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越来越近,执柔把短剑重新藏进了那堆衣服里。
她辨认出了齐楹的声音,元享行礼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只叫了一声主子,没有称呼齐桓。执柔的心骤然松了,她推开藏身的衣柜,起身向外走去。
她知道自己不能此刻着急,所以只是步子大了些。
掀开竹帘,雨后初晴,天光云影。
六七个穿青色官服的低阶官员簇拥着齐楹站在院子里。
与他相识这么久,执柔第一次见他如此一面。
哪怕是夏日里,齐楹身上仍披了一件薄薄的氅子,里面穿着的还是旧时在长安裁剪过的襜褕。颜色是月白的,像是将明未明时微蓝的天光,他比在长安时还要瘦些,只是此人气度雍容,却不叫人觉得他弱不胜衣。
织金镂月,君子如玉。
头上的冠也是玉做的,不是什么成色极好的玉,棉中带絮,阳光照得越发莹然。
他人是笑着的,那双烟霭空蒙的眼睛微微弯着,唇畔的弧度风流蕴藉。
笑未达眼底,谦卑中又有未加掩饰的矜淡。
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连通廊外挂着的两对红灯笼,颜色都变得鲜焕起来。摇摇晃晃的灯火照在齐楹身上,他不说话,人却像是一座笼着薄烟的青山。
平芜尽处,层峦叠翠。
这些低阶的官员是来为他道贺的,他们都用“汝宁王”这三个字来称呼齐楹。
与此同时,执柔看见那些佩刀守在西跨院中的侍卫都被撤走了。
这些都与执柔不甚相干,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齐楹脸上。
他身子未愈,面色仍苍白着。一只手从氅子里伸出来,虚虚地去扶跪在地上的人。
元享对着执柔伸手,摊开掌心:“十两银子。”
说罢还懊恼了声:“该赌一百两。”
“先欠着。”执柔笑,“剩下的你去找他讨。”
元享也笑,他那张疤痕遍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不那么阴郁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是他教出来的,心思都是一路的。”
这院子本就小,站了这么多人也显得逼仄了。
那些官员终于陆陆续续地准备告辞了。来了这么久,齐楹始终没有发话叫他们进房间来,他们便只能聚集在院子里。
“多亏了汝宁王。”
“他日还请汝宁王多多提携。”
齐楹颔首说:“自然。”
他们终于欢喜着走了。
执柔走下通廊,一步一步走到齐楹面前,她才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
齐楹已经轻轻把头靠在了她肩头。
离得如此近才能觉察出他身上的热度,他的重量压了一半在她身上,执柔不由得伸手来扶他。
贴得这样近,像是生生世世都分不开似的。
“之前许诺了要护你周全。”他眼底漾开柔情与笑意,“不想叫你觉得我言而无信。”
“让我为你挣个前程,嗯?”他的话带着鼻音,听得出生病的样子,语气却又低又柔,“一想到我一个男人,叫你来帮我出头、处处护着我、冲在我前头。我这心里……”
他笑中有愧:“不是个滋味。”
不知道他和齐桓说了什么话,又许了齐桓何等的好处。执柔只知道,那个徘徊于与生死间的男人,为着她挣扎着又站起来。
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惊作黄昏雪。
执柔被他的笑困住了。
她忍不住又去推他:“我扶你回去,这样子叫人看见……不像样。”
齐楹点头:“好。”
他的手从氅子里伸出来,摸索着去找执柔的手:“带我去。”
这三个字当真是窝心,执柔拉着他,齐楹亦步亦趋地跟着,红红的灯笼倒映在他眼底,像是照亮了一泓惊鸿掠影的春池。
她扶着齐楹躺下,又给他倒了杯水来。
“不要忙了,过来坐。”齐楹拆了自己的冠,由着头发披散开。
执柔走到他身边:“王爷,阳陵翁主又当如何呢。”
齐楹的注意力先落在了前半句上:“你这女孩子,怎么改口这么快?”
“偏得记得那些劳什子的虚名做什么。”他拉着她的手,循循善诱般哄她:“我叫什么,你再重说一回。”
执柔知道他故意,脸上发烫,咬着唇不肯遂他的意。
齐楹不生气,有时也喜欢她这幅样子,虽然看不见,却知道她必然眼波流转,颊上飞红。
直到她不堪他无声的诱哄,才小声叫了声:“微明。”
“嗯。”他笑着应她,“你得记好了,不论什么样的衔儿压在我身上,那都是对着外人的。”
“你不一样,执柔。”
哪里不一样,他又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片刻后,他又笑:“我这一切,都是我们执柔挣来的。”
“是齐楹沾了你的光,嗯?”
最后一个音节低低沉沉,像是撕开黑夜的一线阳光。
没有外人时,齐楹笑得浅,却更真。
“阳陵翁主,”他终于挑破这一层,“我会料理好,必不会叫你委屈。”
第59章
如何料理、料理到哪种程度他没说, 执柔也不去多问。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齐楹的脉,齐楹不去躲,由着她在他手腕上摸来摸去。
片刻后, 她收回了手,齐楹笑问:“怎么?有心事了?”
“没。”执柔垂下眼来, “比先前好了些,只是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好。”
他每日里受着阿芙蓉的折磨, 身体虽然比过去强健了,可也仍像是行踏在游丝上。纵然执柔不明说, 心里的弦儿仍然是绷得紧紧的。
齐楹握着她的手:“哪有一蹴而就的事, 我觉得比过去好些了, 你宽心。”
身子好转是一回事,可他受过的苦楚何尝比过去少半分。
不过是有着一个希望吊在前头, 盼着能早一天熬过去, 好能不白受这些辛苦周折。
齐桓送来了不少女使,有粗使的也有能近身的, 自然也有容色佼佼者。
齐楹不去管这些, 一律都留在院子里。
长安的消息比过去传来得更多了些, 齐楹出门的次数也比过去更多。
有一回他回来时,已经过了午夜,阿芙蓉发作时他正在和人说话,他硬是咬牙忍着, 提前离席。待他坐车回来时,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执柔抱着他,眼泪簇簇地落。
他在喘息的间隙, 还不忘安抚她:“不是什么要紧事。”
一滴汗流下来,像是眼泪一般, 执柔咬着唇用银针扎他脸上的几处穴位,那些淤滞的经络便是在这样的时候才最容易被疏通。
这样的事几乎每日都要重现一次,齐楹咬着齿关,不肯溢出一声,唯独喉咙处的闷哼声透露出几分他难以遏制的痛楚。
收了针,齐楹虚弱地靠在执柔怀里。
他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手臂都抬不起来。
“有时候,当真是对这副身子厌弃到了极处。”他说,“甚至有时觉得,依着太医说的,只活到二十岁也没什么不好的。左不过千千万万的日子都像是一天一样过去,多些少些也没什么分别。”
他这么说着,执柔的眼圈便又红了。
齐楹听她小声吸鼻子,又改口:“可若想到有你舍不得我,前头便是悬崖峭壁,我也得搏一搏。”说完这句,他笑了一下:“多少回,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阎罗殿前,我心里只想着要对判官说一声,我们家有个小姑娘,人是个娇气的,难过了便会哭,我舍不得见她掉泪,想再讨两年阳寿来陪她。”
他是开玩笑说的,执柔听了抿了抿唇:“那他答应你了?”
“现在看来,约么是答应了。”
执柔搂着他的肩膀,端了水来给他喝下。
“若一直这样,怎么办?”她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
若齐楹一辈子都摆脱不掉这东西该如何,阿芙蓉本就是外域的药,传到长安的日子太短,且仅仅只是在小范围用药,没有记载,更没有根治的方法,除了硬挺着熬过去之外,始终没有合适的方法。
若是齐楹没熬过去……她不敢去设想。
“那么就劳烦你,给我开副药。”齐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好好送我一程,也不枉咱们相识这一场。”
他素来是甜言蜜语不离口的人,这件事上却又坦诚得不加半分遮掩。
“只是我这心里,还有很多没做完的事。”齐楹眼底有笑,“不会轻易舍得去死的。”
风流入眼,却又满地阒静。
*
益州这几日不太平,执柔出门买东西时听了一耳朵,说是益州城西面,有个小山包塌了下去,如今已经叫人圈了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
自从西跨院的守卫撤掉之后,执柔有许久都没见过应峰了。
再见时他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应清还好吗?”执柔问。
应峰点头又好头:“身子是好的,只是人……还是那样。”
他叹了口气:“整日里和别人厮混在一处,我真不敢想若是有一天袁二郎回来,见到这等情形,是不是会气得当场写休书。”
“听说西边的地又塌了?”执柔问。
“有这回事。官府说是地下水的缘故,可当真是放屁,”他切齿道,“是矿塌了。那个矿几个月前才塌过,如今又塌,可偏偏又不肯关了了事。”
“有人伤亡吗?”
“死了九个。”应峰道,“也真是邪门了,上回就是死了九个,这回也是九个……”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执柔微微吸了一口气。
这是先帝在时便定下的标准,但凡开采时有了工人殒命,少于九个便由地方官府查办,多于九个,就要上报给州郡的衙门。
“袁二郎……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执柔突然问他。
“也有几个月了。”应峰说,“上回矿塌之后,他派人捎来口信,说矿上没人干活,要顶上几天。再然后就……”他猛地顿住了,狭长的凤目睁得老大,“你……”
他明显心乱了,有些事越想越慌,越琢磨越觉得离谱。
“他……他……”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他,却都没能继续说下去。
“我回头替你在汝宁王面前说一嘴。”执柔低声说,“你先别急。”
那日晚饭后,执柔把这件事说给了齐楹听。
“这座矿是私开的,无论如何都不敢报给州郡。”执柔说,“开矿的人显然是料想到了这一重,必然和官府衙门有私下往来。”
“这儿可是益州啊。”齐楹缓缓道。
既然齐桓做了天子,益州便是天子脚下,哪怕近在咫尺的地方都出了这样的事,再往远处看、往深处想,不知道有多少腌臢事藏在这静水下面。
“应峰的妹妹,我之前见过好几次。”这些话执柔说得很慢,“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先前她整日里哭,差点没了一条命,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寡妇,因为自己丈夫下落不明,连报偿都拿不到分毫。”
“你知不知道民间,有个说法叫‘嫁死’?”齐楹突然问。
执柔摇头:“不曾。”
这词从字面上看,并不难理解。顾名思义,是准备嫁给死人的意思。
那些常年劳作于矿场上的人,行走于刀尖上,很难有女人愿意嫁。但很多时候,若这群人命丧泉下,家属又能得到丰厚的报偿。久而久之,很多人把女儿嫁给他们,暂时组成家庭,为的就是日后能靠这些人的赔命钱赚一笔。
齐楹把这个词的释义给她讲完,缓缓说:“这样的事,虽然你情我愿,只是说到底,一个穷字当头罢了。”国富则民丰,挣扎在困厄生死间的人,处处都是陷阱,步步都是灾祸。
“我不是在说应清,我只是替他们不值。”齐楹为这件事简要做结。
执柔拉着齐楹的手:“我晓得说这样的话是会叫你为难的。可微明,我仍想问问你,能不能有法子帮帮他们。”
“这一切,你说是为了我。我心里高兴,又不希望仅仅如此。”她用两只手裹着齐楹的手,握得紧紧的,“都说佛陀慈悲,我求你,别只渡我,也渡一渡众生吧。”
齐楹蓦地笑了:“别这么说。”他顿了顿:“人唯有自渡。”
“你说的事我记下了,必然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他从不会怪她做意料之外的事,这是她的慈心,何尝不是他的另一重寄托。
人活于世,齐楹心里装得下执柔,也装得下苍生。
*
益州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宫阙,齐桓如今住在城中的一处宅第里。
前后两处庭院,木构的回廊上悬挂着风灯。后院面阔三间,单檐悬山。重阁连廊,曲折回环。且依山而建,引水成池,池中假山绿岛,沙鸥禽鸟相映。
虽没有来得及大兴土木,却也是奢华到了极处。
他的书房坐落在池塘西南侧,上头的牌额写了“春庭日永”四个字。
高慕站在地罩前,对着齐桓行了个礼。
“朕不是同你说过,叫你老老实实跟着阳陵翁主,你怎么此刻过来了。你如今是朕最信得过的人,高慕,你可别叫朕失望。”
齐桓说话时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阳陵翁主还听话吗?”
听到阳陵翁主四个字,高慕眼中闪过一丝压抑的情愫,又被他克制下去:“一切如旧,陛下。”
齐桓听完后还算满意:“如今她也算是老实多了,只要她父亲为朕做事,她便只能乖乖听话。”他顿了顿,“那你今日又为何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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