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这头牛已经上了年纪,他实在心疼,每日精心伺候着,不忍它过于劳累。可眼下听他说两个儿子的胳膊是赶着时间去镇上找了大夫,花了好些银钱才没有落下病根,他又有些高兴,心想他家牛也是出了大力气的。
他们说着话,方秋燕背着一大背篓的草站在院门口叫人:“大河叔,爹,大虎。”
陈大河见她背了一背篓冒尖的新鲜水草,连忙叫人进来:“你这是干啥啊?”
方秋燕进了院子,径直去了牛棚,把草倒在地上,拎着空背篓走过来,笑着对陈大河道:“婆婆心里头感念不已,叫我割几篓水草给牛吃,大河叔可千万莫要推迟。家里头还堆着些,我这就回去把剩下的一道背过来,你们先聊着啊。”说完便要走。
陈大河哪能真让她这般忙活,红着张老脸赶紧拦着:“你爹客气也就罢了,你娘咋也这样,这叫怎么个事儿!大家都是一个村,能伸手帮个忙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犯难不成?哎呀,你可行了,别忙活了……”
方秋燕却说什么都不听,背着空背篓跑出院子,回头冲陈大舅和卫大虎道:“爹,待会儿拦着大虎别叫他回家,姑父和桃花都在家里头呢,晚间留在家中一道用夕食。”
不等陈大舅说话,卫大虎便笑着扬声道:“大嫂放心,叫大舅母多煮些,我胃口大!”他可一点不带客气的。
方秋燕笑着点头:“晓得了!放心饿不着你!”
又聊了几句,陈大舅忙着回家,陈大河也不多留,只说叫陈大石兄弟俩注意些,眼下地里不忙,仔细把手养好才是要紧事,可别急着这会儿忙活,日后落在病根才叫得不偿失。
陈大舅点头,然后带着卫大虎回了家。
他们回家的时候,方秋燕正背着第二篓水草往陈大河家去。她没说大话,家中院子里真堆了一大摞的草,借了村长家的牛使,人家是心善,他们也不能不懂事,大舅母老早便叫两个儿媳去河边割水草喂牛。
老二媳妇曹秀红在灶房里忙活夕食,三花帮着烧火,鸭蛋带着弟弟鹅蛋在院子里玩耍,桃花则抱着二房的小丫帮着摘菜。
见到卫大虎,桃花抱着小丫起身,走到他面前上下一番打量,见没受伤,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小声道:“大石哥说在镇上遇着你了,你这是……”
她压低声音:“猎到啦?猎了个啥?”
卫大虎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怀中小丫的脸蛋,小丫头皮肤随了她爹,小小年纪就黄不拉几的,属实和可爱不沾边儿,忍不住道:“咋就随了你爹,看你日后咋找婆家。”
小丫嘴一瘪就要哭,被他吓得直往桃花怀里钻了。
桃花见他乱说话还手贱,连奶娃子都欺负,气得挥手拍开他爪子:“问你话呢,你居然欺负小娃子,一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说罢,抱着小丫拍背哦哦哦的哄。
卫大虎被拍了一巴掌,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见小丫哭了,干巴巴跟着哄了两句:“这不是和她闹着玩儿么……”
见桃花瞪过来,他忙道:“猎着了,回头把银子交给你。”
桃花在他腰间瞅了两眼,卫大虎见她不信,反正院子里只有鸭蛋和鹅蛋,鹅蛋还因为害怕他,躲在他哥身后不敢叫他瞧见。他凑近桃花,一把扯开衣襟,桃花看见一个酱色的钱袋子,还不等仔细瞅,卫大虎已经一脸正经地扯好衣裳,一脸N瑟地跨步去了堂屋。
那耀武扬威样,桃花好悬没笑出声。
堂屋里,三叔公和陈二牛也在,他们也被叫来吃饭。
“周家那群东西下手可重了,个个跟不要命似的,认识的晓得他们是庄稼户,不认识的还以为他们是亡命徒!”陈二牛和卫大虎坐一道,与他讲起当时打架的场面,“三叔公老说我脑子不好,可我瞧着周家人比我脑子还不好,我把人打死还会担心被官爷抓去坐大牢,他们举着镰刀就往人身上招呼,根本不怕蹲大牢!”
不知便无畏,就周家连自己闺女死没死都没闹明白就带着人打上门的做法,卫大虎觉得他们是即蠢又狠。
“还是前头那些年闹的。”三叔公吧嗒着旱烟,一双老眼里蕴着岁月的光,“当年不止咱们村,整个长平县、乃至各州府四处都在抓壮丁,又恰逢饥荒年,咱们这片虽偏僻,但背靠大山,饿了拔草薅树叶也能充个饥顶个饱,可外头那些人就不一样了,为了活下来饿得慌了啥都吃,没得树吃就刨土往肚子里塞,更甚还有那丧心病狂的易子而食……”
堂屋里一时无人说话。
“咱们村好些人家都是从外头逃荒过来的,大石爹还有印象吧?当时村里好些人家说话咱们听不懂,落户后他们抱团又是抢地又是抢水,在村里闹了好些年,没少流血呢。”三叔公眯着眼,旱烟的雾缭绕在堂屋里,看着面前这几个小辈,语重心长道:“能从饥荒兵祸的要命年生里成功活着从外头逃难到我们长平县大河村,你当这些人是吃素的吗……”
李家人,朱家人,周家人,后头两家便不说了,他们村的李家人便是当年从外头逃难来的。
人之所以讲理,是因为内心里还存在着“礼”。
而这个世道,大家不但想活着,还想活得更好,谁管你那些个大道理。
李朱周三家人,李家不讲道理,朱家蛮横,周家凶狠。他们和陈家不同,陈家在那个兵祸年代逃过了一劫,他们靠着身后的大山活了下来,躲过兵祸,躲过饥荒,他们没有直面感受过世道和人性的残忍和丑陋,他们内心还是质朴懂“礼”的人家。
在朝廷动荡民间混乱天灾降临时,他们是幸运的。
但在和平日子,他们比不过别人心狠,那便是不幸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安,今天也超努力了~\(RQ)/~
谢谢大家投的营养液,开森~
第36章 36
◎四两银子◎
三叔公是大河村最高寿、辈分最高的老人, 人一旦活得久了,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便比寻常人要更明白几分。
今夜的夕食十分丰富, 席间的野鸡是卫大虎在山上猎的,卫老头为此特意回了一趟家,他晓得儿子和自个的食量,还拎了小半袋粗粮过来,叫大舅母好一通骂。
背时货, 净整这些破事!
骂归骂吧,东西却是不可能拿回去的, 家家都不富裕,怎么可能上大舅家吃白食。不过野鸡是避着人给的,卫老头也不是那等毛头小子做事没个轻重,若是叫三叔公和二牛瞧见,教他们如何是好?
三叔公还罢,是长辈, 来晚辈家里吃个饭没啥。二牛可不同啊, 若是教他瞧见,他回头也拎点粮食过来,这成啥了?
卫老头拎了两只野鸡来,大舅母也没有小气,她叫二儿媳取下灶房上头的腊肉,割了好大一刀下来,又从房间里拿了四五个鸡蛋, 打算给今日受惊的娃子们蒸一碗鸡蛋羹。
他们家, 大嫂方秋燕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唯独厨艺不咋样, 好东西经过她的手都会被糟蹋,二嫂曹秀红则是做外头的活计要差些,灶头里的事她倒是拿手,随手炒个青菜都比方秋燕一本正经炒出来要好吃许多。
桃花本想去灶房帮忙,被大舅母赶了出来,笑着叫她在院里看看娃子们就行。不多时,二舅和二舅母带着陈三石过来了,二舅去堂屋说话,二舅母径直去了灶房帮忙,她是个寡言性子,也不爱打招呼。
陈大舅家今夜属实热闹,他还拿出了自己藏在屋里舍不得喝的酒,看着灶房和院内这一番热闹场面,白日里被周家闹上门的阴郁是彻底散去,指挥陈三石给长辈们倒酒,明着锻炼,实际使唤。
陈大石和陈二石受伤不能吃酒,俩人馋得没法,被自己婆娘和亲娘管着没法偷喝,只得作罢。
堂屋里摆了两桌,吃酒的汉子一桌,不吃酒的妇人一桌,菜式都是一样的,只是分成了两份。他们家没得那什么汉子是天,男人吃酒吃肉,妇人就只能喝粥吃青菜的破习惯,多半时候,家中其实是大舅母说了算的。
两只野鸡下了大料加了豆角白菜炖了好大一锅,还有一盘大菜是油滋滋的炒腊肉,另一盆白萝卜汤,和娃子们吃的蒸鸡蛋,样式虽不多,但胜在量大,叫人闻着味儿就忍不住流口水。
乡下人家能吃顿肉属实不易,陈二牛那是一点形象都没有了,喉结翻来覆去滚动,拿着筷子的手都在抖。便是过年,他家也没有这般豪横过,又是鸡又是腊肉,他们家过年顶多去河里碰运气摸条鱼,再买两块豆腐炖鱼吃,这就是好大一道菜了。
连三叔公都矜持着没有伸筷子,陈大舅见此连忙招呼:“您老赶紧的,长辈不动筷,我们哪里敢伸手啊?”他故意说笑打破气氛。
三叔公笑骂一声,他也不是那等摆谱的人,便伸筷夹了一片切得薄薄的腊肉,肥肉透明瘦肉劲道,老牙费劲儿嚼着,真香啊!
他一动筷,大家这才伸手,陈二牛迫不及待夹了块下了大料炖的野鸡肉,之前在灶房炖着他就闻着香味儿了,简直霸道的不得了,如今吃到嘴里才晓得什么是美味!
他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肉!
堂屋里,大家都顾不上说话,埋头吃肉,连鸭蛋和鹅蛋都被馋得直流口水,连平日里最喜欢的鸡蛋羹都顾不上了,扯着娘的衣裳直叫唤要吃鸡肉,把一桌大人逗得直乐。
大舅母见桃花只夹萝卜吃,故意笑她:“桃花你得和大虎学学,来大舅母家吃饭他可从来不晓得什么叫客气。”
席面上的人闻言大笑。
桃花瞧了眼隔壁桌端着酒碗跟着乐的自家男人,脸蛋微红,小声道:“我哪里会同大舅母客气。”
大舅母亲自给她夹了一块腊肉,笑着说:“尝尝这腊肉,家中过年时杀猪自留的,你二嫂熏的,她做灶头的事是这个。”她竖起大拇指。
二嫂曹秀红被婆母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娘,哪有你这般自卖自夸的。”
大舅母哈哈大笑,全然看不出白日里坐在地上拍腿嚎哭的模样:“自家媳妇不夸,难道夸别人家的?你和秋燕都是好的,各有各的好啊。”
方秋燕和曹秀红对视一眼,俩人都笑了起来。
桃花很羡慕她们妯娌之间的相处,还有大舅母对儿媳的维护赞扬,都是情真意切的。她不免想到了娘,娘嫁入钱家时,其实对两个嫂子很是忍让,只是一段好的关系不是凭某一个人单方面退让付出就能处好的,她两个嫂子,大嫂懒惰却精明,二嫂勤劳却愚笨,一个心眼多,一个缺心眼,她们妯娌二人注定这个压着那个。大嫂不爱干活,便游说二嫂干,大嫂不喜娘,便游说二嫂和娘作对,家中日日吵闹,没有一天安宁日子。
如大舅母和两个嫂子这般的婆媳,在村中也是极为少见的。
这世道,一个家中要么婆婆强势磋磨儿媳,要么儿媳气焰压过婆婆,总有一头高一头低。哪能像大舅母和两个嫂子这般,婆母不磋磨儿媳,儿媳又敬重婆母,两头没有高矮,没有一方掐尖好强的。
所以才叫人羡慕啊。
桃花放开了许多,也开始夹肉吃。她这般拘束,还是因为前些年的经历养成了习惯,好东西她够不着,便习惯性不去看不去想,家中吃肉她喝汤,有时甚至连汤都喝不着。
夹着盆里的肉,没有人暗中怒视,没有突然冒出来的筷子抢食,更没有人说酸话……
桃花吃着吃着,突然弯唇轻笑。她是真的嫁人了,彻底离开那个家了啊。
用完夕食,外头天都黑沉了。
卫老头举着火把走在前头,卫大虎和桃花踩着火把余光走在后头。
路过坟坡时,桃花总觉得四周阴风阵阵,吓得攥着卫大虎衣裳不放,喜得他直接把桃花拉到身前拢着,用自己健壮有力的胸膛给她挡风:“爹在前头走着,我在你后头挡着,你走在中间,厉鬼也伤不了你。”
“……你莫要乱说话!”桃花恨不得把他嘴捂住,她是真的害怕,风一吹,树枝摇曳OO@@作响,好似夜色深处藏着精怪,正静待时机瞪着一双漆黑的眼望着他们,找着机会便会扑上来把他们一口吞掉。
还好卫大虎不晓得她心头在想什么,否则一定会说只有他静待猎物上门,没得别人猎他的可能……
还没靠近院门,卫大虎便听见一声稚嫩的狗吠声。
卫老头把院子门打开,一团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小狗崽扑腾着四肢蹿了出来,它先是围着卫老头的腿打转,汪汪叫了两声后,跟着冲过到桃花脚边扑腾,小尾巴摇个不停,欢喜得很。
桃花生怕踩着它,天黑她都看不清脚下,只得轻轻用脚尖拨弄它的小身体:“离我远些,仔细我踩着你。”
“汪!”小奶狗趴在地上不动了。
桃花视力不佳,卫大虎却能在黑暗中视物,他弯下腰一把抓住小奶狗的后颈,举起来对着月色打量。小奶狗突然被抓住,吓得小身体疯狂扭动,狗嘴里嗷嗷叫唤,听得卫老头先心疼上了,忍不住骂儿子:“你就手欠,别把它吓着了,赶紧放下来!”
他本就长得高,还扬臂高举,这个高度把小奶狗吓得不轻,嘴里一直嗷嗷哀叫,桃花心疼得不行,一个劲儿拍打卫大虎邦邦硬的胳膊,踮着脚尖伸手试图抢狗:“放下来,你吓着它了!”
卫大虎一下遭到家中两道目光的谴责,把小狗崽往地上一放,小狗崽四肢着地伏下身子冲他汪汪叫了两声,随后撒丫子蹿进院子里,灵活地挤进灶房门缝,几个眨眼间便躲进去藏了起来,可见被吓得不轻。
卫大虎见它还敢伏身冲自己叫唤,都不知道应该说它胆子大还是胆子小:“爹,你从哪儿捡回来的?”
“捡你那地儿捡的!”卫老头还气着呢,没个好脸色给他。
卫大虎摸了摸鼻尖,不敢再问。回头见媳妇也气呼呼看着他,他干脆拉着人回了屋,往胸前一摸,摸出个钱袋子递给她:“喏,不生气了。”
桃花摸着手里头的钱袋子,这触感不似碎银,好似小元宝……而且还不止一个!她眼皮一跳,他猎了个啥啊,卖这么多银钱??
“喏。”他又从胸前摸出用碎布头包裹着的两块角状模样的东西,毛茸茸的,“今日运气好碰着头梅花鹿,我把它角给割了,这玩意儿是个金贵东西,我就自留了。活鹿要贵价些,可惜这鹿个头小,公的没母的肉质鲜嫩,我卖给了一个大户人家,那家老爷许是不太聪明,予了我二十五两银子。”
前头打仗,如今也就勉强安稳了一二十年,各地的物价都是乱的,因喜好和稀罕的原因,一头缺了角的公鹿能卖出二十五两的价钱已经属于大老爷脑子有坑的程度了。
卫大虎就喜欢这种脑子有坑的大老爷,上次卖小龙时他就认准了那家的大老爷,他决定日后有啥好东西都卖给他家,给大老爷多补补,争取多活些年头。
桃花抖着手把钱袋里的小元宝倒在桌上,整整三个,圆溜溜胖嘟嘟的,瞧着就叫人欢喜。她抬头看向卫大虎,卫大虎抓着她的手放在胸膛,桃花下意识摁了摁,硬硬的,她睁大了眼。
卫大虎大笑着又从身上摸出三贯铜板和几个碎银。
她这钱庄子似的掏钱法,把桃花看得目瞪口呆:“还有?”
卫大虎嘿嘿笑着把去钱庄兑换的铜板碎银放桌上,眼神发飘:“还有五两银子我留着有用,你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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