇头,她也满脸不可思议,怎么能有这么倔强的人。
“他非但不信,还说字迹晕染一定是因为江面潮湿,连夜搬了一堆书到床塌上,非要试个究竟。”
崔舒若听了不禁失笑,她和系统感叹,“真有意思,这人怕不是生错了时代,他应该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才对。”
说着,崔舒若又摇了摇头,“不成,真正的唯物主义战士可没有歧视女性的陋习,他还是不够格。”
崔舒若后来也没再为难他,因为船越来越靠近建康了。
越是如此,她越能感受到并州和建康的差别,更确切些说,是建康和沿途各地的差别。
建康依着天险,又是水乡,北地的胡人大多是旱鸭子,压根不必怕他们打过来,还不用怕没有粮食。所以在靠近建康时,会发觉这里歌舞升平,岸边常常能瞧见花船莺歌燕舞,还有男子寻欢作乐。
而遥遥望去,岸上也很热闹,人头攒动。
崔舒若是真正上了岸到了建康才知晓什么叫江南好风光,码头能容纳下许多条像她们这艘似的大船也就罢了,客船亦是往来不绝,数不清的脚夫在驼东西,还有船夫喊拉纤的号子,人声鼎沸,热闹熙攘。
崔舒若远远望去,建康多是两三层的小楼,檐角下挂着灯笼,风徐徐一吹,灯笼轻摇,就如同柳枝婀娜。建康的每一处都是精巧的,述说江南风光,连燕子似乎都和北地不同。
明明是深秋了,可建康仍旧绿柳如新,怪道诗人们总爱聊赠友人江南一枝春,它连秋日都恍然若春呢。
崔舒若从船上下来坐上了等候已久的下人们备好的软轿。
她发现建康和并州的风貌相差极大,并州的权贵多是乘坐马车,而且除了马匹的健硕,还注重发色,最好都是同一色泽鬃毛的马,好似这般才能彰显主人家的富庶。
可建康,竟然是牛车。
还不是因为钱财不够,因为她身边的鹦哥眼尖,时不时就能说出正乘牛车,姿势随意的主人们身上佩戴的不起眼的玉佩都是古物,价值千金。
突然,雁容惊呼一声,崔舒若顺着她的目光往那处瞧,见到一家食肆将客人用剩下的食物倒入泔水桶中,里头都是白花花的米饭,甚至有一口未曾动过的烧鸡。
雁容惊呼一声后,大家都望向她,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羞愧的低头,“我之前在曲南,那儿也不穷,但临近边关,粮食都紧张,权贵之家也就算了,但很少瞧见当街有人会这般浪费的。”
崔舒若却生出感慨,建康看似物产丰饶,胡人也过不来,可正是这样才危险。居安岂能思危,他们偏安一隅,恐怕渐渐就忘记洛阳沦陷,胡人占据北地的耻辱了。
也就是还在北地的几个重兵把守的州郡,没被这股靡靡之音吹散。但他们恐怕也都生了异心,怎么可能齐心协力驱逐胡人。
她放下帘子,摇摇头,不愿再想。
只能等眼前的王朝彻底奔溃,赵巍衡征伐失地,才能迎来曙光。
而在崔舒若放下帘子的时候,前头一辆牛车上金铃摇摆,发生清脆声响,又停了下来,似乎见着熟人。
来人和齐国公算是相识,似乎是齐国公的后辈,齐国公策马而行瞧见了,寒暄问了几句,很快又分别了。
牛车在经过崔舒若车窗前时,酒肆上,有人依凭二楼栏杆,朗声大笑,还饮起了酒,恣意潇洒,“崔家玉郎,我们可等了你许久,何故姗姗来迟啊,哈哈哈哈!”
第32章
“既赴子抉你的约, 自该乘兴而来,我至酉时方才起意。”一帘之隔,崔舒若甚至能听到对方说这话大笑时的胸腔震动, 这男子声音清越爽朗, 她下意识生了些好感。
而二楼上的人似乎扔了什么下来, 被男人一把抓住, 上头的人继续为难他,“好你个崔玉郎, 咱们约好的明明是末时, 任你诡辩都叫我们几个好等, 不喝完这一壶酒可休想上来。”
崔舒若算是听清了缘由,还觉得挺有趣的,自己轿边的男子迟到了至少一个时辰,还能这般理直气壮。
男子也不以为意,“饮酒本是快事, 何须罚!”
说着, 崔舒若听见水流入喉,又砸向衣料胸腔的声音。
应该是这人拿起一壶酒直接就喝完了。
周围人都叫好声一片, 夸赞道, “不愧是名满建康的崔玉郎, 玉人之姿,性情疏朗,当真皎皎如明月啊!”
崔舒若原本没什么兴趣, 但听见路人说的神乎其神,她也生出了好奇心。
崔舒若掀开帘子, 正巧此时街边开阔,拦路的货物被脚夫赶着搬走, 见他们宽阔的马车得以通过,所以又缓缓走了起来。
等她掀开帘时,瞧见的只是对方正朝酒肆大步而去的背影,宽广温暖,似乎能隔绝一切风雨,极有安全感。
崔舒若却突然察觉到不对,她怎么可能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有好感,还产生温暖可依靠的念头。
不对劲,很不对劲。
见崔舒若一直盯着崔玉郎的背影看,鹦哥还以为崔舒若是和其他女子一样,被崔玉郎的风姿折服。
她连忙为自家没来过建康的二娘子解释,“那是五姓七望里博陵崔氏嫡支长房的原配嫡长子崔成德。他容貌俊美,玉树临风,芝兰如玉,故又被唤做玉郎。而且他天资聪颖,文采出众,七岁便能吟诗作赋,少时拜大儒为师,及冠之年就已游历三年,长辈们喜爱他,陛下也为他的才华折服,说他是崔氏门阀的麒麟子。
待到将来,他必是崔家家主。”
崔舒若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你说,崔玉郎的阿耶如今的夫人是续弦?”
鹦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了有关崔玉郎的那么多事情,可崔舒若却注意到了其他地方去。
摸不着头脑归摸不着头脑,鹦哥还是乖乖答道:“是啊,续弦的那位夫人也是世家女,还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柳家呢!圣上宠幸柳家,不但给兵权,还给广陵王纳柳家的女儿为正妃。广陵王可是皇后所出,和太子一母同胞,而且为人宽厚仁慈,亲贤臣,听谏言,衣食简朴,在朝里可是人人称颂!”
崔舒若又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虽然是一母同胞,但也并不是就非要成为太子拥趸,广陵王也是圣上的亲儿子,他也能承继大统。
若真的一心想要拥趸太子,怎么可能传出如此贤名,这些可都是明君才需要的。
崔舒若人才进建康,就踏进了阴谋的中心,但再波诡云谲她也不怕。
她又问道,“你可知崔家家主的原配夫人除了崔玉郎,还有其他子息吗?”
这下可把鹦哥问倒了,她迟疑的摇了摇头,“奴婢也不大清楚,应是没有吧,也不曾听过其他的消息。”
一旁不曾插嘴,默默帮崔舒若绣荷包的行雪突然开口,“还有一位女儿,说是体弱多病,被送回本家了。”
崔舒若转头看她,自己险些忘了,窦夫人可是说过行雪尚算清楚世家关系的,能得窦夫人这么说,恐怕行雪不止是清楚而已,连些隐秘的陈年旧事应该都有所涉猎。
意识到崔舒若对原配夫人的所有事都感兴趣,行雪没有藏着掖着,而且索性都说了,“博陵崔氏的家主原娶的是前朝永嘉公主,是前朝武帝年纪最小的女儿,颇受宠爱,后来……
圣上登基,遵循二王三恪的礼法,将前朝幼帝封为王,待皇族及旧贵们也以抚恤恩赏为主。永嘉公主虽年幼也被一再恩赏,甚至抚养在皇后膝下。和崔家家主的婚事,还是帝后亲赐。
可惜后来永嘉公主的胞兄竟然行悖逆之事,在南边造反,不少前朝皇族都因此事受牵连被杀。
同一年永嘉公主生女时难产血崩,撒手人寰,她的女儿自幼体弱,堪堪长到一岁多被送回本家,养在她的族叔父家。
再后来的事,就不大清楚了。”
崔舒若福至心灵,突然就明白了自己这具身体的身世。
虽然不知道为何后来会跟着继母,又被丢弃,但很显然,那一切都不是巧合,包括永嘉公主的死。
以崔家这样的门庭,永嘉公主若是不曾参与造反,即便是皇帝也杀不了她。
崔氏自然也不可能主动休妻,否则他人会说崔氏全无风骨,只知攀附媚上。偏偏皇帝杀红了眼,崔家也不愿意庇护永嘉公主,就怕因此被皇帝疑心。那么既不失体面,又能对新皇表露诚意的唯一办法,就是让永嘉公主自然过世。
很好,崔舒若笑意深了些,自己的身体和这个王朝非但没有真正的血缘,相反,似乎还有仇。等到他日,她一同参与颠覆这座王朝时,也成了师出有名,理所应当。
看,他们可是颠覆了我外家的江山,又害死了我的阿娘。我做什么不都是应该的吗?
至于要不要和原主的家人相认,怎么相认,都值得崔舒若细细考量。原主自幼长在本家,恐怕建康里没几个人能认出她。认得出她的人,只怕大多数见了她都要被吓死了吧。
想到此处,崔舒若忍不住掩了掩唇,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也该让那些人犹如惊弓之鸟,尝尝辗转反侧,夜不能眠的滋味。
系统瞧见崔舒若这个表情,忍不住摇头,看来有人要倒大霉了。每次只要宿主这样笑,它不是被套路,就是稀里糊涂被骗走功德值。
婢女们不知道崔舒若陡然的笑是为了什么,几人面面相觑起来,低头不敢说话。
崔舒若很快恢复正常,她伸手拿起一块点心咬了起来。明明她的动作很轻,可不知为何她每咬一口,都让人心里一颤,好似那不是在咬点心,而是在一口一口咬掉对手。
风吹徐徐,齐国公府的车马还在长街慢慢行走,过路的行人偶尔悄悄议论。
齐国公带着赵巍衡策马行走,权贵的气度浑若天成,压根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他们是少有的在建康还骑马的权贵了,如今的建康,贵族们早就流行牛车。也有行人驻足,将齐国公他们和其他人放在一块比较。
“前头骑马的是哪家儿郎,好生俊朗。”
“若论风姿气度,也有如此矫健英姿、威风赫赫的,怕是只有定北王府的那位世子了。”
旁边有人不服气的纠正,“哼,论容貌,明明世子更胜一筹。何况圣上早已加封世子,如今可是怀化大将军了。”
“哦?果真是天纵英才,若非他们父子,只怕社稷危矣。我大晋将军英勇,迟早有一日能打回洛阳,夺回汉人江山。”
“唉,洛阳,洛阳啊!”原本还谈兴正重的行人,提及洛阳,各个叹息不绝。
崔舒若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再听见魏成淮的消息,他如今应当过得很好吧,圣上宠幸优渥,还曾起过为他定亲长宁郡主的心思。
她实打实欠他一个救命之恩,刚穿来时,若非他及时救下她,使用乌鸦嘴后筋疲力尽随时能昏厥的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也很难说。
崔舒若莫名生了些感怀惆怅。
可她从来不是伤春悲秋之人,惆怅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很快就被抛之脑后。
她闭眼假寐,静心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环境渐渐清静,而马蹄声也停了。还不等行雪轻唤崔舒若,她自己睁开了眼睛。
崔舒若和赵平娘等一干女眷并不需要下轿,从外院到内院还有点路,但不妨碍崔舒若掀开帘子一角瞧瞧外头的景象。
和并州的齐国公府大不相同,在并州的府上是四通八达方方正正,十分开阔的。建康的府邸应该是皇后赏下,不能说小,但定然没有并州来得宽阔舒服。好在小桥流水,连棵盆栽都修剪得精妙,有很多亭廊,弯弯绕绕,客人要是来了,恐怕能在里头迷路。
崔舒若没有古人那么好的鉴赏水平,也没有那么多闲情雅致,叫她来形容,乌瓦白墙,既有苏州园林的秀致,又有深宅大院的幽然。
好不容易到了女眷休息的内院,崔舒若被扶下了轿子,一下来就叫她见到旁边放着的嶙峋怪石,还挺有意思的,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她一下轿子,就被赵平娘拥住,两姐妹亲亲热热。
但赵平娘大了崔舒若好几岁,个子又高,每次站在赵平娘身边,崔舒若就变得特别娇小,非得抬头望她。
“这地方不够开阔,杂七杂八的摆设又多,练武怕是施展不开。”赵平娘也是一路瞧着进来的,和崔舒若不同,赵平娘跟在齐国公身边,学了不少排兵布阵,所以每到一个新地方,下意识就会记住地势。
遥遥听见赵平娘的抱怨,正吩咐下人的窦夫人突然回头,训她道:“到了建康,可不许没规矩,叫人看我们齐国公府的笑话。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你妹妹思量,记住了没有?”
虽然挨了阿娘的骂,但赵平娘没觉得委屈,她还十分义气听话的点头。然后下一刻道:“那我明日可以带舒若去季叔父府上找猛女吗?”
“不行。”窦夫人冷漠无情的一口拒绝。
赵平娘这下可不愿意妥协了,“为什么!”
窦夫人放下手里的对账,忽而一笑,“明日要进宫拜访皇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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