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想想你们的计划是如何的……或许, 殷玄烛会一直建议你们号召五大仙门,齐心协力来对抗我?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何在有上神存在的情况下, 他却执意要人族来解决问题呢?”
温眠终于明白过来,先前殷玄烛的冷淡疏离, 究竟原因为何。
或许是离上神古窟越来越远的关系,温眠现在才发现, 陆吾的长尾已经变成半透明, 因此君凛弹射而出的剑气才并未伤及到陆吾。
但这也说明, 殷玄烛的神魂正在渐渐消散, 终有某个时刻彻底消失无踪,哪怕温眠找遍天地都寻不到他。
温眠和他也算是同生共死过好几次,每一次都觉得, 大不了一起死掉算了,只要两人再度进入轮回, 那便总有一日还能相遇的。
可若是神魂都消失不见呢?
温眠想到这点, 就止不住地害怕。
如今真相被君凛点破,殷玄烛也无法再继续装下去, 见到温眠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终归不忍, 于是走上前去,以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
温眠抬手去抚摸陆吾的脸侧, 才一开口,眼泪便掉了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事到如今,两人之间的气氛仍然缱绻,君凛看得心中不忿:“他就有那么好?”
“温眠,你屡次深入险境,他可曾真的救过你?以前他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下仆,如今就算成为上神又如何?他只是缕残存世间的神魂!所有的感情都算不得真的!”
温眠眼中尚存钻石般的泪意,衬得转头看来的目光格外冷然:“那你说什么是真的?”
君凛下意识便要说,只要他才是真的。
可就在这句话要脱口而出时,莫名的困惑刺痛了他——
他的感情,当真便是真的吗?
君凛甚至都能预想到,自己若真说出这句话,温眠会如何反驳他。
“让我屡次深入险境的人究竟是谁?”
“我的不幸又是由谁造成?”
毫无疑问的,连君凛自己都得承认,所有问题的矛头都指向他自己。
“可是,我明明是爱她的呀?”君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掌心,而如今那根本称不上是人族的手掌了。
猩红色的纹络布满他的手掌,被赤神侵噬的痕迹仍然存在,焦黑绽裂的伤口破坏了他的掌纹,就像是毁掉了他所有注定的人生命运。
而这一切,也是他自己选择的。
思及此处,君凛闭了闭眼睛:“唯独当下,才是真的。”
这句话既是在回答温眠,亦是在告诫他自己。
这一路走来并不轻松,若说温眠的苦楚尚有人看到几分,那么君凛所经历的一切,便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是如何寻到赤神,又是如何忍耐着被赤神侵噬的苦楚,在无数个难眠之夜中同化赤神的力量,这些自然是不敢让旁人知晓的。
他也想过要在今生多几位同伴,叶风和便是他的首选。可当叶风和望向他的目光中只有畏惧,转头却心心念念地想要追随温眠,君凛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师弟的疏远让他更为不快,还是叶风和对温眠的心动更让他不快。
于是他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在长留山禁地设下传送至息壤的传送阵,又一个人去西域圈养赤神,整个毁灭东陆的计划……都是他一个人完成的。
每次觉得痛苦至极,想要放弃的时候,君凛便会想起前世那个灰头土脸的自己——如果非要在风光无限后跌落尘埃,或者蛰伏多年一朝升天中做出选择,他当然会选择后者。
他也坚定认为,自己能够完成计划,将整个东陆都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温眠会留在他身边,叶风和依旧是他最亲近的小师弟,东陆所有人都会景仰他,不会再对他有任何的怀疑……
君凛便是靠着这样的想象,度过了无数个钻心刺骨的寒夜。
他当真是……怕极了前世的结局。
君凛咬咬牙,再度睁眼后,身上仅存的几分人情都消散不见,只能从那双漆黑点金的眼眸里,看到无穷无尽的杀戮与偏执。
“温眠,我已经不能回头了。”他只在最后简短说道。
话音落下,漫天的黑云如雪崩般塌下来,尖锐的嗑嗒声不住在迷雾中响起,凝神去看便会发现那是无数魔族的尖甲碰撞,发出的宛如壳虫的声响。
藏匿在黑云中的魔族密密麻麻,怪异的四肢躯干都挤在一起,直到君凛的一声令下后,才潮水般倾斜而下,长开尖甲和利齿,贪婪地朝着众人扑咬而来。
巫颉立马升起屏障,迅速将那些魔族都挡在淡蓝色的隔膜之外,可这次君凛应是将所有的魔族都号召而来,源源不断地从云雾中坠落,很快便层层叠叠地压在屏障之上,叫众人再看不见天日。
巫颉咬牙:“这可不妙,若是屏障撑不住了,我们都会被这些魔族的重量压成肉饼。”
温眠当机立断:“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突围出去。”
“太迟了。”刑夙月摇摇头,“那些魔族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如今已然压在头顶上,就算出去,也会被淹没在魔族下边,根本无法施展招式。”
温眠握紧了手中长剑,又问:“若是用灵火烧呢?”
巫颉立马阻止了她:“现在空间密闭,灵火的高温也会伤及我们自己。”
“我可以出去清理魔族。”陆吾昂起头来,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不可以!”温眠立即上前,紧张地挡在他面前,“万一你——”
众人亦是沉默。如今他们都知晓殷玄烛时日无多,而神魂若使用灵力,只会消耗得更快,殷玄烛估计都撑不到战局结束,便会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和温眠都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这个念头默契地在众人脑海中升起,无人不觉得惋惜。
但殷玄烛自己倒是看开了,安抚地以鼻尖蹭了蹭温眠:“虽然我无法帮你们消灭魔族,但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是可以的。”
“接下来,就得靠你们自己了。”
温眠紧拉着他不放,眼眸通红:“我今后余生,也只能靠我自己了吗?”
殷玄烛眼眸中也仿佛盛满清澈的湖水,轻声道:“眠眠,或许从前世开始,我们便注定会分离。”
“如果真注定了这回事,那我们便不会再有这一世重生了。”温眠立马道,“我们分离过那么多次,又何曾不是重逢那么多次?”
“眠眠……”殷玄烛的语气近乎叹息。
“所以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不料,温眠下一瞬竟是松开了他,往后退了两步。
殷玄烛诧异抬头,辨认好久温眠是否在说着气话。
“你怕我生气?”温眠语气里还有着哽咽,但又笑了起来,“胆小鬼。”
“阿烛,我不信命,就算是现在,我也不信。所以……哪怕你当真会神魂俱散,我也会一直寻你找你,直到我们的下一次重逢。”
“所以,现在的你,便去做让你自己不后悔的事情吧。”
温眠抬起手,轻轻推了殷玄烛一把,哪怕心中痛楚欲裂,也还是笑着将剩下的话说出:“做你想做的事,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一如殷玄烛无数次尊重她的选择。
陆吾低吼一声,像是在做着最后的道别,随即化作一道苍蓝寒芒,从屏障中迅速掠出,刹那风旋四起,摧枯拉朽般将屏障上方的魔族悉数推后!
巨兽神魂朝着一轮圆月高嗥,于是厉风如镰,将半空的黑云割裂得支离破碎,万千魔族失去藏身之地,纷纷往地面跌落下来。
魔族没有痛觉,哪怕重重摔在地上,连四肢都七零八落,都还是纷纷站起身来,朝着众人所在的屏障疯狂嘶吼着奔来。
“灭了它们!”温眠一声怒喝,巫颉的屏障顷刻撤下,所有人都祭出长剑,下定决心要在此刻和魔族决一死战。
就在魔族暗潮快要和众人撞上时,陆吾又从旁掠出,长尾一甩,眨眼之间便将魔族扫除一片,它又一个回头,在温眠只顾着与面前魔族对抗之时,替她咬住了身后偷袭而来的食人花蕾。
“这里有埋伏,大家小心!”温眠很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殷玄烛,奋力地指挥着。
战斗正烈,一道燎燎狼烟却蓦地从长留山前峰升起,转瞬传来的是悠长的号角。
本倦怠看着战场的君凛一怔,神色空茫地朝着前峰望去。
“又怎么了!”刑夙月杀得眼睛都快红了,怒喝道。
但还不等旁人有回答,她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
只见成千上万的长留山弟子在滚滚狼烟中御剑而起,紫电云纹的白袍宛若一片月色,照亮了漆黑无比的后山。
“祓除邪魔,道炁长存!”
在叶风和的带领下,长留山弟子追击而至,瞬间加入清剿魔族的队伍中。
“师兄——”叶风和满脸都是泪,但还是不管不顾地朝着君凛挥剑而下。
但下个瞬间,他便被一根猩红肉色的触手缠住,君凛凌空而起,紧皱着眉扼住他的咽喉。
“连你……也要背叛我么?”
叶风和眼睛红得快要滴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就在君凛手指用力,即将捏断叶风和的脖颈时,一道尖锐风哨呼啸而来,转瞬便有冰箭刺入君凛的手臂。
接二连三的冰箭随即而来,君凛只好松手避开,再转目望去,便看到彤云般的剑阵呼啸而至。
立于最前端的庄姝婳面容冰寒:“对海中的魔怪放任不管,是我今生最悔恨的事情。如今,便是我赎罪的时候了。”
在下方作战的庄明音抬头便看到自己的母亲,一向毫无表情的冰山脸终于破功,瞬间盈出泪水来。
她低低唤道:“母亲……”
“小心!”符婴大喝一声,庄明音瞬间回神,这才发现身后魔族尖爪已经朝着自己的胸腔刺来。
这画面莫名熟悉,就像是曾经她也曾遇到过如此袭击一般。
庄明音一个愣神,尖甲便近至眼前。
但几条灵蛇倏地探出,转瞬便缠住那个魔族,往丛林内飞快拖了过去。
庄明音惊魂未定,这才发现脚边不知何时多了许多蛊虫灵蛇,轻巧地躲开修士们的脚边,正趁空隙朝魔族发起攻击。
巫颉淡笑着解决面前的魔族:“从中原谷地赶过来,我的族人们已经足够快了。”
再然后,刑夙月仰头,看到几道灵火划破夜空,朝着魔族潮水中燃烧而去。
之前被解救的几个刑云宫修士,如今带了不算多的队伍而来,朝着刑夙月鞠礼:“属下来迟,望宫主恕罪!”
刑夙月没有理会他们的称呼,怔怔半晌,才点头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很好。”
与此同时,姒袅带着雨师泽的众人赶至,水泽清润,刹那替作战的修士们治愈了身上的伤口。
姒袅落在温眠身旁,怜爱地伸手抚摸温眠的面庞:“曾经我错失了救你母亲的机会,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迟到。”
至此,仙门五家全员到齐,势如破竹般冲散了看似铜墙铁壁的魔族大军!
第90章 刀剑如梦(四)
在众多修士的援助下, 魔族过境都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可如今四处都是人潮与魔潮,温眠迎战之余抬起头来,已经很难再看到陆吾的身影。
她话说得好听, 可心里依旧是怕的。
若是殷玄烛当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知不觉地消失, 那么方才岂不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可是她……都还没有好好抱一抱殷玄烛。
温眠心中酸涩难言,只能用尽全力地继续挥剑,将眼前遮挡视线的魔族纷纷斩开。
而这时一道沁风从人潮中悠然而来, 轻轻掠起了她鬓边的一缕长发。
温眠一怔,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只觉得方才从脸庞上拂过的微风似带着温度,就像是, 某个人的手指般。
“……阿烛?”她在混乱的战场上轻声呼唤。
于是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又像是从她身边隔阂开来。
温眠能感觉到有人忽而站在了自己身后, 下意识想要回头望去。
“别看我, 眠眠。”殷玄烛的声线从背后传来。“往前看。”
“你要走了吗?”温眠才一开口,眼泪便掉了下来。
背后传来的声音温柔又惆怅:“眠眠,你可知晓, 为何我不带白颂年离开上神古窟?又为何执意要让仙门五家都参与这场诛魔之战?”
温眠摇摇头,带着鼻音道:“我不关心这些, 你知道的, 阿烛,我只关心你。”
“但我必须将这件事告诉你。”殷玄烛坚持道, “唯独你,最值得知晓这个真相。”
“眠眠, 魔族的诞生……其实从不是因为三上神的诅咒。我们三个活得够久了,久到对生死亦不再关心。当初我们之所以将血肉施舍给白颂年, 更多的还是因为我们作为上神的傲慢。眠眠,这件事就连白颂年自己都不知晓,当初害得他即将死去的野兽,亦是我们指使过去的。”
殷玄烛的语气里满是自嘲:“与其说是人族的贪念杀死了我们,倒不如说,是自身的傲慢,害死了我们。所以,我们从未怪过人族。”
“但人族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杀戮的狂欢仅是一时,等到清醒过来之后,人性便会占据上风,因此他们后悔了,害怕了,开始厌憎生啖血肉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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