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打开食盒,除了膳房每日一成不变的例菜外,还有一小碗肉汤。
是出自执柔之手的。
元享盯着这一碗汤看了许久,缓缓端起来,一点点喝完了。
第55章
雨下了一整夜, 翌日清早,齐楹才听说元享受伤的事。
说到那个不苟言笑的侍卫,齐楹倒是记得他的名字:“他叫高慕, 定州人,一直跟着阳陵翁主做事。”
外面雨势缠绵, 淅淅沥沥像是串成线的轻幕。因为下雨的缘故,门外的侍卫也从四人变成了两人, 他们站在雨水里,身子湿透了也岿然不动。
“墙上那把琴, 能不能劳你取来。”
执柔嗯了一声, 把墙上的琴摘下来抱在怀里。齐楹起身走到门外, 清冷潮湿的空气盈满袍袖。
“这琴断了两根弦。”执柔轻声说。
她找了个琴桌把琴放上去,齐楹说:“架子上有个盒子, 里面有多余的琴弦, 里面有工具。”
执柔按照他说的,把一个盒子拿出来。齐楹便坐在檐下修琴。
这是一把七弦琴, 琴头微昂, 腰部下凹, 尾部却又翘起。是由整木制成,岳山处雕刻着几朵祥云。
齐楹神情安宁,手下却分外灵活,两根琴弦很快就被他换好了。
有几枚玉质琴轸已经松了, 他又重新拧紧。
“为你弹个曲子吧。”他笑,“好些年没弹了。”
他弹了一首北地的渔歌,名叫《欸乃》。
雨声伴着琴声, 清越宛转。
执柔坐在一旁的杌子上,默默看着齐楹的侧脸。
曲调平静, 也能叫别人感受到他内心万川归海般的平静澹泊。
过了午后,在两个侍卫换班的间隙,其中一个侍卫找到执柔。
他黝黑的脸膛,浓眉大眼,倒是很敦厚的长相。
“我家里也有一把琴。”他拿手比划着,“能有这么长,看样子和你们主子的那把差不多,坏了好一阵子了,没人会修。我想着,能不能请你拜托你们主子,帮我修一下。”他挠挠头,脸上还有几分抱歉,“是我妹妹的琴,她病着,我实在是没法子,才……”
执柔和齐楹说了这件事,他并没有什么意外,点头允了。
那侍卫听罢当真很欢喜,他名叫应峰,他说他明日晚上当值,到时候会带着琴来。
“你知道他会有求于你?”执柔问。
齐楹笑了一下:“你猜猜?”
“这怎么猜得准呢。”
“先前他们攀谈时,我听他说过一回。”他拍拍执柔的手臂,“不是什么磊落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元享买来的药被执柔分拣了一番,有两味药没有买到,看样子并不好找。
这幅药煎了两个时辰之后送到了齐楹面前。
“喝了便没有回头路了。”她如是说道。
齐楹一哂,端着碗饮尽。
这碗药浓郁滚烫,灼得人喉咙涩痛。齐楹喝过药,脸上渐渐蔓延开一丝晕红。
这红意并不正常,他仰着头轻轻靠着柱子不说话。
执柔拿手贴他的额头,齐楹由着她的掌心落下。
他的身体已近油尽灯枯,这样的药喝下去只怕并不好受。执柔也不知道这样的药得让他喝多久,齐楹将头转向执柔:“不妨事,别担心。”
他笑意柔柔,执柔蹲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眼睛:“我晓得。”
*
翌日傍晚,应峰果真带着一把琴来了。
这琴看上去有些粗糙,但却被保护得很好,看得出是被人精心收存好的东西。
琴有七弦,三根琴弦已经断了。
螺钿做的琴徽有两个已经斑驳。此外龙龈、雁足也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齐楹检查了一番之后,把自己那把琴上的琴弦拆了下来装到了这把琴上,此外琴轸也被他拆下来替换。他花了快两个时辰修完了这把琴,人有些疲倦,额上挂着冷汗。
但看得出精神尚好。不知是药物缘故,还是他心情好。
“你去给他吧。”齐楹说。
这琴经了齐楹的手,看上去果真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执柔的目光望向齐楹昨日才修好的那把琴,此刻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
齐楹何尝不是这般破碎地活着。
“有得有失。”齐楹如此来劝慰她。
应峰拿着这把琴,自然欢喜非常:“我妹妹看到这琴一定会高兴的。”
平日里这些侍卫们被要求不许和西院的人亲近,他一直恪守要求从不逾越,今日心中感情之情溢于言表,于是不由得多说了两句:“她早些年还是会弹几首曲子的,这两年病了,整日里恹恹的,希望她看到这琴被修好了能高兴些。”
“病了?”执柔缓缓问,“是什么病症,我倒是能替她瞧瞧。”
“多半是心病。”应峰叹了口气,“她成婚后不久,丈夫便下落不明了。如今一年来,音讯全无,她不愿和我们说话,平日里只是躺着。”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执柔:“这样的病也能治吗?”
“可以先吃些安神的东西。”这种事执柔心中也不大有把握,但是她迫切想出去为齐楹买药,便继续说,“只是看病须得亲眼见过、诊了脉才能查出症结所在。我现在只听你描述,怕是很难瞧出端倪。”
应峰有些为难:“府上盯得紧,高侍卫一向不许咱们和西院有什么往来。”虽然这么说,可他又当真担心自己的妹妹。眼前这姑娘看上去温和有礼,的确像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女孩子,和他妹妹年岁上也相仿。
“入夜换班时,我把你带出去。”应峰咬了咬牙,“那个时辰是我的朋友守在大门口,只是你必须得在一更之前回来。”
“好。”执柔立刻点头,“需要我换衣裳么?”
“不用。”应峰说,“我就说你是夫人那院的人。”
这件事执柔没有告诉齐楹。晚饭后,他脸上的红晕仍旧没褪去,反倒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执柔找了些冰块来浸在水里,为他洗了两块巾栉来擦脸。
齐楹接过来握在手里。他平日里话不多,这里也没什么书来让执柔读给他,书架上放着一副双陆棋,执柔在睡前陪他下一盘。
今日用的药中加了安神的药,齐楹睡得比平日更早些。待他睡下了,执柔和元享说了一声便出了门。
应峰带着她出了这座三进院,拐去了时顺街上的一处民房里。
院子不大,种了两棵枣树。西暗间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眼窝凹陷,双目无神,衣服穿在身上宽宽大大的,人单薄得厉害,看长相却也知道是个美人胚子。
她见了人也不肯说话,执柔给她搭了脉,写了方子。
应峰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如何,能治好吗?”
“身子不是什么大问题。”执柔斟酌着说,“只是她心中郁结,只怕还是得自我开解才是。”
听她这么说,应峰转向自己的妹妹:“阿清,你听这位姑娘说了吗,你得自己放宽心些。袁二郎虽然下落不明,保不齐是被什么耽搁了,过阵子就回家了。”
应清不看他,也不看执柔,口中喃喃说:“他不会回来了。”
应峰摆摆手,二人走到院子里,应峰对着执柔说:“她夫君袁二郎本是在镇子外的矿上做工,每三日回家一次。如今自上回回家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他矿上的朋友都说没见过他。”
“矿上?”执柔愣了,“这不是不许私采煤矿吗?”
“是不许。”应峰叹气,“只是钱给得多些。再者,上头也是知道益州周边有不少私矿的,只要银子给得足够多,上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也知道,咱们陛下现在缺银子。”
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指的是齐桓了。
执柔听罢忍不住问:“若真是命丧井下,又该如何?”
“这种地方……”应峰苦笑,“十两银子买棺材罢了。像袁二郎这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连十两都留不下。”
虽然执柔帮了他这回,应峰心里对她仍有忌惮,当她提出去买药时,应峰也要与她同去。
医馆离时顺街有几步路,牌坊上写着益德堂三个字。
坐诊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郎中,须发皆白,看上去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看完了执柔写的方子,点点头:“的确是个好方子。这方子是你写的吗?”
说罢抬起眼缓缓看向执柔,只一眼,他猛然一愣。
“是。”执柔回答。
老郎中蹙着眉,反反复复盯着执柔的脸来看,应峰咳嗽了一声:“郎中,可有什么不妥吗?”
老郎中摆摆手:“没不妥,老朽这就叫人去按方抓药。只是和这位姑娘还有些话说,请你先回避一下。”
应峰不知其意,还是乖乖点头走了出去。
老郎中深深望着执柔,过了许久才说:“林施微你可认得?”
执柔缓缓摇头:“不识得”
“不可能。”老郎中连连摇头,“她必然和你是有血亲的,你们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样子。”
执柔垂下眼:“天南地北的人,长得各有各的相似,先生怕是认错了。”
老郎中还要再说话,执柔已经从怀中再取来一张纸:“这两味药,先生这里能不能抓到?”
她目光清澈,眼眸黑白分明,看上去不是个心思深沉的人,老郎中犹不死心:“只要你告诉老朽实情,这些药白送你也是可以的。”
执柔听罢站起身:“既然先生这里没有这味药,我便另去旁处寻就是。”
见她要往外走,老郎中忙起身去拦:“你说的药,整个益州也只有我这里有。这药难寻价贵,别处找都找不到。”他起身到药橱里拿出一些被油纸包着的药材,“要你一百两,不多吧?”
执柔写的这几味药,都是罕见不易得的东西,就连她自己都没亲眼见过,只是母亲的医书有所记载而已。益州南边有山,物产丰富,执柔也不过是碰碰运气,如今果真能见到已经分外不易,这个价并不算贵,但是执柔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她犹豫了一下,从头上拔下来一只簪子递给他:“这个够不够?”
老郎中摆手:“老朽只收现银。”
他扫了她一眼,又说:“若你愿意取些血来给我,这些药材亦可赠与你。”
执柔听罢抬起头,恰好与老郎中四目相对,她平静说:“好。”
老郎中喜出望外,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银刀,对着执柔的手腕比了比,执柔撩开袖子:“劳烦找个不容易被人发觉的地方。”
于是他在执柔上臂处浅浅划了一刀,拿着一只玉碗接了小半碗,才将止血的药粉给她洒上。
“多谢多谢。”他言语中颇有几分欢喜。
桌上的药材他看都不看一眼,指着说:“拿走吧,它们是你的了。”
执柔默默收进怀里,道谢后走了出去。
应峰在外面,迎上来问:“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执柔摇头:“他将我认错人了,多问了几句。”
“那就好那就好。”应峰说,“我送你回去。”
执柔知道他是害怕自己逃跑,并没有推辞。
回西跨院的一路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走进房中时,齐楹竟然已经醒了。
元享正站在他床边和他说话,见执柔回来,他对着执柔微微颔首,然后走了出去。
齐楹仍是温润平静的样子,他不看她,也不说话。
执柔有些心虚,踩着绵软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向他。
“微明。”她唤了他一声。
见他仍不说话,执柔便又唤了一声。
齐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这女孩子。”
他略停了停,没继续说下去:“回来就好。”
齐楹不是担忧执柔抛下他,而是害怕她被人捉了去。
他这几个时辰都在惴惴不安,见她安安稳稳地回来,才终于心下稍安。
执柔才从外头回来,这里也没她能替换的衣服。齐楹叫她从柜子里找一件他的来换上。
外间里有元享送来的水,执柔匆匆沐浴后换上了齐楹的衣服。
素白的中衣宽宽大大地罩着她的身子,他对着她招手:“我来替你绾发。”
执柔的簪子还是去岁时齐楹送她的那个,他接过手里便认得出来,忍不住笑说:“怎么还戴着这个。”
“用得惯了。”她小声说。
齐楹摸到凤口处被磕掉了一小块,且整个簪子都被摩挲得分外光滑,便知道是她整日里拿在手中的东西。
不是什么精巧得不得了的玩意,只是他当时选的时候觉得这个凤凰和她很像。
倔强的,不屈服的,振翅欲飞的。
他两腮仍有没褪下的红,执柔抬手摸他的脸:“还是烫,你在发热。”
齐楹低低嗯了声:“不碍事。”
执柔知道也是药的缘故:“我去拿帕子来。”
“不用了。”齐楹用手臂将她环住,“这样就好了。”
她才沐浴过,头发皮肤都带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和淡淡的馨香。说是冰肌玉骨也并不为过。抱在怀里的确是软玉温香在怀。
只是抱得松了犹嫌不足。
他们二人这般安安静静地躺着,夏日里的衣衫轻薄,她又穿的是他的衣衫。
柔软的躯体愈发能调动人的感官。
齐楹松了她,似是苦恼地一笑:“这样子不好。”
执柔轻轻抬起眼睫。
齐楹侧着身,他捏了捏执柔的脸:“人在病着,定力不大好。还请你莫怪才是。”
第56章
齐楹说得隐忍克制, 执柔却渐渐懂了他的意思。她脸烧得厉害,身子向下缩了缩,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44/70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