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夙月赞同道:“而一旦酒肆颠倒回来,连接地道暗门的就会变成一楼,我们只需通过暗门往地道释放灵火,便可将一楼的村民全部——”
她说到此处戛然而止,突然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杀人。
就算那些城民只是赤神创造出来的行尸走肉,可之前看到从他们头顶淌下的鲜血亦不作假,活生生的血肉之躯站在面前,叫她如何下得去手?
符婴适时轻飘飘开口:“小月亮要是做不到的话,还是让我去吧。”
这话简直就是在触及刑夙月的逆鳞。
“我可以。”她一字一顿地回答。
她不愿再在此事上争论,转而对温眠道:“之前酒肆颠倒,应当是由你们引起的,所以这次也由你们来负责触犯酒肆条例。”
“要触犯条例,我们必须得先回到酒肆中去才行。且若要清除二、三楼的城民,也必须有人留在酒肆之中进行检查。”温眠想了想,“这样吧,我和阿烛先回到三楼,你们在地道内待命。”
“等到酒肆颠倒回来,我便从地道内……释放灵火。”刑夙月沉重道,“但这对于你们而言,时间就十分紧张。需得等你们从三楼开始清除残余城民,并穿过一楼的灵火,待你们回到地道后,才能达成酒肆无人的条件。”
她注视着温眠:“你应当是知道的,灵火……十分危险。”
温眠与鬼面互视一眼,郑重道:“我们会尽量抓紧时间。”
计划便就此落定,三人正打算开始行动,温眠和鬼面却又被符婴叫住。
“等等。”符婴抬起一根手指来,“你们把追踪蛊带上,到时候火焰滔天,恐怕不太好找准地道的方位。”
温眠也不客气,点点头便将那只萤火放置在了鬼面的肩头。
随即鬼面搂着她攀上三楼的天花板,两人坐在地道入口处,一时有些面面相觑。
温眠不知怎的,就觉得嘴唇有些干涩:“那……我们还是按照之前的方式来?”
她才说完,就看到鬼面的耳朵快速变得通红。
温眠怕他介怀,忙又道:“没事,这次我也不看你——”
然而她话未说完,鬼面已经一把掀开面具,露出一截凌厉的下颌来,水红薄唇轻轻覆上,却对准的不是温眠受伤未愈的颈项,而是那片柔软莹润的下唇。
温眠微微睁大眼睛,彻底愣住了。
妖族特有的尖尖牙齿于她的唇面轻咬一下,带着痒意的微痛传来,随即弥漫在口腔中的,是丝缕扩散的淡淡血腥味。
酒肆内果真又发出“咚”的一声,剧烈震动起来。
电光石火之间,鬼面却是迅速将面具重新戴好,伸手轻轻一推,在整个空间混乱颠倒的瞬间拉开两人的距离。
温眠身形不稳朝着地道方向跌去,被刑夙月反应极快地接住。
她恍惚地抬手抚摸上自己的嘴唇,并未触及到任何伤口,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口中的血腥味并非来自于她,而是从鬼面的口中渡过来。
他是咬破自己的嘴唇,将血渡给了温眠。
就算再不谙世事,温眠还是在当初嫁人之际得到过嬷子的训诫,因此知晓两人方才的动作……是在亲吻。
她脑海中空白一瞬,忙抬头往地道入口瞧去,却只见鬼面于颠倒扭转的酒肆中放任自己朝更远的地方坠去。
两面天花板依次出现,无数纷乱人体从高空掉落下来。
温眠清楚看见,在失去他们四人的目标后,那些城民便开始互相撕咬,就算如今处于失重状态,那些人都还通红着眼,不死不休地朝着距离最近的血肉咬去。
刑夙月屏住呼吸,刹那眼眸中金瞳隐现,灵髓飞速运转而弥出淡淡光晕,宛若长龙的赤红灵火瞬息朝着一楼扑涌而去!
刑云宫作为最先掌握灵火的仙门,由刑夙月使用出来的烈焰自然威力更大,刹那便将那些血肉模糊互相折磨的城民吞噬干净。
火焰似红莲在整个空荡一楼莽莽绽放,明亮的光线灼得人眼睛生疼。
可温眠只屏息看着二楼的入口处。
直到最后一个城民的身影在火焰中化作齑粉,这才有一道高瘦身影从二楼入口处翩然落下。
星点萤火从他肩头轻盈飞起,迫切地朝着地道方向飞来。只是那萤火并非回到符婴身边,而是缱绻地落在温眠食指上,依恋地一明一灭。
鬼面亦是注意到萤虫的方向。他从灵火中小心地穿梭而过,径直朝着温眠走来。
这令温眠骤然想起两人初遇的那个夜晚。
那时的她也是这般,隔着火焰长久地注视着对方。
不知不觉,他们都已经同生共死这么长时间了。
可就算是到如今,温眠依旧觉得完全不了解鬼面,不知晓他为何要救自己,也不知晓……为何他要在方才亲吻自己。
当鬼面走至酒肆的中央时,那扇紧闭的大门无风自动,忽然吱呀打开,炽烈如瀑的阳光铺洒进来,带走酒肆中最后一丝阴霾。
“他是妖,因此他站在酒肆中,也能达成\'无人\'的要求。”温眠反应过来。
鬼面试着凝出一支风箭,抬手朝着大门飞掷而去,这次风箭不曾遇到任何屏障,而是利落将大门戳出个圆孔出来。
“条例的管束都消失了。”刑夙月松了口气。
但温眠摇摇头:“还未结束,趁着现在酒肆条例失效,我们得把整个酒肆都烧掉,否则,以后还会有人落入这个陷阱中。”
他们这次之所以能脱险,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鬼面并非人族的身份,这才使得酒肆条例出现漏洞。但若是下次来的都是修士,或者都是平民该如何是好?
刑夙月之前在吟唱安魂曲时,是将温眠发出的疑问也听在耳中的,如今听到温眠竟然开始为今后来到神火城的人着想,一时有些惊讶地朝她望去。
符婴亦是在旁边发出声短促的笑来。
温眠不解其意,茫然地看向她们:“怎么了?”
“没什么。”刑夙月这般说着,嘴角却抿出个温和的笑来。
鬼面也在这时终于翻身回到地道,安安静静地站至温眠身侧。
温眠莫名就觉得如坐针毡,有点不悦地想,这时候他倒是懂得克己慎行了。
她不愿继续将注意力放在鬼面身上,转而对刑夙月道:“如果我们现在烧掉酒肆,肯定会引起赫兰寺的注意,所以在放火之后,我们需赶紧向后门逃离,并封死后路。”
或许是患难见真情,刑夙月现在很是信任她,直截了当走到队伍最后方:“你们先走,我来放火就行。”
温眠如今是此处三位修士中唯独还没有筑基的,当然知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因此也不推辞,加快脚步往地道末端赶去。
他们在路过阿苏热坐着的尸体时,那高椅上的身躯蓦地动了下,竟是宛若复生般朝他们抬起头来。
温眠被这诈尸吓得不轻,连连退后两步,被鬼面安抚地揽在身侧,这才惊魂未定地再度回首望去。
只见阿苏热灰白的脸上扬起一个热情的笑容,和当初温眠初进城时看到的他一模一样。
“旅程顺利啊,我亲爱的客人。”
那像是他最后的一道祝福,在说罢之后,阿苏热经久不腐的尸体刹那如流沙滑落,很快便和地上的沙砾融为一体。
温眠怔怔地看着那些洁白沙砾,突然想到,阿苏热以生命换来对他们的援助,好像也没有期望得到什么回报的。
他连最后的遗言,都没有提及任何私心。
这世间真的有人,会毫无私心地去帮助他人吗?
温眠心中再度动摇。
[走吧。]鬼面提醒她。
四人安静掠过已然变得空荡荡的高椅,终于在地道的尽头处,瞧见了和酒肆大门完全相同的一扇门。
鬼面伸手缓缓推开门,热烈的音乐与沁凉的水雾皆扑面而来。
茂盛的阔叶林遮天蔽日,椰林在大漠微风中簌簌作响,这扇门竟是直接通往一个陌生闹市,集市中所有人都在汇聚在一泓月牙般的水潭中,俱是大笑着朝周围的人泼水。
那些水雾飞溅在半空中,又被阳光折射出绚烂的彩虹来。
才看过神火城内同类相食的残酷画面,如今再见到这座城池的居民安居乐业,四人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但不论如何……
他们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毫不留恋地将那扇后门关上,在一派祥和的节日乐礼中瘫坐在地。
——梦魇结束了。
第21章 东陆来使(一)
熏风和潮湿水雾令人昏昏欲睡, 四人在酒肆中被困许久,等到现下去瞧绿洲中央的钟楼,才发现已经过去三天。
“悬赏任务剩余的时限已经不多, 我们得赶紧把赏金结了。”刑夙月上下眼皮都累得在打架,但还是强撑着从腰间取出块银制雕云纹的掌心镜来。
那镜子看似普通, 可待到刑夙月往里注入灵气后,竟浮现出一排排字样来。那些字样各有颜色,显得煞是新奇。
温眠从没见过这种奇怪东西:“这是什么?”
刑夙月惊得瞌睡都醒了些许:“仙门弟子都会有的观云镜, 你没有?”
温眠面不改色:“我又不是仙门弟子,自然是没有的。”
此话一出, 符婴和刑夙月俱是狐疑地看她一眼。
温眠正在纳闷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就听符婴笑道:“你若不是仙门弟子, 为何会运用灵火?这可是只有北方世家内部才会教的法术。”
那张娃娃脸如今看上去格外可恶, 符婴圆滚滚的猫儿状眼睛一转, 语气夸张道:“哎呀, 一起共患难这么久,我和小月亮单知道你身边的男子叫阿烛……却还不知晓你的名字哪。”
符婴一旦开始表演,刑夙月就不耐烦看她了, 干脆捧着观云镜躲到旁边,开始透过镜面内的影像来结算悬赏金。
但被针对的温眠就无处可逃。
她抿着唇想避开这个话题, 可不论她将头转向哪边, 符婴都会跟狗皮膏药般凑上来,歪着头去与她对视。
最后还是鬼面径直走上前来, 将温眠藏在身后,符婴这才不甘不愿地作罢。
刑夙月那头已经结算完成, 出声道:“这次悬赏虽是我与符婴共同接下,但若没有你们的帮忙, 我和符婴很大可能会死在酒肆中。因此我提议将悬赏金等分为四份,每人一份。”
她扭头去瞧符婴:“符婴你意向如何?”
符婴只打了个呵欠,斜斜睨着刑夙月清冷若细月的面容:“我们鸦津渡才不在乎这些身外钱财,你做主便是。”
刑夙月听后点点头,自掏腰包取出灵楔来:“按照标准流程,我们必须回到东陆才能领取赏金。那样一来,时间便久了。不若我先将你们的部分提前交予你们,也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西域应急。”
她说着这般话语时,脸上神色依旧是淡淡的,显得人格外不好亲近。
但温眠就是能察觉出她言语中真切的关心。
从刑夙月手中接过灵楔时,温眠终于决定放下些许心防,主动道:“我叫温眠。”
刑夙月抬头看她一眼,蓦地笑了:“我觉得我们挺合得来的。”
她第一次主动上前,带着些许亲昵地拍拍温眠手臂,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到符婴身边,一视同仁地将她那部分灵楔交予过去。
“刑云宫果然财大气粗呀。”符婴阴阳怪气道。
刑夙月不愿接她的话茬,只随口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符婴想了想,伸了个懒腰:“我本就是被族中长老逼迫着出来接任务的,如今任务完成自然可以回去交差。”
意思就是不会再和符婴同路了。
温眠暗自偷听,虽面上不显,心里几乎要敲锣打鼓庆祝起来。
符婴说罢转而问刑夙月道:“那你呢?有什么想法?”
而刑夙月早就做好精密打算,不假思索道:“先带着日记本回东陆交差,提醒五大仙门关于赤神的事迹;再去完成点别的悬赏任务,将刑云宫的威望刷上去。”
温眠听到此处便记起来,之前偷听叶大娘也讲过,刑云宫虽位居仙门第二,但一向是对长留山不服的,想必刑家弟子们肩头的任务都很重。
“哦——”符婴拖长声线道,随即又自顾自笑起来,“小月亮,我记得你当初在酒肆说过,此次一别,今生都要和我们不复相见对吧?”
刑夙月冷哼:“自然是不愿再相见的。”
符婴便笑:“你最好是。”
她说罢不给对方反驳机会,直接拍拍衣服站起身来,朝着众人大弧度地挥手。
“那我就先走了!说好的,今生不复相见啊!”
说罢便头也不回就扬长而去。
温眠望向符婴的背影,觉得这少女明明一直带笑,却是他们当中最不好相处的一个,神秘而来又消失无踪,实在不知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刑夙月看上去倒是真的早就想她走了,连眉头都舒展开来,好心情地去划拉着观云镜,试图寻找些单人也能完成的悬赏任务。
直到她刷出一条被置顶的信息,发布人的名字金光闪闪,叫任何浏览观云镜的修士都无法忽略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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