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赵巍衡这样的性子能不嫌麻烦,还百般相护了。
但说起军中事,倒是让赵巍衡想起了什么,他至今尤记得崔舒若的本事,于是主动提起,“不日圣人便要任命定北王为讨虏大元帅,率军北伐,攻打胡人了。
阿耶是并州刺史,并州也靠近北地。我总觉得圣人此次召阿耶进建康,并不只是为了赐婚,恐怕也有让并州出兵襄助的用意。”
赵巍衡越说,眉头皱的越紧。
光是看他的面容,就能知道他恐怕多少有些不情愿。
崔舒若打量着他的神情,“三哥可是不愿阿耶出兵?”
赵巍衡叹了口气,“兴许你觉得我自私自利,但这一回,我怕不能成事。”
“何出此言?”崔舒若问道。
赵巍衡无声的指了指圣人居住的方向,然后道:“那位痴迷丹药,近来喜怒无常,没有定数,怕就怕他朝令夕改。更何况,还派了身边的内侍做监军,一山不容二虎,何况阉人?又兼是多处一同出兵,看似凑了十万大军,但说到底听谁的?谁能服众?最终也只是一盘散沙。
只要胡人里有善离间计的将领,稍一挑拨,再小败一场,大军必然分崩离析。
定北王在建康的这段时日,被世家大族和权贵们捧得太高,怕是已经志得意满,不知分寸了。他虽戎马半身,可骄兵必败。”
赵巍衡说的一件件,皆是有理有据,哪怕他才到建康,也能将一切摸的透彻。
崔舒若隐约间似乎明白了为何赵巍衡后来能成为一位武德充沛,比手下将领还能打的君王,他对兵法对军中的一切天生敏锐,还有很高的政治素养。
崔舒若心里多少清楚他的来意,恐怕不只是为了替外头的人赔礼。
她用素白的玉手执起茶勺,不急不慌地将煮沸的茶汤舀进赵巍衡面前的茶碗,“既然三哥想的如此清楚,为何不亲自和阿耶说,让阿耶想办法推拒?”
谁料赵巍衡又是一摇头,“不成,当日在并州,还以为圣人是为了削弱太子的身份才特意召阿耶进建康,可近来种种迹象,我疑心圣上只怕是听了谗言,多少怀疑阿耶了。
你应该听过那首童谣吧?”
崔舒若点头,声音轻缓的道:“无日德,花终落。照归来,芳华显。”
“圣人只怕是听了什么,觉得与我们赵家有干系。若是推拒,怕是圣人疑心。”赵巍衡道。
崔舒若却笑了,“为什么要直接推拒,不能装病吗?”
赵巍衡迟疑,“可好端端的,突然就病了,岂不是像故意的。再者,寻常人闻圣谕,若是衷心,即便病了,怕也是要硬撑着爬起来的。”
崔舒若用手沾了茶水,在案几上慢慢写了个酒字。
赵巍衡试着回答,“你的意思,可是想让阿耶装成被酒色伤了根本的样子?”
崔舒若摇头,笑眯眯的弯了眼睛,好似纯白无辜的样子,“自己伤了自己,怎么及得上被他人所伤呢。而这人最好是素来与阿耶不合之人,也要是圣人舍不得动手,视之为软肋的。”
“太子!”赵巍衡脱口而出,但旋即摇了摇头,“不可。你应也听过太子骄奢淫逸的名声,他喝酒千杯不醉,想让他因为醉酒失去理智殴打阿耶,压根是不可能的事。”
“若是我能酿出醇香醉人,只需要一壶就能让人神志不清的酒呢?”崔舒若眼睛明亮,笑的狡黠。
赵巍衡可不会质疑崔舒若,他当即举起手里的茶碗,也跟着一笑,“以茶代酒。”
崔舒若换了个茶碗,素手纤纤,同样举杯。
两人达成共识,都露出了微笑。
聪明人之间交流,从不用多费口舌。
而外头的鲁丘直几人嘛,他们还在傻傻站着等,秋老虎日头大,一个个都被晾着晒。
那日殃及被骂的小婢女正巧取东西回来,瞧见几个大汉被罚似的站在日头底下晒得满头大汗十分狼狈的模样,心里头可舒服多了。
又想到二娘子昨日说的阵前对骂,小婢女看他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等到小婢女进了院子,没过一会儿,总有三三俩俩的婢女从里头出来,好似是要去做什么,可手里头什么东西都没拿,一个个掩嘴笑,交头接耳,看他们像在看猴子。
可要是仔细一瞧吧,人家小婢女可什么都没做,就是经过的时候多瞧了他们这群大老粗几眼,笑得也多些。
不知道怎得,一贯最是厚脸皮的鲁丘直,竟也觉得臊得慌,他摇摇头,觉得一定是自己日头晒多了,脑子有些不清醒。
他和旁边的憨实的李恭闲聊,“你说,三郎君怎么还不出来,难道是二娘子真生气了?”
李恭却虔诚的看着院里的屋子,甩了甩被鲁丘直拍到的肩膀,语气怨怪,“都是你的错,为什么不和我说酒是二娘子的,拉着我和管事打起来。
二娘子是仙人弟子,她便是仙姑,救苦救难,万不能得罪!当日在并州,二娘子祈雨的时候,我还向她许愿保佑我阿娘长命百岁呢。
要是二娘子或是二娘子的仙人师父一气之下不同意可怎么好?
鲁二,我到时铁定饶不了你!”
鲁丘直翻了个白眼,对性子憨直的李恭很是无语,他是打铁出身,空有一身蛮力和武艺,脑子似乎不够好使,一根筋认死理。鲁丘直虽然也见过崔舒若祈雨,说敬重吧也是有的,可远远不到李恭如此走火入魔的地步。
鲁丘直起了坏心眼,他出主意道:“你真想要二娘子原谅你,光看着有什么用。仙人庙宇前可都有镇殿门神,不如你每日守着,再带些香烛供奉。”
换作旁人恐怕都不会当真,更何况哪有壮年男子跑去给未出阁女娘守院门的道理。可李恭竟觉得鲁丘直说的有两分道理,愣头愣脑的道:“你说的有理。”
第38章
等到赵巍衡出来的时候, 见到的就是本该面朝院门,等待传唤的两人,一个憋着口气背对院子, 杵在门边, 眼睛瞪得像铜铃十分狰狞, 另一人正坏心眼的憋笑。
他和这群人从并州相识, 处了那么长的时日,不说将他们的秉性全都摸透, 也了解得七七八八。
赵巍衡直接大步走向鲁丘直, 皱着眉, 直言道:“你说说你,又怎么忽悠人了?”
鲁丘直双手一摊,微微发胖的大脸上竟显出几分无辜,“三郎君可别说笑,某可未曾做什么, 是李恭他自愿要给二娘子守院子赔罪的。”
赵巍衡的目光又落到李恭身上, 李恭个子很高,全身肌肉贲张, 眼神憨直, 走在路上都没人敢靠近他, 生怕被他一拳打死。
偏偏他脑子还一根筋,只认死理。
当初在兴阜县,因为征税的小吏蛮横, 打了他的老娘,砸了他的铁铺, 李恭暴怒之下把人往地上一扔,结果地上有没打完的兵器, 刚好刺中要害,硬生生死了。
兴阜县的县令收了小吏家人的钱财,把流放判成了斩立决,恰巧叫赵巍衡遇上。
他觉得李恭是有过失,可也是为了老娘,孝心可嘉,而且欣赏李恭的勇猛无畏跟力大无穷,当时就提出疑点令县令重审。
而后改判了赎刑,如字面上的意义,并且赵巍衡主动还替李恭交了这笔钱,最后杖八十。换成普通人兴许熬不过去,但李恭身体壮硕四肢发达,没两个月都能下地蹦跶了。
也正是因此,李恭将赵巍衡视为救命恩人。他一根筋傻大憨粗,动起手来一般人撑不过三拳,但他有个好处,听话感恩。过去是听他老娘的话,后来又加了个赵巍衡。
而且在赵巍衡做主把李恭老娘也接到并州后,李恭就对赵巍衡唯命是从了。
赵巍衡手底下有一大群类似李恭这样的人,不少都是他救出来或者顺手相帮的。但这群人脾性各异,本事是有,惹麻烦的能耐也不小。
他只能像个操不完心的老阿耶,时不时就去善后,解决麻烦事。
赵巍衡觉得自己现在虽然才十八,但等他的孩子降生,他定然很有耐心,能好好教导,并且每一个都不缺乏关爱。
无他,唯手熟尔。
日常给兄弟们收拾烂摊子操阿耶的心,即便他将来的孩子闹着要捅天,他怕是也不会震惊。
崔舒若要是能听见他的这番心声,肯定要笑,然后告诉他一个残酷的现实,你将来的孩子不捅天,但喜欢演胡人受降,并且还是自己做那个受降的胡人,最重要的是还喜好男风,在史书上都留了名。
不过,将来的齐太宗确实也很包容,即便他儿子做到那个地步,都没有斥责罢黜。
嗯……
看来赵巍衡结识这群兄弟们,除了能帮忙打天下,还给了他有容乃大的良好心态。
赵巍衡定定神,走到李恭面前开始劝他了。
他甚至没有直接说给未婚小娘子守院门,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了恐怕会非议,更没说这是件无礼的事情然后斥责李恭,而是道:“哪有人在殿门护法的,若是真要计较,整个齐国公府都是二妹的居所,不如今后你夜间值守国公府大门?”
李恭被赵巍衡说的意动,眼睛一瞪,头一撇,摸摸脑门道:“三郎君说的有理。”
赵巍衡耐下性子继续哄他,“你也知道老鲁的秉性,说话没把门,净爱哄骗人,你也敢信他的话?”
这句话显然可信度很高,引起了李恭的高度赞同,他忙不迭点头,“没错,我娘说了,鲁丘直一张嘴花碌碌,可不能信他。
三郎君,我听您的!”
见李恭终于上套,赵巍衡的神情轻松了不少,他都做好腮帮子酸涩的准备了。
他欣慰的笑了,抬手拍了拍李恭的肩膀。
李恭力气大勇猛非常绝对是有道理的,赵巍衡吃牛乳骑马长大,在建康郎君里已经算高了,可李恭比他还要高一个头。
把这位哄好以后,赵巍衡又要一碗水端平去治治鲁丘直。
他板下脸,语气严肃,“老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事是你挑的头,平白牵扯上李恭陪你挨骂也就算了,他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吗?竟还哄骗他!”
鲁丘直无父无母,那可是在市井里吃百家饭长大的混混。后来机缘巧合和一个道士学了点粗浅功夫,遇上的英雄好汉各个他都打不过,奈何有张舌灿莲花的嘴,净能忽悠人,和一群厉害的人物结拜,一般人顾及他结拜兄弟们的威名信义也不敢对他下手。
运气极好的靠着三脚猫功夫混到现在,甚至还攀上了赵巍衡。
被赵巍衡一通指责,他也不慌,状似憨厚的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某这不是同他玩笑嘛。”
别说,以鲁丘直的这副长相,微胖的大脸,身材魁梧,但五官很和谐,动不动就笑眯眯的,想装老实人的时候,还是很像的。若非清楚他嬉皮笑脸的面貌下是怎样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心眼,恐怕很容易会被蒙骗过去。
但赵巍衡可不止知道鲁丘直的真面目,他本身就不是随随便便能被蒙骗的蠢货。
只见赵巍衡也跟着笑,“玩笑嘛?有意思。”
他把手搭在鲁丘直脖子上,“无妨,我不爱玩笑,从今日起,你滴酒不许沾。”
赵巍衡用力一拍鲁丘直的脊背,依旧维持刚刚的笑。
鲁丘直这辈子除了没正形外,还有一个是万万不能戒的,他嗜酒如命!
鲁丘直一听赵巍衡这么说,脸立刻就垮下来,“您、您莫不是说笑呢。”
赵巍衡一副不生气很大度的模样,神情还是笑眯眯的,“我方才说了,从不玩笑。”
鲁丘直知道这回是真惹事了,再嬉皮笑脸的人现在也只能苦哈哈求饶。
而赵巍衡也跟着收敛了笑意,直言道,“往后府里不会再给你送酒,至于外面酒肆欠的帐,想也不要想会去过去一般,有人为你结清。”
鲁丘直哀嚎一声,挺大个汉子,能做出这般情态,委实不要脸。
但任何一种人都有他的用处。
赵巍衡任凭他死皮赖脸地跟了一路,等快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才佯装受不了的模样,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你若是能办好一件差事,莫说是酒,你原籍可是锦州?我送你一套锦州三进的宅院,并数百金如何?”
听到赵巍衡这么说,鲁丘直先是警觉,但他给的实在太多了,让鲁丘直不能不动心。
鲁丘直犹豫再三,咬牙点头,只好道,听凭三郎君吩咐。
赵巍衡的神情和煦起来,又是先前那副极为关怀兄弟的模样,“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从前不是贩卖假酒被官府抓过吗?再卖一次,而且这一次卖的是真酒,还是极为珍贵的美酒,世间难寻。”
“啊?”鲁丘直不敢置信。
只见赵巍衡还是那副笑模样,继续说完,“不过,你要卖的人,是太子。”
鲁丘直本来已经被说的十分动心,正要应了下来,听见赵巍衡这么说,险些跳脚后退,“三郎君,您这是要毒死太子?”
他的声音不小,吓得赵巍衡连忙环视左右,他厉声道:“胡言乱语,我齐国公府满府忠臣,怎可能行如此篡逆之事。你放心,酒是好酒,绝无问题。但你必须要将酒卖给太子,并且让他知道这是世间难寻的好酒。”
听到赵巍衡承认没问题,鲁丘直算是安心了些。
他看人还是准的,赵巍衡虽说不是循规蹈矩的君子,但对他们这些兄弟绝对是有信义的,真要是毒死太子这种事,做之前怎么也会告诉他们,不会白白叫人蒙冤稀里糊涂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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