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捏着一根细细的狼毫,就着紫檀木桌作画。
画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身着曲裾,绾着垂髻。他的画技昔年受过大家指导,人物的神韵描摹出了七八成。高慕的目光轻轻落在这幅画上。
“陛下,微臣大概见过画上的这个女人。”
他呼出一口浊气:“在齐楹身边。”
一滴黑色的墨从悬在空中的狼毫中掉落下来,恰好滴落在女人的脸上。
像是晕染开来的一滴泪。
白璧有瑕,这幅画算是毁了。
齐桓缓缓抬头:“你可看清了?”
话是平淡的,语气中又带着肃杀。
“这样的画,微臣在陛下书房中见了十几幅,是断断不会看错的。”
齐桓的目光重新落回这幅画上,看着画中女人宜喜宜嗔的神情,眼中神色变幻莫测。
“好啊。”
他将笔放在云山笔架上:“朕也当真是许久没见过她了。”他笑着望向高慕,“你知道她是谁吗?”
高慕摇头,低声说:“微臣不知。”
“你既然知道了齐楹的身份,为何猜不出她来?”
未到冠龄的人,如今也有了不怒自威的气魄。
齐桓慢条斯理道:“她是齐楹的皇后,薛伯彦的侄女,薛执柔。”
*
走出齐桓的书房,一个纤细的人影正站在石榴树下。
高慕退后半步,对她恭敬的行礼:“皇后娘娘。”
此人正是琅琊王氏的三姑娘,也是齐桓的皇后,闺名叫含章。
齐桓虽以礼相待,可人人都知道,他的心并不在王皇后的身上。
暮夏时节,空气中含着露水的味道,王含章身上穿着红色的大袖衫,头戴凤钗步摇,秀气的眼睛静静落在高慕的脸上,像是能将人心勘破。
“她来了,是吗?”她静静开口问道。
第60章
面对王含章的问题, 高慕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王含章不给他推拒的机会,继续说:“薛执柔来了,是吗?”
高慕对着她行礼道:“臣不知娘娘说的是何人。”他的目光落在王含章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缓缓道:“娘娘怀了身孕,还请珍重自身。”
王含章听罢, 神色淡淡的:“知道了,你回去吧。”
高慕的脚步声走远了, 王含章静静地仰着脸,看向那写着“春庭日永”的四字匾方。这几个字都是齐桓的手书, 都说字如其人, 这几个字虽然寓意平和, 但却写得隽狂,颇有几分吞天吞海的气势, 也符合这位年少天子的野心。
王含章静静地看着这一行字, 心中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和每个十几岁的女孩儿一样,她也曾自闺阁起便憧憬过自己未来的夫君。作为琅琊王家的嫡女, 她的婚事必然不会草草而就。当得知自己要嫁的人是齐桓时, 她曾远远地望过他一眼。
彼时齐桓才到益州, 全益州都在盛传着齐桓马上要登基的消息。这个少年郎君剑眉星目,端方朗朗,是世间少有的俊秀男子。只一眼,她便芳心暗许。
她也曾以为自己会和齐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直到新婚之后, 她去拜见了太皇太后。
富贵雍容的太皇太后,如今也添了几分憔悴衰老,但余威犹在。
太皇太后盯着她打量了一番不说话, 倒是齐桓的生母徐太后笑着叫她起身:“好孩子,生得真是俊俏。到母后这里来坐着, 让我好好瞧瞧。”
王含章乖顺地挨着徐太后坐下,徐太后说:“早听说你这孩子身子单薄,一路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你了。往后有什么事,用的住的不习惯,都只管告诉母后。咱们这儿现在不比未央宫那么气派,真是陛下和哀家对不起你的地方,但你要相信陛下,他早晚会风风光光地把你迎回未央宫。”
“是。”王含章盈盈笑说,“来益州前父亲也嘱托过臣妾,臣妾能有缘份见到两位娘娘已经是很大的福分了。”
见她说话温文尔雅,太皇太后的脸色终于松缓了些:“你能这么想,哀家心里也觉得宽慰。”说着让身边的嬷嬷把见面礼送给王含章。
国事吃紧,虽然齐桓没有裁减两位娘娘的用度,可太后也明里暗里贴补了不少,如今能傍身的东西并不多。今日送给王含章的除了绸缎之外,还有一柄玉如意和一对翡翠镯子。
徐太后的礼比太后略轻些,是一条红宝石的项链,还有一对东珠。
王含章谢了赏赐,从侍女身上接过托盘:“这是两条狐裘披风,用的是入冬前的白狐料子,保暖又舒适,是臣妾兄长专程猎来的,也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不知怎的,太皇太后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徐太后打了个圆场:“如今这样好的料子确实是不多见了,你有心了。”
随后的闲聊中,太后也没怎么再说话。过了小半个时辰,王含章便起身告辞了。只是临走时她多留了个心眼,出了正门之后,绕过垂花门,那里有一扇小窗刚好能听见房间里的说话声。她的本意是看看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太后不快,却不成想听到了这么一出。
“母后这是怎么了。”这是徐太后的声音,“臣妾觉得含章这孩子很懂规矩,不愧是从王家出来的女孩子,怎么母后像是不大喜欢她的样子。”
空气静了静,太后的声音才响起:“不是哀家容不得她,而是有……在前头。”
“自先帝去后,你同哀家一直吃斋念佛,一年到头也不碰荤腥。可王氏头一次来,就送了狐狸皮的料子。你瞧瞧这两件氅子,不知道要杀多少狐狸才取的皮子,这不是杀孽是什么。还说是专程为了哀家猎的狐狸。”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这样的东西,哀家盖在身上都会睡不着觉的。”
徐太后说:“母后心肠纯厚仁善,就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佛祖不会因为一件衣裳责怪母后的。含章也是好心,这么大的女孩子,独自千里迢迢的来咱们益州,既不说想家,也不埋怨这里粗陋,已经是很难得了。”
徐太后的话说得王含章心里有些感动,手中捏得紧紧的帕子,暗地里松了松。
太皇太后缓缓道:“其实,哀家何尝不知道这些。”
“母后是还想着薛家那个女孩子吧。”徐太后终于道破了这一句。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徐太后又继续:“人和人总归是不一样的,含章也有她的好处。”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你也觉得执柔更好,是不是?”
徐太后一哂,没说话。
立在垂花门外的王含章,心里却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徐太后的沉默,像是冰锥子一样往她心口里戳。
薛执柔。
她在闺中时就听过她的名字,她是忠烈之后,又是大司马薛伯彦的义女,说是一句天之骄女也不为过。她自诩是名门望族出身,薛执柔却又是望族中的望族,挑无可挑的尊贵。
更重要的是,薛执柔从小养在太皇太后膝下,和齐桓又是青梅竹马。若不是薛伯彦有不臣之心,皇后之位必然是轮不到自己的。
外头盛传着太皇太后对薛执柔只是淡淡的,并没有格外偏宠些,齐桓对她也并不是情深似海、非她不娶,更重要的是她的叔父谋反,是人人可诛的罪臣罪女,王含章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只是今日,两位娘娘的话,简直是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
打在脸上不光是火辣辣的疼,还有近乎割肉般的羞辱,让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这两件氅衣是她几个兄长专程去大雪山里猎来的,一连去了三天三夜,费尽辛苦才做成这两件衣服。她本也是好心,不成想却落下了埋怨。
这时候,太皇太后又说话了:“我现在穿的氅子还是她亲手做的,两三年过去了,针脚一点都没松。那丫头没有王氏这么能说会道,却是个能踏实做事的性子,不争不强、不急不躁,又把什么都装在心里。”
徐太后道:“幸而她没真的一脖子吊死。”
这话有点和太皇太后叫板的感觉,这话她说完就后悔了,小心地陪笑说:“臣妾也是随口一说,还请母后勿怪。”
太皇太后垂下眼,指甲轻轻刮着桌角:“哀家没后悔送她走,若是重来一回,哀家还会做同样的事。但她能活下来,哀家也不觉得生气,这是她这些年攒下来的福气和造化。到底养在哀家身边这么多年,就算是个猫猫狗狗的,也有感情了不是。”
这话是太皇太后的心里话,她至今仍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博山炉里的香快要燃尽了,徐太后亲自拿来香盒来添。
“别添了。”太后摆摆手,“这味道太浓了。”
“过去母后的香都是薛氏亲手调的,益州的这些制香的匠人们,比不得她的手艺好。”
“是啊。过去总不觉得她好,只记着她是薛家的孩子,哀家也不敢太亲近她,害怕养熟了舍不得对她下手。只可惜,她命不好,又被她叔父转手送给了齐楹,这才是真的把她送进火坑里呢。”太皇太后啜了一口茶,“把皇后送的衣服收起来吧,压在箱子底,别叫哀家瞧见。”
秋深露重,残叶疏疏。
王含章仰着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从眼眶中掉下来。
自那一日起,王含章便记住了薛执柔这个名字,不但记住了,甚至还带了三分恨意。
恨她没来由的就将自己比了下去,又恨她太出众,以至于太后和太皇太后都忘不掉她。这必然是她虚情假意、屈意奉承的缘故,王含章深为不齿。
随她一道从琅琊来的奶娘张氏说:“娘娘何必要和一个罪女计较,她身上的骂名是要背负一辈子的,就算再受两位娘娘的喜欢,她们也不敢放在台面上说。如今娘娘是陛下明媒正娶的皇后、千尊万贵的主子,娘娘哪里需要讨好那两个老妇,只要陛下心里有娘娘就够了。娘娘得分得清主次,别因为不相干的人不痛快。”
这话叫她醍醐灌顶,她如今是皇后,薛执柔再如何,那也是过眼云烟。齐桓这些年若真的喜欢她,哪里会连一个名分都不给她,甚至眼睁睁的看着太皇太后赐死她。
想到这一重,她心中的怨气也少了些。自此之后,仍旧照常敬奉主子们,从没有半分疏漏。那时她心里想的是,薛氏做得再好都是过去了,她要比薛氏做得更好。
只要她做得足够好,齐桓早晚也会知道她的好处。
直到她在齐桓的书房中看到了许多女人的画像。
或坐或立,有时执团扇,有时手不释卷。有时抿唇而笑,有时似怒实嗔。
如此鲜艳活泼,如此娇柔动人。
她强颜欢笑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齐桓:画上的这名女子是何人?
齐桓说:她是一位故人。
眼中柔情款款,是从未给过她的深情。
王含章大受打击,几乎立刻病了一场。她许多年来,锦衣玉食地长大,花团锦簇、众星捧月,何尝受过此般委屈。而这样的委屈,她孤身在外,又无法向任何人言说,她埋在心底,只敢在深夜饮泣。
她从小骄傲着长大,也并不想去怨恨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更有可能,薛氏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却要承受着她汹涌得无法遏制的恨意。王含章有时替薛氏不公,有时又替自己委屈。两厢拉扯,难以自洽。
奶娘张氏见她日渐消沉,也心急如焚。
“说到底,都是过去的人了。而且男人都是这样,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念念不忘,娘娘信不信,如果薛氏真成了陛下的人,陛下反倒把她抛到脑后去了。娘娘的当务之急,是先怀上一个自己的孩子,生下嫡子,娘娘地位稳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张氏一面拿帕子给她擦泪一面说,“娘娘还年轻,陛下也年轻。若是娘娘不在这时候把孩子生下来,日后陛下身边的人多了,娘娘难不成哪个都要伤心?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与其求男人的恩宠,不如有个孩子最稳妥。”
“而且男人嘛,最喜欢心疼女人,尤其是曾经属于自己的女人。他总会设想着她过得不好,然后自己去拯救她。”张氏是个见过世面的婆子,说起话来也有一番见解,“陛下如今是在拿自己当菩萨,想要救薛氏于水火呢。男人最喜欢的两件事,一是拉良家子下水、二是劝表子从良,娘娘想开了就别难过了。”
这些话王含章听得多了,渐渐也品出几分道理。
她个性坚韧,不是个只知道哭闹的女子,很快便收起自己那些旖旎的心思,一心想要生下一个孩子。如今她已经得偿所愿,有孕在身,齐桓也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对她多了些敬重,一切终于往好处发展了,她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没有料到的是,薛执柔竟然阴魂不散,从长安来到了益州。
这一天,她在齐桓的门外站了很久,到底没有走进去哭闹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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