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闲话家常的长辈,智鬼温和地看向那群熊猫。
“兽鬼喜欢化为寻常野兽形态,不喜欢变成人形。寄鬼因为缺少玩伴,平常也无法寄附入兽鬼血肉之中,只能模仿兽鬼的姿态在此玩耍。它们在不渡失控之劫时,都是让人省心的好弟子。”
花盛妙能隐约察觉到智鬼云里雾里的在暗示些什么,她直接问道。
“所以,师父想说寄鬼今天突然袭击虞师兄,是无心之失吗?”
白发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看向她的淡黑色眼眸,温雅清和得像是长辈看着急性子的孩子。
“盛妙在问出这番话前,心里就有了偏向,不是吗?可是今日之事,确实并非寄鬼一己之过,它的本能就是闻到血腥味道,便会想要寄附于活物体中的鬼物。若是盛妙心中有气……”
智鬼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节脆嫩的竹子,他轻轻摇动着竹节,几只圆滚滚,个子略小一点,仿佛出生没几个月的小滚滚,就从石山上滚了下来,踉踉跄跄来到他面前。
白发男人轻轻抱起一只小滚滚,对花盛妙说道。
“便让它受罚,可好?”
花盛妙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往小滚滚上飘移着,她冷静地说道。
“我不喜欢赝品。师父若是想道歉,也应该让寄鬼现出真身,亲自对虞师兄道歉。”
智鬼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了起来,他看向花盛妙,轻声道。
“道歉过后,若是鲛鬼还要强留在鬼山中,盛妙也忍心见他一点点变为怪物吗?”
花盛妙早就猜到智鬼肯定包藏祸心,她看向智鬼,也慢慢收起了原本的笑意。
“师父,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你难道想让我赶走虞师兄吗?”
她又不是当初对剑鬼抱有敌意的虞师兄,怎么可能被智鬼只言片语说动去对付虞师兄?
然而智鬼看着她,温和的淡色黑眸中似乎有些许了然的意味。
“原来,鲛鬼没有告诉你吗?他本是海中的鲛人一族,长久留在鬼山之中,对你,还有对他,都并非好事。还有,镜门一事,盛妙若是想知道得更多,问我,倒不如去问鲛鬼合适。”
智鬼的手慢慢拍了拍怀抱中不安分地左顾右盼的小竹熊,略微遗憾道。
“盛妙当真不想要抱抱它吗?寄鬼的化身虽危险,变作这些活物时却惟妙惟肖。若连他都不知己身是否是赝品,观者又如何能看出他是真是假呢?”
花盛妙能察觉到智鬼的若有所指,但她已经不愿意再这么和智鬼打哑谜下去。
“虞师兄想要告诉我的事情,他自然会告诉我,就不劳智鬼师父操心了。我现在有点困了,您还是带我们出去吧。”
智鬼倒也没有勉强,他将小竹熊慢慢放下,注视着它回到石山之上,方才转头道。
“我们走吧。”
回去的途中没有再发生任何意外,只是花盛妙警惕得生怕有寄鬼跟着她一起出来,等回到屋舍后,她连忙检查了一遍全身,确定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后,才又去找了虞师兄。
此时屋外下起了雾蒙蒙的小雨,天色变黑,阴沉沉得像是透不进任何一点光亮的黑布,她敲了敲虞师兄的门,门内传来虞永晏一如往常般懒散的声音。
“师妹,怎么了?”
“师兄,我可以进来吗?”
过了许久,花盛妙听到屋内响起如同粗糙鳞片沉重刮过地面的声音。
虞永晏打开了门,然而门内传来一股异常浓郁的血腥味道,他站在门边,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低头看着她,金色瞳眸却已经变成了竖眸,脸上还沾染着一点没有擦干净的血迹。。
“找我有什么事?”
花盛妙没有犹豫,她将智鬼在石山里和她说过的所有话,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虞永晏漫不经心地听着,竖眸却变得更发尖锐:“所以呢?”
“所以,师兄,你有想告诉我的事情吗?”
黑夜之中,少女的眸光灼灼明亮,像是任何时候都不会熄灭的温暖火焰。
虞永晏有一瞬间看得出了神。
好想挖……
然而在察觉到自己生出的这个念头的时刻,他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声音顿时冷了下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花盛妙略微退开了几步,没有过多逼迫虞师兄,她认真看着虞永晏道。
“我想说,师兄如果想去哪里,想做些什么事,其实都不必告诉我。”
“我们是师兄妹,其实不需要时常见面,我只要知道师兄能够平安无事就好了。”
“如果师兄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我就先走了。”
在转过身的时候,花盛妙已经生出了想要一个人离开的想法。
虽然不知道虞师兄的失控症状为什么迟迟不好,可她觉得这其中少不了“大师兄”从门里出现的功劳,如果虞师兄不肯说出他的想法,在没找到能控制住“大师兄”的方法前,她觉得,说不定她一个人先行离开,对师兄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当然,在离开前,她一定要从智鬼口中挖出全部的关于门的情报。
“等等!”
虞永晏突然叫住她,如同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迹象的毒蛇,他的冰冷金眸变得格外危险。
“你想做什么?”
少女一脸无辜地对上他的目光:“我要回房间修炼了,师兄也想要和我一起修炼吗?”
这股沉默似乎维持了许久,虞永晏终于打开了他房间的门。
“进来。”
看了一眼没动作的少女,虞永晏冷漠道:“不是要一起修炼吗?”
花盛妙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奇妙,她本来只是心血来潮地过来找虞师兄说几句话,结果她发现,呆在虞师兄身边修炼,就和当时在嵇师兄身边修炼一样,原本稀薄的灵气变得格外浓郁,有种温泉泡澡的快乐感觉。
不过半个时辰,她就完成了原本应该一夜做到的疏通经脉任务。
只是当她睁开眼,看得虞师兄手上捏着的如同一团烂泥般,破烂却会活动的血肉时,她的呼吸还是下意识地窒息了一瞬。
她以后可能真的会对睁眼这一简单的行动,产生浓厚的心理阴影。
花盛妙小心翼翼问道:“师兄,你在做什么?”
虞永晏面无表情道:“捏我的人身。”
花盛妙胆战心惊地看了她身边的大师兄一眼,幸好大师兄的目光还是停留在她身上,没有对虞永晏的行为表露出任何想要付诸实践的兴趣。
“师兄,这些肉……是从哪里来的?”
到底谁教他这么捏人的?
虞永晏甩了甩他突兀的从尾端断了一截的长尾,漫不经心道。
“那块地方烂得太多了,直接捏碎了,长得还好点。”
花盛妙看着虞永晏还在淌血的长尾截面,有些怀疑虞师兄的神经系统和自己应该不是一套的。
“师兄,你……不疼吗?”
虞永晏坐在窗边,雨丝飘落进来,他的面容沉在一片阴影,唇角讥诮般地微微一扯。
“什么是疼?没有人教过我。”
“我有意识的时候,是在海底。”
虞永晏提及他的过往,冷漠得如同说着局外人的故事。
“他们本来想杀了我,因为我的尾巴不像鲛人,还是从镜门里爬出来的。但是那时候的我太小,他们一心软,还是收留了我。”
什么?虞师兄是从镜门里出来的?
但花盛妙的注意力又很快被虞永晏接下来的话吸引。
第84章 过往
◎“有我在,不会有虫子,靠近你。”◎
“鲛人一族, 都是一群看似冷漠,又极其心软的人。”
“鲛人没有家族之分,族里有三十多条小鲛人,所有的成年鲛人共同抚养幼年的鲛人。我的吃穿用度, 和每条幼年鲛人一样, 当我长到五岁的时候, 他们确定了我身上没有失控之处, 就真正地接纳了我。”
“我和每个幼年鲛人一样, 每一天都会听到捕猎回来的成年鲛人和我们说的故事。有些故事是他们自己编出来的,告诫幼年鲛人不许胡作非为,我一听就知道。有些故事则是他们亲身经历,或是听岸上的人说的。”
“那个渔夫的传闻,我从无数个鲛人口中听到过无数种发展。每一个鲛人说完后,他们都会警告幼年鲛人们, 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贸然接近镜门,更不要进入镜门之中, ”
“因为镜门,才是这片海域中最大的危险。”
虞永晏的叙述突兀一转。
“智鬼先前告诉你的,只是与镜门有关的渔夫传闻中最普通的一则。你知道——
我听过的,最恐怖的有关于镜门的渔夫故事, 是什么吗?”
花盛妙不喜欢在这么阴暗的环境听鬼故事, 所以她先制止了虞师兄的叙述, 点燃了火烛,用力地抓住了大师兄的手, 再找到厚厚皮毛包裹住自己, 在皮毛里钻出头, 才认真道。
“好的师兄,你可以继续说了。”
虞永晏有几分哭笑不得,他脸上的阴霾之色被驱散了几分,声音更加散漫低沉道。
“渔夫染上了重病,药石难医,他不愿牵连妻女,听闻海中有一种仙鱼,藏于镜门当中,食之可以解百病,活白骨,他决定冒险进入海中寻觅镜门。”
“他幸运地寻得镜门,只是进入镜门后,他发现镜门里的是一处与他所在仿佛的世界,他看到了在海上捕鱼的另一个‘自己’,然而这人的脸上生着鱼一般的鳞片。这一刻,渔夫忽然明白,他已经寻到了‘仙鱼’。”
夜色之中,虞永晏微微冰冷而平稳的声音,越发有种引人入胜的奇异吸引力。
“他杀死了仙鱼,并且吃掉了仙鱼,他的病完全愈合,只是离开之前,他忍不住去看了一眼镜门世界中的‘妻女’,他的妻女寻不到他的踪影,悲痛啜泣,形容憔悴,而且她们的面容与镜门外的世界没有任何差异,渔夫心生不忍,他忍不住现身,将还没有吃完,准备带回给自己妻女的最后一点仙鱼,分给了她们。”
花盛妙:……这渔夫的脑回路和操作是否有那么一点点阴间?
虞永晏继续道:“渔夫离开了镜门。然而回到家没几日,他发现他的妻女也染上了和他之前的重病,他万般懊悔没有将镜门中的仙鱼完全带回来,这一次,他又想到了镜门。”
听到这里,花盛妙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虞永晏继续道:“他再一次进入镜门,可这一次,他没有再遇到第二个‘自己’。他来到妻女居住的屋中,听到她们谈及为他筹办的后事,一言一行与他真正的妻女无异。可一想到还在等着他的妻女,渔夫最后——
带回了整整两条仙鱼。”
“他的妻女吃了他带回的鱼肉之后,也恢复了健康,只是剩下的鱼肉,渔夫不忍浪费,他一个人吃完了剩下的所有鱼肉,他的力气慢慢变大,水性也越来越好,只是他身上开始长出许多鳞片。幸运的是,他的妻女并没有嫌弃他。”
“渔夫再次试图进入镜门中,可是这一次,他没能再进入镜门,他只能重新捡起捕鱼的手艺。直到有一天,他在捕鱼时,在水面里,看到他背后陡然浮现出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花盛妙无比庆幸她在蓝星上饱受的恐怖片历练,比起智鬼口中那个没头没尾,让人充满无数遐想的渔夫故事,虞师兄说出的这个渔夫传闻固然可怕,却至少能让她隐约摸到一点思路。
“师兄,是过去的渔夫进入镜门,杀死了未来的渔夫吗?那么,过去的渔夫,也等同于——为了救活他过去的妻女,杀死他未来的妻女?”
花盛妙隐隐感觉到全身发寒,而这股寒意并不仅仅来自于这个简单的传闻,更来自于镜门的邪异。
镜门,到底是无意,还是“有意”地促成这段可怕的循环?
这个世界的邪祟,如果已经连穿梭时间都能做到,还有什么能阻拦它们感染整个世界?
修仙救不了人族。
花盛妙脑海中,莫名地冒出这句话来。
虞永晏垂下眼皮,半遮住金色的竖立瞳眸。
“我不知道。这个传闻只是成年鲛人说给我们听的,这样类似的传闻还有很多很多。或许有些传闻是他们刻意捏造出来,吓唬我们,让我们永远都不要靠近镜门。”
“可是,因为他们从镜门里捡到了我,幼年鲛人们知道了我的来历后,不仅没有像成年鲛人一样害怕镜门,他们甚至还会在玩耍时,主动捡起海中亮晶晶的石块,喊着他们发现了镜门,吓唬其它幼年鲛人。”
花盛妙已经隐隐预料到了后续的发展,她看着虞师兄重新长出的新的长尾血肉上,如同在苍白骨骼上长出一朵朵扭曲花般分裂成瓣,层层叠叠的血肉,还有血肉中竖直长出的鳞片,突然用力抓住了虞永晏冰冷得几乎刺骨的手。
“师兄,有些事情或许是由无数个阴差阳错的巧合……”
然而虞永晏第一次无视着她的话,自顾自说道。
“有一个很大胆,长得圆乎乎,像颗珍珠的幼年鲛人,他的名字就叫白珍珠,他捡起了一块黑乎乎的石头,却向我们喊,他捡到了镜门。很多小鲛人那时候都在嘲笑他,怎么捡了一个那么难看的镜门?”
“然后,他就消失了。很多小鲛人被吓呆了,他们的哭闹惊动了成年鲛人,所有的成年鲛人都聚了过来。”
“他们知道镜门出现后,想要带走其它的幼年鲛人,只留下两个成年鲛人呆在镜门附近,等着珍珠是否能从镜门中出来。过了一会儿,那只幼年鲛人真的又出现了。”
“可是,这一次,我阻止他们带走那只怪物。”
虞永晏金色空洞的瞳眸看着她,就如同回到了弱小的那一刻,看着记忆中的那扇镜门。
“因为,他不是那只幼年鲛人,他只是一只——披着小鲛人的壳子,从镜门里爬出来的怪物。”
虞永晏不带任何情绪的冰冷声音,再度勾起了花盛妙心中原本掩藏得极好的,对“大师兄”的恐惧。
披着人皮的怪物——
那不就是她身边的“大师兄”吗?
握着孟春邈同样冰凉的手,花盛妙突然生出了想要抽回的冲动。
然而大师兄似乎察觉到她细微的挣扎动作,祂的手臂,轻轻抱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仍然紧密无间地扣入她的指缝,如同最平常不过的师兄般,温柔而缓慢地安慰她。
“不要,怕。”
祂苍白不似活人的如画面容,慢慢牵动起一个初看极其动人,然而幅度凝固般一动不动的温和笑容。
“有我在,不会有虫子,靠近你。”
可能打败恐惧的最好方法,是呆在让人更恐惧的存在旁边。
花盛妙奇异地被大师兄的话安慰到了,她镇定了一点,继续回神到了虞师兄的叙述当中。
虞永晏没有注意到花盛妙此刻的细微神态变化,他仍然沉浸在数十年前的那场噩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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