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想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头郎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到了太皇太后鞋前,声音有些发颤:“娘娘,娘娘……”
“出了什么事,好好回话!”迎春斥他道。
门头郎不敢抬头看主子,手指掐着地毯,哆嗦着说:“汝宁王来了。”
别说是迎春,就连太皇太后的脸色都猛然一变:“他不是在泠安吗?”
泠安此地,就算是坐着最快的马车,总也得用上一整天才能到益州。
“不……不知道……”
迎春惊疑不定:“可,可城门已经关了啊。”
门头郎磕头说:“他有陛下的钦赐令牌,哪有人敢去拦他……”
“另外,他还说,”他压低了声音,“他说他有能救陛下的法子。”
太皇太后挥手叫他下去,疲惫地按了按自己的眼角,徐太后不是个很有主意的,只殷殷切切地望着太皇太后,盼着她能给个什么主意。
“他说的话,哀家竟不知能信几分。”太皇太后看向徐太后,“他为着什么来的,你也清楚。若不是薛家那丫头在哀家这,只怕汝宁王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根本不会淌这浑水。”
“所以哀家不得不防备着。”
徐太后已经病急乱投医了,没头苍蝇般撞了两日,她恨不得死马当活马医:“总归他们是兄弟,齐楹也没做过什么害了陛下的事,咱们现在横竖也没个好法子……”
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眼里涌出泪来:“臣妾只有这一个孩子,好歹得要给他个活路……”
她哭得太皇太后头痛,最终点头:“哀家去见他。”
*
太皇太后身量很高,年过半百的人,鬓发微霜,身体仍挺得笔直。
女使们拎着风灯替她照着身前的路,太皇太后拢着黄铜的袖炉,沿着石子路走到了花厅。
花厅外站着几个人,太阳穴微微凸起,一看就知道是以一当十的高手,不过都按照规矩没有带武器。看到太皇太后,他们齐齐对着她单膝跪地施了一礼。
珠帘摇荡,迎春替着太皇太后掀起帘子。
一个男人独自背对门口坐着,面前摆着一杯茶,看样子一滴都没有碰过。
他眉骨下的丝绦系得一丝不乱,人也端方清隽,根本看不出舟车劳顿的样子。
听到脚步声,齐楹照旧施施然起身行过礼。
太皇太后不说话,目光往他身上瞟,从衣着打扮、沾了雪的缎头靴,再到那条遮挡了他视线的竹纹丝绦。
齐楹任由她打量,率先开了口:“不该这么晚叨扰娘娘的。”
“只是家里小姑娘年岁小,做事没个轻重,我放心不下她。”他唇边有笑,声音却冷,“不知娘娘能不能赏脸,叫我带她回去。”
梆子恰在此刻打完第二下,风刃如刀,朱红的灯笼被带着雪的风吹得摇摇晃晃,齐楹的脸就在这火烛光影深处明明暗暗。
他披着深色的氅子,人影被拉得幢幢似鬼影,花厅里没有生炭盆,他说话时口中呼出淡淡的白气,才叫人意识到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活人。
若不然,当真是像极了从地府里走来的玉面阎罗。
第72章
此刻正是雪下得最细密的时候, 外头的风间或是透过珠帘吹进来。
灯火细绒绒的,像是将宣纸上的人影裁剪开来。
鸦青的发、垂逶的丝带,腰间佩的双环。
太皇太后轻轻吐一口气:“你说有能救陛下的法子。”
她的目光转向桌案, 上面早已摆着一个漆盒。髹涂着朱、黑两种颜色,色泽暗沉深邃。
齐楹徐徐将漆盒打开, 里面是一盒药材。
“这是何物?”
齐楹勾唇:“阿芙蓉。”
端着茶盘的迎春手微微一抖,茶水溅出了几滴。
太皇太后倒吸冷气:“你好大的胆子, 竟敢将此等秽物带到哀家面前来。”
这种从外域进贡的药,宫中的很多太医见都不曾见过, 大多也只能是从古籍中搜罗出只言片语, 太皇太后听说过, 也从不曾亲眼得见。
花厅中的下人们都用力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娘娘既然听过它, 定然也清楚里面的功效。”他将盖子重新扣了回去, “用或不用,全在娘娘。”
“我是来接执柔回去的。”他的手指轻轻捏起杯盖, 又松开。碗盏碰击声清脆又尖锐, 像是能将黑夜划开一个口子。
“又或者说, 娘娘信不过我。”齐楹笑,“可以换我留在这,别吓着她。”
能让齐楹留下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关在眼前总比远在天边叫人放心。
只是齐楹此人, 手眼通天,不是个好拿捏的。
几番念头自心中滚过,齐楹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泠安的虎符, 暂交娘娘保管。”他笑得愈发衿淡温和,“我只想带她走, 条件娘娘来开。”
位高权重者,最怕的便是被人觉察出弱点。
齐楹浑不在意,为的只是今夜能把执柔带出去。
太皇太后的手轻轻落在那一枚虎符上。泠安的兵马,也是上个月才由齐楹接手过来的,齐桓几次起了夺回的心思,却迟迟没动手。如今他甘愿拱手,也是太皇太后意外之外的事。
“去请她来。”太皇太后说。
执柔本就没有睡,她在窗边坐了良久,又起身去书架上找书来看。
她心不定,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不是担心齐桓,她只害怕自己当真成了齐楹的一处软肋。在这动荡之时,不知道有多少藏在水底深处的暗潮,要被重新翻动起来。
二更时,有一束光从远处亮起,次第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花厅门口。
太皇太后的规矩很紧,夤夜里从不许人走动,必得是非常之事才能破例。
是齐桓出了什么事?
执柔关了窗,背贴着窗框,一只手按着自己跳得厉害的胸口。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脸生的女使在门口说:“太皇太后请王妃去花厅一趟。”
心跳漏掉半拍。
不知怎的,一个念头自她心底涌出来。
齐楹来了。
她猜到这,紧跟着又摇头想要将这念头打消出去。
泠安离这总得要一整日的功夫,现下离她被关在这,也不过是几个时辰。
她推开门往外走,细密的雪花粘在脖颈上,冷的人吸气。
执柔这才发觉自己连外衣都没穿。
裙裾曳地,随着她的脚步粘上了一层积雪。
一路走到花厅门口,那几个穿着黑衣短打的人,对着她齐齐喊了声:“王妃。”
里头有熟面孔,执柔认了出来。
眼眶有些热,她拎着裙摆走上踏垛,珠帘相碰的声音清脆动听,随着风声,一时近、一时远。花厅里也是冷的,至少没有风雪。齐楹立在博山炉旁边,像是一道割开昏晓的影子。
她鼻子一酸,垂下眼先给太皇太后行礼。
太皇太后略颔首只当是见过。
齐楹徐徐走上前来,先是摸了摸她的脸,紧接着摸到了她露在外面的脖颈。
眉心轻蹙,旋即解开自己的氅子披在执柔肩上。
这衣服尚带着他的温度,以及清清浅浅的降真香气。
他眼上系着丝绦,这一套动作都是用手指试探着摸索出来的。他的手指自执柔锁骨滑向肩膀,两个人都不曾说话,却又尽在不言中。
他的衣服很长,几乎是要拖在地上。
视线被氅衣的绒领遮挡了一半,齐楹握着她的手不松开。
“既如此,我便带她走了。”他低低沉沉的笑,他的手从她手腕挪到了肩头,把她整个人揽在怀中。
掀开玉坠珠摇的帘子,纷纷乱乱的雪自穹庐之上徐徐荡开。
枝头积了一层雪,天地一派苍茫。
踩在雪地上,便是清清楚楚地一对脚印。
有女使递来一把伞,执柔才接过,转眼又到了齐楹手里。
他便这样一手揽着她,另一手撑着伞。
执柔知道此刻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只是仍抑制不住地抬起头,想要看清他的脸。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男人的嘴角无声的弯起。
“专心走路。”他笑着说。
“你……是不是答允了太皇太后什么?”执柔害怕他因为自己掣肘。
“没有。”齐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别想太多。”
莫名的,执柔的眼睛有些热。
因为记忆里那个苍白羸弱的青年,如今高大得好像一座,无人能够逾越的山。
齐楹与薛执柔离开许久了。
太皇太后依旧沉默地坐在案桌后面。
迎春有些担忧地唤了她一声。
她看着桌上的药,艰难问:“这东西用不用,还得娘娘说个准话。”
阿芙蓉,阿芙蓉。
可以是仙丹妙药,也可以是穿肠之毒。
“含章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皇后娘娘还没动静。”迎春小声回答,“原本才九个月,还没到日子呢。”
太皇太后的目光逡巡在漆盒上面,良久之后终于说:“叫医官把药给她喝下去吧。”
说的是那催产的药。
“把这阿芙蓉,送到舒让房里叫太医瞧瞧。”她咬紧牙关,字字句句像是从齿缝间流出的,“若真万不得已,希望这东西,能保住舒让的性命。”
迎春的手都抖了:“那若往后,陛下真依赖上这东西该如何?”
太皇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若真想用,倾举国之力,还怕供应不上么。”
她的手紧紧握成拳,显然心中亦难逃百般挣扎。
“如今哀家懂了,什么叫饮鸩止渴。”
再抬起眼,太皇太后的目光重新变得冷静起来:“当务之急,是要抓到刺客,重刑拷打,抓出元凶才是。”
*
马车里的灯还是齐楹进别馆之前点的,星星点点的灯光,把车舆里照得只能看见依稀的人影。他单手解了眼上的丝绦,微微眯着眼适应着此刻的烛火。
执柔披着他的衣服,层层叠叠的衣料堆在一起,簇拥着这个雪肤花貌的女孩。
鼻尖和两颊都被冻得泛红,盈盈明眸似有秋水在眶。
高烛照红妆,当真是美得我见犹怜。
于是齐楹笑:“我那狠心的小娘子,为何屡屡见我都是这幅泪光盈盈的样子。”
言罢,又去刮她的鼻尖:“惯是会叫我心疼的。”
他不笑的时颇像是冷淡矜重的将军,但凡眼里有笑,变成了风流浪荡场上的公子。
执柔咬着唇睨他,而后才道:“你是如何赶回来的?”
她才从外面上车来,一冷一热,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骑马。”他言简意赅,并没有隐瞒,“近来才学会的,必然不如我们执柔身姿矫健。”
执柔拉过他的手,果真见掌心处全是被麻绳磨出的星星点点的血痕。
他才学会骑马,难免有驾驭得不甚得心应手的地方,只是这法子赶路最快不过。
见执柔脸上挂着一丝心疼,齐楹不动声色地合上手掌:“我把阿芙蓉给了齐桓。”
执柔猛的抬起头。
“不是我想要看他受尽折磨的丑态,也不是我存心报复。”齐楹靠着车舆,微微闭上眼睛,“是我知道,只有这个东西能救他。”
四处战乱,缺医少药。纵然是齐桓,也不见得能在短时间内找到救他危难的灵芝仙草。
“我懂。”执柔轻声回答,“全益州的医官都在别院里,据说太皇太后已经让人备下了催产的药。齐桓性命堪忧,太皇太后便是拼尽全力,也要救活他。”
“微明。”执柔轻轻抬头,“这事情,是谁做的?”
她不是疑他,而仅仅是好奇。
齐楹的手指轻轻落在桌前,元享在外面低声说:“主子,有人。”
车帘摇曳,马车停在府宅门口处,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灯笼不远处的阴影里。
是高慕。
他走上前来,被元享用刀鞘挡开一个距离。
“我不是要行刺。”他的目光望向马车,“我想要见一见汝宁王。”
车舆里没有动静,元享等了片刻,转头对他说:“主子不想见你,你走吧。”
高慕此人,素来冷言冷语,看上去像是个没有感情的兵器。
若是眼神能杀人,只怕他早已杀人于无形。
此刻,他半垂着眼退后两步,跪下来:“高慕只求能见王爷一面。”
“元享。”齐楹的声音淡淡地化开在黏稠的雪夜里,“带他去书房。”
执柔的心有些慌,只觉得高慕此刻造访,或许和白日里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齐楹亲自送她回房间,将她按在床上坐好:“别担心,我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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