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刑夙月于黑暗中摸索,才往前踏出半步时,她蓦地停下脚步,深深呼吸着拉过身边的温眠和符婴。
“怎么了?”温眠顿时警觉起来——能让刑夙月反应这般大的,定不是什么小事。
却听刑夙月哑然片刻,朝她们认真开口道:“你们且试试,是否灵髓可以运转了?”
她说罢之后搓了个响指,一点灵火顿时出现在她指尖,照亮周遭的环境。
直到这时,刑夙月紧绷冷淡的面容才浮现出笑意来,语气缓和道:“我们似乎……已经摆脱酒肆的条例了。”
符婴听后大喜,当即闭眼将手并拢在胸前,等到她再度摊开掌心,数百只萤火虫于她手中凭空出现,悠然飞起旋舞,将整个隧道内映衬得更加明亮。
温眠见状便不再亲自尝试动用灵气,只微微阖眼朝内探测,果真瞧见自己的灵髓顺畅流淌起来。
这个变化令她们心神大定,刑夙月甚至连话都变多起来。
“既然条例已经失效,我们是不是已经逃出来了?而且这隧道两边的书架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人曾住在此地?”
温眠摇摇头,就着萤火的光线走到书架前边,仔细去辨认那些书脊上的文字。
“与其说是有人居住,倒不如说,是有人将什么秘密藏在了此地。”
她随机抽出一本书后,草草浏览翻阅后转身,示意他们去看:“这些都是某个人曾写下的日记。”
符婴哈哈大笑起来:“正经人谁写日记啊,给我看看?”
她说罢朝温眠走去,可才刚抬脚落下,脚底便被什么硬物硌到,发出干枯树枝断裂般的脆响来。
四人齐齐闻声低头,在看清她脚下的东西后,才刚刚有所舒缓的情绪便再度紧绷起来。
那是一截人的腿骨。
温眠沉默片刻,抬手招出灵火往隧道深处蔓延进去,整个弯曲穹顶被火光映亮,叫众人皆看清隧道地面满铺的,遍是密密麻麻的白骨。
更加诡异的是,那些白骨之中没有任何头骨,也不知这些人是在死前还是死后被斩首。
几人都瞬间想到了一楼那满墙的酒坛。
若是每一个酒坛中都浸泡着一个头颅,那么……那些头颅应当可以和这地道中的尸骨对应上。
刑夙月颤声道:“这里到底死过多少人?”
鬼面已经再度戒备地将温眠护在身后,警惕地仰头嗅嗅,试图探查周围是否还有其他人存在的气息。
“这里死的,应当是整个神火城的人。”温眠如今却最为镇定,缓慢清晰地回答刑夙月方才的问题。
她扬了扬手中书本:“日记里边都写得清清楚楚。”
而后她摊开书本,示意众人去看:
“元月十七日,神火城内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深知不能再容许赤者大人们继续他们的计划,否则……很快这里就会变成一座死城。可是我不敢提出来,我害怕——”
剩下的字眼都被笔墨涂抹成漆黑,俨然是笔者不敢再继续写下去,生怕一语成谶。
温眠翻开另一页:
“二月六日,赤者大人们请出了赤神,承诺会让死去的神火城城民们都受肉复活。我亲眼看见赤神将那些熟悉的面孔吐了出来,可每一个人都有着完全相同的漠然表情,只呆呆站在原地排成一排,任凭赤者大人们的差遣。我觉得,他们不是我所认识的同胞。”
这段描写的城民与他们所见到的城民反应完全相同。如此一说……那便证实这座城的居民都早已死去,现如今生活在城中的,不过是由赤神创造出来的行尸走肉。
符婴看到此处嘶了一声,皱眉道:“这一段怎么……感觉很像魔族诞生的过程?”
“魔族?”温眠自从逃离长留山,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字眼。
来到西域后处处皆是诡异,反倒令她觉得凶险无比的魔族成为一个陌生的名词。
刑夙月朝她瞥了一眼:“你不知晓魔族是如何诞生的?”
温眠当然不知晓。
秋涵雅哪里肯教她这些东西,能让她摸着点修道的边,已经算是温眠自己运气。
看着温眠茫然的表情,刑夙月便也明白过来,解释道:
“相传远古时期,三上神陨落之时,世间因再无神祇护佑,而诞生出两种极为邪恶的势力来。一被命名为魔障,二被命名为邪祟。这两种力量能逃脱天道的制约,不断搜集东陆上的灵魄。”
鬼面似乎也不曾听闻这个故事,饶有兴趣地凑了上来。
温眠本就是借由伽罗莲才假死脱身,如今听闻还有势力在专门收集灵魄,不禁有些紧张。
她连忙提问道:“收集灵魄,是为了什么?”
“魔障会使得游荡的人族灵魄受肉,变成凶残畸形的魔族;邪祟则是蛊惑低级生灵,使其异化成为魔怪。”
温眠仔细听着她的解释,暗自将其与自己记忆中的画面对应起来——
出嫁那日遇到的魔族过境,便是因魔障形成;而在丹朱庭村落见到的海怪,则是邪祟影响了海中生灵而形成。
这神火城中所供奉的赤神,亦是在收集死去的城民灵魄,并使之受肉而变回原本的模样。虽有所区别,但这个流程的确是和魔族的诞生很是相似。
难不成……那所谓的赤神,其实就是魔障?
可赤者为何又要供奉这种天底下人都谈之色变的东西?
刑夙月尚在继续道:“不过除却这两股势力,还有种更加凶险的力量常被人提及,便是天魔。”
这个温眠倒是听说过。
毕竟君凛向来的名号便是“可以击杀天魔的拂晓晨星”,前世每日被人耳提面命,她不想熟悉都难。
“可是这世间没有人真正见过天魔,如何能证明那统领所有魔族魔怪的极恶曾存在过?”
刑夙月摇摇头:“天魔的力量不可小觑,或许连五大仙门之首都很难与之抗衡,就算有人见过……恐怕也没命讲出来。”
符婴亦是插话进来:“不过我听闻族中长老预言,天魔已经完成了它的五百三十三次转世,转世天魔已经潜伏在东陆,伺机率领魔族攻灭苍生。”
鬼面认真听至此处,扯了扯温眠的衣袖,朝她小弧度示意起来。
温眠便看向刑夙月:“阿烛说,赤神会不会就是天魔的阴谋?东陆向来对魔族警戒甚高,就算天魔想要在东陆兴风作浪,也很容易被仙门监测到,因此还不如另辟蹊径,来到西域韬光养晦。”
刑夙月沉吟点头:“很有道理。”
她抬手继续去翻看日记,这次她直接翻至最后一页:
“七月七日。我打算前往东陆的计划暴露了,赤者马上就会来我的酒肆。看在我曾经帮他们处理城民尸体的份上,我希望他们可以给我留一个全尸。
我不知晓是否会有人能看到这本日记,但若真有那般幸运的旅者进入此地,我会对你们献上最真挚的祝福。我的酒肆已经被赤者烙印上必须服从的规则,但在这地道中,我愿意以生命为代价,向最远古的三上神祈求三道庇护——
一、地道不属于酒肆,凡是进入地道的客人,皆不会受到酒肆条例的影响;
二、此地不允许同族相残,同心协力必定能寻找到出去的方法;
三、地道的尽头是酒肆后门,只要达成酒肆条例的第五条,后门会和前门一起打开,请往后门逃离,离开神火城。”
看到此处,四人俱是惊诧。
原来这地道的内藏玄机,竟是由日记的主人以生命换来的庇护。
这三条条例已经尽最大可能保护进入酒肆的人不受伤害,但若要完成酒肆条例的最后一条……
即是“当酒肆内不再有人时,门可从内打开”。
那便说明,他们必须得杀死酒肆内的所有城民,并全员藏进不属于酒肆的地道中,才能触发酒肆“不再有人”的条例,从内打开后门。
“日记的末页好像还有字。”温眠眼尖察觉端倪,提醒道。
刑夙月忙翻过去,果真看到在纸张的最末梢,笔者以极其用力的笔画写下——
“去杀死他们吧,亲爱的旅人。不必对此有负罪感,他们并非真正活着的人,请将我的同胞们从赤神的诅咒中解脱出来。”
温眠回想起自己和那酒坛头颅对视的一眼,她原本只以为自己的心悸惶恐都来自于酒坛的致幻作用,如今仔细再想,又何尝不是那头颅悲戚痛苦的情绪侵袭了她。
鬼面在这时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朝着隧道深处望去。
温眠再度生起灵火,走过这隧道的蜿蜒拐角后,竟看到有一个人低垂着头坐在高椅上,持久地静止不动着。
刑夙月和符婴也赶过来,四人缓步走近,这才发现那闭眼垂首的人竟有着阿苏热的面容。
鬼面朝着他鼻下探出食指,随即朝她们摇了摇头。
于是一切谜题都已经解开。
阿苏热管理着这家酒肆,曾经帮赤者处理被收走灵魄的尸体,但最后他试图反抗赤者的计划暴露,因此只好以生命来替换出三道庇护条例,以求保全之后来到酒肆的人。
不知晓是否是以命向神祇缔结契约的原因,阿苏热虽死,但身体却保持不腐,不知在这地道中等候多少年。
他的的确确,是一个热情善良的东道主。
“我们在东陆接下这个悬赏任务时,它的等级只有丁级,任务简介只提有十几个东陆的修士在神火城失踪,因此招募人前来调查。”刑夙月低低说道。
“就连东陆的修士都已经失踪十几个,那些西域的子民,东陆前来的普通商贾,不知有多少都化作这地道中的白骨。”
她在说完后,便摊开自己的丝绸龙纹衣裙,缓缓于白骨面前跪下,开始吟唱一首陌生的歌谣。
“那是什么?”温眠奇道。
符婴冷眼看着刑夙月,嗤笑道:“安魂曲,她在试图安抚隧道中残存的亡魂。”
温眠依旧不明白,她想起鬼面也曾犹疑着问过她,“是否要救一楼的城民”。
这些人与他们没有丁点关系,现在更是要对他们痛下杀手,那么为何要救他们?救了又有什么好处?
温眠将自己的疑问悉数讲了出来,得到符婴看怪物一般的眼神。
符婴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确认温眠并非开玩笑,而是真心实意在不解后,才正色道:“你以前的生活一定是地狱,所以才不曾识得任何慈悲。”
温眠仔细回想,心道前世的生活虽然难以忍受,但也没符婴描述的那般痛苦,若是说到慈悲……
她伸手指向鬼面:“我觉得他就很慈悲。”
正在辨认隧道风向的鬼面满头问号。
不过温眠这句话惹符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温眠咬唇不答,也不肯承认,露出个气鼓鼓的表情来。
鬼面已经反应过来她们在说什么,站在温眠背后缓缓朝符婴摇了摇头。
符婴见状,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不过也并非所有的修士都有这种拯救苍生的觉悟,其实我就觉得独善其身挺好。”
她拍拍手上的尘埃,看着温眠笑道:“但你和我不一样。你就像是一张空白宣纸,还未被这纷繁世道涂抹上色调,我很期待……看到你今后的样子。”
温眠一时莫言。
她在听到刑夙月的歌声时,心中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约思绪,可待她想要细细去辨认那些情绪时,又觉稍纵即逝,再寻不到踪迹。
鬼面走至她身边,微微躬身与她平视,然后轻快地做出个手势来。
[不要着急,慢慢来就行。]
温眠勉强朝他笑笑,点了点头。
那边刑夙月已经唱完安魂曲,整理着衣裙缓缓站起身来。
如今既然已经有了出去的方法,她也不再着急,只向温眠请求道:“这本日记……可以由我带回刑云宫吗?”
符婴第一时间开口:“你要这个做什么?想抢功?”
刑夙月听见她声音就觉得此人格外欠揍,脸色立马拉了下去。
“我是想把日记作为线索,带回去上交仙门,以便尽快查明真相!”
这日记本身对温眠也并无用处。她不属于仙门,也没那般多“拯救苍生”的责任在身,因此给了便给了,她抬手便直接将手中的日记递过去。
刑夙月没料到她能这般轻易拿到手,又诧异又感激地朝温眠笑笑,很是小心地将日记放入怀中妥善保管。
温眠转而提议:“那我们现在就想想办法先出去吧。”
刑夙月点点头:“留在这里越久,风险便越大。万一被赤者发现了地道这个漏洞,那就麻烦了。”
鬼面却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刻,从隧道中的书架上抽出墨笔和纸张来,行云流水地画出整个酒肆的构造。
“我们需要先将一楼颠倒回来。”温眠瞬间会意。
“我们如今躲在地道中,便不算是酒肆内的客人。而大多数城民都聚集在一楼,唯独少量可能会因酒肆颠倒而掉到二、三楼去。只要将散布在酒肆各处的城民全部诛杀,酒肆内便可以达成第五条\'没有人存活\'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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