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放出燕隼,燕隼必然识得她们两人,而首当其冲的,便是与它相处更久的昭昧。
李素节飞快转动脑筋。
或许可以自认为养育燕隼的宫人。
只是这谎言太容易揭穿了,单单是要昭昧来做宫人,以她的性情,怎么也不可信。
李素节尚在思索,答应不出声的昭昧却已上前一步,扬眉道:“是我养的。怎么样?”
江流水的目光定在她脸上。那目光绝不友好,像要从她脸上刮下一层。
半晌,她问:“你如何养得起?”
昭昧说:“旁人花钱,我就养得起。”
“如此。”江流水露出见面后第一个微笑,声音柔和,言语却尖锐:“你不过是个养鸟的隶臣。”
“隶臣”二字出口,李素节心道不好,果然昭昧面色一变,眼中火起,马上要灼烧起来,张嘴要说什么,突然——
“彭!”
江流水一掌砸向扶手,整个轮椅震颤起来!
如静水中投入巨石,油锅中添入滚水,寂静中乍响惊雷,陡然一声,惊得众人愕然,而江流水在这愕然中大喝:“好厉害的隶臣!”
突如其来,一切只在瞬息之间,脑中瞬间空白,顾不上思索。
昭昧脱口一声:“大胆!”
她面色惊怒,横眉竖目:“不过区区山匪,也敢这样和我说话!”
李素节心头一跳。
江流水刚露出预料之中的意味,便听昭昧咄咄出言:“隶臣又如何?”
她上前一步,昂首挺胸:“既然你知晓燕隼尊贵,便能猜到,纵使是隶臣,也不曾有几人敢对我出言放肆。你这等乱臣贼子,也敢这样和我说话?”
整个大厅,静得可闻落针。
紧接着爆发一声擦响。
陆凌空踹开身前桌子,桌腿在地面平擦,刺耳的声音打破安静,亦将所有人的目光拉向陆凌空。
陆凌空脸上看不出怒色,逐字重复:“乱臣贼子?”
声音低沉暗哑,像暴雨前压下的乌云,厅中也如久雨不晴,令人透不过气。
可昭昧不同。
她不曾见太多世面,可只她见过的世面,绝对是常人不能匹敌的。即使李益的怒火不曾向她释放,可连门前砍头都司空见惯,陆凌空这样的压力又算得了什么。
她反问:“难道不是?”
陆凌空盯住她,半晌,冷笑一声:“如今可没什么王朝正统。大周都已经亡了,还有哪门子的乱臣贼子。”
昭昧说:“大周亡了,那天底下的人都只是乱臣贼子。”
“倒也没错。不过——”陆凌空挑了挑眉,缓缓靠回椅背,像从铁马金戈的战士,变回衣衫褴褛的乞丐,说:“乱臣贼子们打起来,不管谁输谁赢,这天下总归回不到李家的手里。”
“你——”
陆凌空截住昭昧的话:“你倒是李家的一条好狗。可惜,这样的好狗,居然卷了金银器皿跑到这里来,落在我的手里。哈。”
大厅里回荡着陆凌空的笑声。
昭昧只静静地看着,还翻了个白眼。
陆凌空不笑了,问:“你瞪我。”
“没错,我瞪你。”昭昧道:“我既然是李家的人,何贼攻进了京城,我不跑做什么?等他来抓我,还是等着跪舔他的臭脚?”
此话一出,陆凌空和江流水都打量着昭昧,像她说了什么令人震惊的话。
她的确说了令人震惊的话。
跪舔臭脚这样的词居然从她嘴里冒出来!
连李素节都难以置信了,面上压抑着,脑中却想她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样的脏话。
陆凌空“啧啧”两声,好像忘记昭昧的冒犯,气息归于平和,指着鸟笼问:“走的时候还卷了这燕隼?”
昭昧理所当然道:“你们不也说了它值钱吗?”
“没有人认识,再贵重的东西也不值一文。”江流水道:“你如果当真认识,就不该把它关在笼子里。”
昭昧道:“我本来也不懂养鸟。自然想怎么养就怎么养。”
始终面如静水的江流水,此刻脸上划过怒意,声音微重:“燕隼生性自由,本该是翱翔于天空的猛禽,你却从小将它圈养,困在这狭小的笼子里,废了它的翅膀——如此残忍!”
“残忍?”昭昧恼了:“牛羊猪马难道不想自由?可它们一样被圈养起来,不过是因为有用而已。燕隼对我有用,我就是圈养了它又怎么样?你不为牛羊猪马可惜,怎么偏偏为燕隼生气?”
江流水问:“折断翅膀也是为了有用?”
昭昧不甘示弱:“正是——”
“翅膀!”李素节打断了昭昧的话,上前一步,说:“不是她折断的。”
江流水的视线落在李素节身上。
李素节道:“大当家请我们来此,只是为燕隼打抱不平吗?”
陆凌空看向江流水。江流水仍盯着昭昧,道:“我没有别的要问了。”
“成。”陆凌空摆摆手:“那就出去吧。”
走出大厅,山匪押着昭昧和李素节原路返回,月上中天,可她们精神得很。刚踏入房间,房门反锁,山匪护卫在外,门缝中透过火光照见彼此眼中神情。
她们对了个眼神,一同蹲下来在地面写写画画。
李素节动作飞快,将往返记忆中的模样画下来,有模糊的地方,昭昧再来补足,形成一幅粗糙的地图,房屋简单排布,分不清功用,但山匪的防线却清清楚楚。
将地图填补完整,心里也有了底。李素节席地而坐,吐出一口气,又轻笑一声,埋怨道:“你刚才可吓坏我了。”
“我表现得不错吧。”昭昧说:“谁知道她们居然能认出来,我也只能做个养鸟的宫人了,可要装出低眉顺眼的样子,我可做不到。”
“所以你就反其道而行之。”李素节笑道。
昭昧得意地说:“这样的年纪就能被委以重任,那,我看不起山匪也是应该的吧。”
李素节摸摸她的脑袋,说:“只怕没这么好糊弄。”
“嗯。”昭昧沉默片刻,说:“我觉得那个人认识我。”
李素节皱眉:“怎么说?”
昭昧道:“从我进门开始,轮椅上那人就一直盯着我,像是见过我的脸。”
“不可能!”李素节断然否认。
但她们都知道,还是有可能的。即使没见过昭昧,也可能见过别人。
昭昧虽然模样不太像李益,但肖似武缉熙,而武缉熙在做皇后前,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
——可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轮椅上那人不过二十来岁,十几年前才多大,怎么可能?
第14章
两个人都走了,陆凌空吩咐手下散了,自己推着轮椅送江流水回房,点了灯,让人送点热水,浸了毛巾递过去。
江流水擦了脸和手,问:“二当家说了吗,这两个人是什么情况?”
“嗐。”陆凌空坐下,胳膊挂在椅背上晃荡,说:“就和咱们合作的那家租车店,觉着她们挺有钱的,就给送到咱们这条线上了——还真是够有钱的了,但都这么有钱了,居然还要租驴车,自己买几辆车都够了吧。”
江流水倒了杯水递过去,陆凌空顺手接了,喝一口放回桌上,问:“你刚才试探半天,有结论没有?”
江流水又递来一杯水,问:“你还要装多久?”
陆凌空有些尴尬,又喝了一口水,说:“怎么也得等他们都听我的吧。”
“他们是不是会更信服你,我不知道。但是,”江流水说话没什么起伏,可听起来却带点嘲讽:“装到最后,要么你毁了嗓子,要么你忘了原本的声音——这是肯定的。”
“啧。”陆凌空烦躁地说:“那不是因为我用自己的声音,一开口他们就笑吗。”
“嗯,”江流水接过水杯,与另几个杯子排列得整齐,说:“那你就改吧。”
陆凌空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可又不知道怪在哪里,寻思着要不要问清楚,江流水已经结束这一话题,道:“那两个人的身份,我也不能确定。”
陆凌空立刻将疑惑抛在脑后,跟着问:“我听你的意思,是觉得她们是宫里出来的?”
江流水道:“不能确定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
“嘿,那丫头倒是挺投我的脾气的。”陆凌空手臂乱晃,说:“根本不像宫人。你说她当过山匪,我倒是信。”
“不像宫人,也不像主子。”江流水说。
“倒也是。”陆凌空没有听出江流水言外之意,摇摇头,说:“她说话太混不吝了,还打扮成那副模样,怎么也不能是主子——那些主子可是连路都走不利索,更别说骂人了。”
江流水问:“你见过?”
“没啊。”陆凌空道:“但不都那样吗。”
江流水瞥了一眼。
陆凌空连忙打住,过了一阵,又说:“你刚才看那丫头的眼神挺奇怪的。你认识她?和她有仇?”
“我和她,”江流水顿了顿:“没仇。”
“要是有仇,杀了就是,要是没仇,我有个主意。”陆凌空道:“干脆把她们交给曲大,管她是不是宫人,都交给姓曲的发愁去,咱不沾这个边儿——二叔也真是,劫了财就够了,还把人给掳回来了!”
陆凌空拍着大腿懊恼,江流水静静坐着,像在思考,突然说:“我想见见她们。”
陆凌空动作停住:“不是刚见过吗?”
“嗯。”江流水声音放轻,自言自语般:“后悔了,想再见见。”
江流水这么说了,即使摸不着头脑,陆凌空还是答应了。
次日,两个人到关押的地方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那里传来喧闹,再走近几步,才听懂来龙去脉。
二当家正在和守门的女匪争吵。昭昧和李素节原本是二当家带回来关在这里的,可继续关押却是大当家陆凌空的吩咐,所以,当二当家提出要进去看看时,守门的女匪拒绝了他。
二当家当即发怒,将女匪指鼻子骂了一通。江流水来到时,正听他说:“别仗着姓江的就不把老子放在眼里。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把你们都骑在身下,欠X的玩意儿!”
骂够了,他把房门踹得咣当一声,拂袖而去。
陆凌空低声:“二叔这脾气……”
江流水没说话。
陆凌空叹息一声,道:“你做这些有什么用呢。当初你说的时候我就不同意,何苦呢,兄弟们都不喜欢她们。让她们白白挨骂,不如放她们下山。”
江流水没吭声。
陆凌空讨了个没趣,又问:“过去吗?”
江流水说:“再等等。”
等了一会儿,江流水点头。陆凌空推她过去,到房门口时,护卫两旁的女匪和她们打招呼,脸上看不出方才经历了什么。
江流水的脸上也看不出刚才见到了什么。
房门打开。
一道视线刺目而来。
江流水是为昭昧来的,可她被这目光扎到,转头看向李素节。
李素节脸含怒气,但引而不发。
二当家声音那么大,隔着一道房门,她们听得清清楚楚。
昭昧比李素节镇静,横竖没有骂到她身上,她就当没听见,盯着江流水。
李素节的怒火并没有引起江流水更久的关注。她又看向昭昧,笑了一下。
这笑容没什么笑意,只像个信号。
杀意凛然的信号!
清脆铿锵响起,屋中刀芒划过,似闪电劈开乌云,照见江流水眼中那一潭死水。
刀锋直冲昭昧。
狂风咆哮,吹散残存的怒火,又生出回旋翻卷的狂潮。
昭昧就地一滚,险险躲过一刀,身后沁出冷汗。
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刀!
可眼下不容她再想。顾不上分析,身体已自然给出答案。
江流水不良于行,她右手使刀,自然要往左手躲闪。
昭昧将要扑去,江流水竟将刀一抛,左手握刀,霹雳般光影闪过,昭昧正正迎上那寒芒。
瞬间,似画面折叠,昭昧和刀光叠在了一起——又以毫厘错开!
与刀光并在一处翻滚,昭昧紧贴着那锋芒卷起腰身,见那刀尖与鼻尖紧贴,刀身在胸前擦过,斩断她的腰带。
昭昧捞起腰带,瞬间在刀身缠上几缠,向旁侧一带。腰带碎成几节,而人已从走偏的刀锋中挤进去,挤向江流水。
江流水不能行动,这不仅意味着她不能打得更远,更意味着,她下半身不能发力、进攻的角度受限、招式的变换减少。
而昭昧只有一个弱点。
她没有刀!
可她有了刀!
借江流水无法施展的盲区,她上前一步,别住角度,令她左手无处回转,只能换手交刀。
可这是个错误。
在交刀的瞬间江流水就意识到这一点,可是晚了。
昭昧已经握刀。
刀架上她的颈项,只要稍稍用力,便将血溅三尺。
杀了江流水,还有陆凌空。
可昭昧想不到那么多。她脑中只有江流水对准她的那一刀。
她非要还回来不可!
昭昧手腕一压。
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昭昧猛地向旁边一蹿,手中刀却僵死在原处。她当机立断,撒手冲出,扑地一滚,直滚出三尺,正错过一刀。
刀在陆凌空手中。
江流水与昭昧对战时,陆凌空没有插手,甚至没有为轮椅移动半步,只在江流水的性命受到危险时,不用任何技巧,强硬地从昭昧手中夺刀,反手一挥,便将一切危机解除。
这并不是昭昧能够应付的对手。
她退后几步,警惕地看向堵在门口的两人。
陆凌空掂着手中的刀,动作发着懒,眼神却如鹰隼,锁定了昭昧,然后,正手握刀。
昭昧的神经绷到了极致。
忽然,一声轻响。
江流水屈起手指扣了扣轮椅,将剑拔弩张的氛围打破,说:“算了。”
陆凌空冷哼一声,收刀入鞘。
江流水在脖颈疼痛处抹了一把,看着沾在手上的血,说:“我们走吧。”
陆凌空推着轮椅出去了。
房间里窒闷的氛围,随着她们的离开渐渐散去。
可陆凌空的表情却凝重几分,走到足够远处,停下来说:“你想杀她。”
江流水说:“或许。”
陆凌空道:“可你又放弃了。”
江流水摩挲着掌心的血,“嗯”了一声。
陆凌空拧起眉毛:“你到底怎么想的?实在不成,我帮你杀了她。”
江流水说:“把她们交给曲大吧。”
陆凌空问:“你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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