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迈入道舍后,她就一直觉得有些压抑。
或许是在仁剑门里受到惊吓太多而产生的的幻觉,道庙里供奉的师祖雕像,明明都是死物,她却觉得师祖们的雕像密密麻麻排列着,如同拥有生命般垂眸注视着他们。
有不少颜色更深的黑木雕像,或许因为历时过久,而显得面目模糊,它们陈旧地排列在面容清晰的雕像身后,在朦胧昏黄的灯光中,如同被拉长而模糊的无数道影子,随着烛光摇曳,黑影微微晃动,如同在阴影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花盛妙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不敢多看,她的注意力只能放在她手中握着的供香上。
外表看上去与凡间无异的黄红二色供香,点燃后散出的袅袅烟风,却奇异得没有半点香味。
燃尽后的一截余烬,漆黑细长得如同是垂死的虫子。
或许是昨天魔物胸口飞出的那团黑线给她造成了浓重的心理阴影,花盛妙突然对手上的供香生出些生理性的反胃。
即使对拜祭的这些宗门前辈心生敬意,她也还是下意识加快语速,念完师门与姓名,认真三叩祭拜之后,飞快将供香插在了灰黄巨大的香炉边缘。
只是她回过头时,发现桑明奇仍在闭目继续叩拜。
桑明奇的腰身挺直,他的祭拜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进行过千万次般熟稔,甚至透出一种雅礼的赏心悦目。
桑明奇仍在恭敬而虔诚地闭目叩拜中,不止是花盛妙,甚至翟谷礼的目光都完全落在了桑明奇身上。
说好的只需三叩祭拜,桑明奇却明显行的是九叩大礼。
而当桑明奇拜祭之后睁开眼,看见盯着他的花盛妙和翟谷礼时,桑明奇也被吓了一跳。
“师叔,师姐,怎……怎么了?”
桑明奇这多少带着点刻意的演技,让花盛妙忍不住移开视线。
她能理解桑明奇为了投翟师叔所好,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机会的决心,也不打算戳破桑明奇的这番表现。
然而在短短的沉默后,翟谷礼非但没有露出欣赏之色,反而冷漠地斥责道。
“你不过区区一杂役弟子,哪来的资格向师祖仙君行弟子之礼?幽隐道舍也是你配踏入的地方?给我从道舍滚出去。”
翟谷礼用词之严苛恶毒,让原本以为这位翟师叔只是一位面冷心善的好人的花盛妙,都为之一惊。
而桑明奇脸色一白,他的身体微晃了晃,随即沉默得如同毫无异议般接受了翟谷礼的这番斥责。
“是,师叔。”
第26章 消失
◎“你是道祖徒孙,不该屈尊纡贵,与杂役弟子有过多纠葛。”◎
“等等,桑师弟!”
花盛妙硬着头皮叫住了要离开的桑明奇。
虽然说她此举可能触怒翟谷礼,可翟师叔先前还说魔宗之人可能会对天龄宗弟子下手。桑明奇是与她一同出行的同伴,万一落单后,真的遇上魔宗之人呢?
花盛妙不想担上一条人命的风险。
“翟师叔息怒,桑师弟刚刚若有失仪之举冒犯了师叔,请师叔念在他初犯的份上,宽宏他一次……”
然而她话音刚落,翟谷礼就冷冷看着桑明奇。
“你还不走?”
桑明奇恭敬地行了一个弟子礼。
“弟子现在就走。”
桑明奇走出道舍的脚步格外快,只是行走中他的袖袍里无意掉落出一颗海螺,他捡起后回头朝花盛妙看了一眼,再快步离开。
花盛妙读懂了桑师弟暗示她,之后再用传音灵螺联系的意思。
翟谷礼转身,冷冷朝她道。
“你是道祖徒孙,不该屈尊纡贵,与杂役弟子有过多纠葛。”
花盛妙此刻心里只有六个点:……
翟谷礼,真的不是在阴阳怪气她吗?
“师叔,我不过是一个刚修炼成人的花妖,担不得您说的尊贵二字。”
翟谷礼一板一眼肃色道:“如何担不得?你是道祖徒孙,自然比旁门弟子更加贵重……”
“若我真如师叔说得如此贵重,师叔为何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能将我的同伴驱赶出去呢?”
花盛妙最擅长在抬杠的时候,摆出一副懵懂无害的模样。
而翟谷礼也被她这番话噎的不轻。
然而看着少女天真求问的面容,他只能摇了摇头,一副不与小辈计较的模样。
“你年纪尚小,直率些也不为怪,但日后不可如此顶撞师长。”
翟谷礼皱了皱眉,勉为其难道。
“那一遍宗规,你们都不用抄了。随我上来吧。”
花盛妙原本还以为翟师叔会雷霆发作,没想到翟谷礼对她的反应竟然是如此容忍的“轻轻放下”。
这么看来,翟谷礼对桑师弟动怒之下,或许还有她不知道的原因。
毕竟翟谷礼若真看不惯杂役弟子,也不应该在他们离宗之后,进入道舍祭拜时才大发雷霆。
花盛妙能隐约察觉到,是桑明奇祭拜时行的九叩大礼,才真正触怒了翟谷礼。
难道是翟谷礼是天性看不惯“曲意逢迎”的弟子?
但无论原因如何,此时她总归不可能真的与一位道君撕破脸面。
花盛妙若有所思,她不发一言地跟着翟谷礼走进了侧殿门。
殿门后的阶梯,长得如同是天龄宗的山道,翟谷礼忽视过第二层楼门不进,门里此刻却传来激烈的争论声。
“……洛师妹消失……必须要禀告……”
“……也许只是一时置气……或许洛师妹……去寻王师弟……”
“不可能,洛师妹不是不识轻重之人,她绝不会一声不吭就独自出走。”
“师妹是洛长老之女,若是出了问题,你我可担当得起这责任?!”
走在前头的翟谷礼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陡然回头,快步推开了楼门
“你们失踪的师妹,是哪位长老之女?”
原本争论中的两位墨衣弟子,见到翟谷礼的装扮和他腰间的令牌,俱都脸色一白。
“见过师叔,洛师妹……是衔蝉山洛虚晋洛长老之女,洛香颜。”
翟谷礼皱眉沉声道。
“我与洛虚晋相熟多年,你们二人私自带洛香颜岀宗之事,回宗再交由镇祟司处置。现在告诉我洛香颜是何时何地失踪的?”
听见翟谷礼话中的镇祟司几字,两人身体一颤,却都不敢犹豫,将他们这几天的经历都告诉给了翟谷礼。
据两人所说,洛长老闭关,洛香颜是他们两人的小师妹,磨着他们带上她一起岀宗降妖,同行的还有一位姓王的师弟。
然而妖物没有找到,回访宗门前,在道舍中住下的王师弟突然消失,阵法与禁制都没有惊动的痕迹,他们三人都以为王师弟偷溜出去玩耍了,便只能留在道舍里等王师弟回返。
结果今日一醒来,发现洛师妹也不见了,阵法与禁制同样没有触动的痕迹,两人知道洛香颜身份特殊,因此起了争执,一人坚持是洛香颜独自离开,不必惊动宗门,安心等人回来即可,另一人却觉得或许是有高手出手,掳走了洛香颜。
向翟谷礼讲述的时候,两人还不服地争论了起来。
“道舍禁制由法箓天象门长老亲自布下,怎么可能有人能在不触动道舍禁制的情况下,强行掳走洛师妹?肯定是洛师妹顾念王师弟,偷偷溜出门去寻他了。”
然而另一人同样情绪激动。
“师妹平日虽然顽皮,却不可能如此不知轻重,更何况她平日不喜王师弟,怎么可能独自出门去寻王师弟?”
翟谷礼制止了两人的争吵。
“此事原委我已明了,待我完成手头要事,由我去寻洛香颜与另一人影踪。”
两人脸上纷纷现出喜色:“多谢师叔。”
翟谷礼转过头,对花盛妙道。
“走吧,我带你去你的住处。”
“师叔既然有要紧之事,就让我自行去自己的住处吧。”
然而翟谷礼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她的提议。
“道祖之命,比两个弟子的安危更加重要。”
看着翟师叔脸上的神情,花盛妙明白自己无法说服翟谷礼改变这根深蒂固的认知,她只能加快着脚步,跟着翟谷礼一路沿阶梯往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平日活力十足得连爬个山都不带喘气的她,难得有些疲惫后,才如闻天籁地听见翟谷礼的一句。
“你住在此处,我住在对间,若有要事,随时可过来寻我。”
花盛妙点头,可当她抬起头,发现这一层布置不像她在两个弟子争吵的那一层所见的有许多个房间,而是只有两个房间,而且这两个房间的门还相对着的时候,她还是有种奇怪的即视感。
犯人和看守的狱卒也不过如此了吧。
不过能专程劳动一个道君看守的她,怎么不算一个强者呢?
这么苦中作乐地想着,花盛妙也不想再多对上翟师叔那张阴沉沉的脸。
她打开门,进了翟谷礼刚刚所指的属于她的房间。
“那我先去休息,不打扰师叔了。”
翟谷礼应了一声,这次竟然格外爽快地转身就走。
花盛妙闭上门,刚松了一口气没多久,转过身时,她被房内的布置吓了一跳。
靠墙的厅堂内壁,赫然摆放着一座乌红沉木神龛。
神龛内的雕像与她刚刚祭拜过的宗门师祖们的雕像无异,沉黑色木像雕刻出的男子眉眼栩栩如生,分明是一张凌厉冰冷的面孔,嘴角却违和地微微翘起,莫名让花盛妙想到了大师兄脸上凝固似的笑容。
雕像雕刻的修士单手按住腰间的剑,似乎随时可能拔剑而出,双眸仿佛有灵般望向花盛妙所在的位置。
花盛妙两眼一黑。
上香时祭拜所见的师祖雕像,已经够让她心惊胆战了,如果还和师祖雕像住一间房,她应该不用多久就可以亲自见到祖师爷了。
为了自己的小命考虑,花盛妙朝雕像认真叩拜后,立刻溜出了房间。
走出房门时,她下意识往对面房间看了一眼,门纱昏暗,翟谷礼应该是去处理宗门弟子失踪的要事。
花盛妙趁机去寻桑明奇。
没想到桑明奇比她更快一步,已经住进了客栈里温软舒适,甚至点了熏香,烧好了热水的大客房。
花盛妙环视了这房间一圈,沉痛道。
“师弟,我越看,越觉得这房子像我的房间。”
桑明奇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他诚恳道。
“我也帮师姐预留了一座客房,师姐若是住不惯道舍,就住我预留的那座客房吧。”
花盛妙没想到桑明奇能如此贴心,但一想到冷面无情的翟谷礼。
“……师弟,我觉得翟师叔,应该不会愿意我离开道舍,在外久居。若是他执意让我住在道舍……”
在桑明奇担忧的目光中,花盛妙认真道。
“——那我就要回宗门了。师弟,你若是想进货,就需要抓紧时间了。”
桑明奇刚刚听花盛妙含糊说了师门凶险与她不愿住在道舍的原因,他露出哭笑不得之色。
“师姐,你难道为了一处雕像,宁愿涉险回到师门中吗?”
花盛妙认真思索了一番回到师门面对不正常师兄师尊,和一个人住在有雕像房间里的痛苦程度,连她自己都怀疑,可能是她脑子里进了水。
她明明一点都不害怕地球上拜庙时所见,还有一些老人家中供奉的菩萨佛像。
可是道舍的雕像,就是给她一种“只需要多看一眼,就会被鬼盯上”的诡异感觉。
“师弟,你难道就不觉得——
那些雕像,太像是活人了吗?
听到一半,桑明奇神色惊慌地捂上了耳朵。
“师姐,你不要再说了。我从小在……家里,最害怕的就是听鬼故事。昨晚我就被吓得整整一宿没睡。”
花盛妙没过多留心桑明奇略微的停顿,她对于被自己连累的师弟生出了一点歉疚之心,但想到昨晚拿到灵晶时嘴笑得咧开的桑明奇,她选择对桑师弟的说辞抱有一点保留态度。
但最后桑明奇还是同意了和她一起去进货。
第27章 逛市集
◎“这不太好吧。”◎
重明城内底层修士有固定进行买卖的市集,底层修士们的摆摊方式和凡人市集类似,只是没有吵嚷的叫喊与过多讨价还价,一张白布上列出具体的货物与价格,摊主旁若无人地就地修炼。
若有修士有意买下,摊主再出示货物供人检验,正经的交易一般都需要契书登记。
契书类似交易许可证,摊主需要一定灵石,再加上定期交税,才能在宗内登记姓名,获得正规的行商资格。若是货物存在问题,买家可以凭借契书寻到卖家,实在有解决不了的纠纷也可以交由城内清刑司裁决。
没有契书的交易,就是黑市买卖,有一定程度的黑吃黑,以后买到假货的风险。因此格外贵重的资源宝物,都会要求查验摊主的契书。
桑明奇正口若悬河地向花盛妙讲解其中的要点,花盛妙幽幽一句。
“所以师弟,你是黑市商人吗?”
桑明奇的娃娃脸上露出格外义正言辞的神色:“师姐,你这就误会我了,我可是有契书的。”
“那师弟卖我传音灵螺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给我看契书?”
桑明奇小声道。
“因为我原本就没打算收师姐的银钱……”
花盛妙却有一种自己又上了黑船的不祥预感。
“师弟,现在可以拿契书给我看看吗?”
桑明奇看了她一眼,动作沉缓地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张红字的白纸凭证。
花盛妙接过契书的时候,能感觉到薄薄纸面里透出的沉厚压力,这和她拿到的宗门信笺时的感觉一样,应该不是桑明奇能伪造出来的。
桑明奇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面色。
“师姐,我想向你交代一件事。我家中略有些薄资,只是家中子息单薄,只有我与家弟可以继承家业,所以家人不愿让我入宗门修仙,怕我断了家承。瞿师叔或许听说了什么,所以才会刻意冷面对我……望师姐不要因为此事,疏远了我。”
花盛妙确定桑明奇做的不是黑心买卖,就放心多了。
她轻咳一声,没想到桑明奇这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一点心理波动。
“没事的,桑师弟,只要你不违背宗门法度,我就是站在你这一边的。翟师叔,应该也是自知理亏,所以免去我们抄宗规的责罚了。”
桑明奇不敢置信地问道。
“真的吗?翟师叔不生我的气了?”
桑明奇话头一转,笑眯眯得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狐狸:“肯定是师姐为我说情了,翟师叔才这么容易宽恕我。重明城中我还算是比较熟悉的,师姐接下来要买些什么,都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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