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该死,可夺人性命不该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
李素节不住安慰自己,昭昧杀人总有理由,心里说了许多次,才劝道:“她做得不对,她令人厌恶,可如果没有她,不知道多少女人会直接死在那里。你不该这么随意地判定她的生死。”
昭昧固执道:“如果不是她,你不会陷到那步境地。”
“可杀了她又能怎样?”李素节道:“杀了她,那些不能做工的人就连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她们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好。你杀了她。”李素节气急反笑,点着头说:“既然你杀了她,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所有不许她们做工来养活自己的人!”
昭昧端详着她,说:“看,你在愤怒。可我至少杀了她,你却什么也没有做。”
李素节忽然觉得无力。她颓然地垂手,退开一步,说:“你……还是不明白。”
她不能接受昭昧的一时兴起,认为太不留余地。
昭昧不能理解她的瞻前顾后,认为太怯懦无力。
她们冷战了。
走向邢州城的路上,她们一处坐卧,偶尔有言语交流,也只是“吃吧”“走吧”“休息吧”的简单话。曾一起扛过刀锋,也还会在夜间风里向彼此靠得更近,但是眼神一旦碰撞,就要不约而同地别开脸。
离邢州城越近,情绪就越复杂,一路的希冀就在眼前,反添几分近乡情怯。
尤其是李素节。她在这里长大,却也很多年没有回来了。
邢州城外依然遍地饿殍,但不似郡城那般戒备森严,每日放行少量难民。李素节联系李家隶臣来接自己,却不愿就此回家,便只登记了隶臣王大的身份。等进了城,她把包袱交给昭昧,嘱咐她找处落脚的地方,自己先和隶臣了解城里的情况。
昭昧接过包袱,在客栈里等她回来。百无聊赖的时候翻着包袱里的东西,找出那块章子。
杀死那个人时,她克制不住地在他身上落了很多刀,但这块章子却完好,露出上面刻的姓名家乡和番号。每个士兵的身上都有这样一块章。
做出那种事的人居然是一名士兵。捡起这枚兵章的时候,李素节惊愕不已,昭昧却觉得没什么。
士兵又会有什么两样。
可现在,摆弄着这块章子,她忽然意识到,士兵还是不同的。
李素节回来的时候,昭昧手里仍旧握着兵章,可心思已经跑得远了,眼神越过窗棂,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
她的心瞬间软了。
这一路征途,于她是回家,于昭昧,却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原本,她还只是个连宫墙都不曾逾越的孩子。
李素节走近,在她身旁坐下,说:“明天我们就去吧。”
昭昧收回视线,问:“李家会接受我吗?”
“会的。”李素节肯定地说。
昭昧托腮,把那枚兵章在桌上翻来覆去地颠倒。
李素节主动挑起话题,说:“我路上听说,青州兵马动了。”
昭昧看过来。
李素节接着说:“他要讨伐何贼,但何贼那边还没有动静,大概要先登基,占了大义再动手吧。”
昭昧忽然问:“曲准呢?”
“他……”李素节说:“正在观望。”
这正是李素节担心的事情。相比于青州,邢州的动向关系到她们的未来,可眼下曲家的做法,既不像是与何贼同谋,也不像是要尽忠讨逆,倒更像是乱世投机,想为自己谋一席之地。
但这样一来,公主作为亡国之后无疑是标榜大义的旗帜,她们的处境便微妙了。
李素节压下忧虑,安慰道:“不管怎么样,今后再多的事情也与我们无关了。”
昭昧说:“……嗯。”
晚上,李素节躺在床上,时不时翻个身,惊动了身旁的昭昧。昭昧转向她,问:“你很久没有回去了吧。”
“是啊。”李素节毫无睡意:“五年多了。”
昭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
李素节问:“为什么道歉?”
昭昧不答反问:“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吧。”
“……当然。”李素节心有不安,笑了下:“而且,到了李家,你大概就要做我的亲妹妹了。”
昭昧笑起来,满意地闭上眼睛。
可不知怎么,李素节总觉得哪里不对,睡不踏实,早起时往旁边一模,发现空荡荡的,登时惊坐而起:“阿昭!”
房间里没有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趿着鞋子冲出去,推开房门看到昭昧倚在栏杆前,顿时松一口气,穿上鞋子走过去,问:“在做什么?”
“我在想。”昭昧仿佛自言自语:“如果我把那块兵章送到曲准的面前,他会劝我息事宁人吗?”
李素节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问:“你在说什么?”
“我说,”昭昧看着她,神色认真:“我想见见这位邢州刺史。”
第23章
李素节以为自己幻听了。她盯着昭昧看了很久, 才从眼神中确认,没错,就是那样。
她不知该作何表情, 荒谬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昭昧说:“我知道。”
“你知道……”李素节有些语无伦次,整理一番言语说:“你知道你在曲准眼里就是个香饽饽吗?”
昭昧说:“我知道。”
李素节看着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昭昧顿了下:“我……不知道。”
李素节正要开口,昭昧说:“但是, 我不想逃了。”
昭昧情绪平稳,目光清明地说:“阿娘、阿耶, 她们就这么死去了,我却不能报仇;我逃了这一路,多少次快要死掉,我也不能报仇;大周亡了,我做了亡国公主,却什么也不能做, 还要逃避下去——我要这么活着吗?我遭遇的、你遭遇的, 所有的这些, 明明那么愤怒了,却还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那样安稳地活下去吗?”
李素节抿紧嘴唇,声音艰涩而柔软:“没有人会怪你。阿昭,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责任……殿下也想要你安稳地活下去。”
“不!”昭昧眼中燃烧起来:“如果她想要我安稳地活下去,就不会一页一页地教我看史书。你不是说过的吗?那么多人连识字都做不到, 即便学了, 也只读几本经书,可她却教我读史!我从刚会写自己的名字开始, 就已经在读史了,难道我不分寒暑地学了那么多, 就只是为了泯然众人,和其她那些人一样默默无闻地活下去吗!”
不,当然不。李素节默默地说:如果想要走别人走过的路,又何必那么辛苦呢。
可是……昭昧还是个孩子。
她没有说,但昭昧看懂了。
“不。”她退开一步,断然道:“我不要逃了。什么安稳的生活,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想要那造成这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我是大周的公主。大周亡了,但我——”她攥着拳,出言舒缓却如断龙石落,再无退路:“我不会再逃避了。”
她站在李素节面前,扬着头,目光坦然坚定。
李素节震撼得口不能言,只是用目光一次又一次地端详她,忽然发现,她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
不,昭昧原本也不比她矮几分。只是她习惯低了头看她,像看一位长不高的妹妹。
可妹妹也会长大。她只是……长得太快了。
心底涌出很多话,好像在倏忽而过的成长时光里,她们本该有很多交流,可张开口,李素节又觉得没必要再说了。
她抬手摸着昭昧的头,有些怅惘,低声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昭昧从怀中取出那枚兵章,向李素节递去,问:“难道你不想吗?”
李素节低头,见到昭昧伸出的手,睫毛颤抖着,没有动。
“你答应过我的,素节姊姊,”昭昧说:“你会一直陪着我。”
李素节抬头,露出一丝苦笑:“原来是为了这个吗?”
昭昧却说:“不是。”
李素节问:“那是为了什么?”
昭昧抿了抿唇,似乎说起不相干的话:“那次我真的很生气,气你不爱惜自己——就算是为了我也不可以。没什么比自己更重要了,换做是我,活不下去的时候,也会抛弃你。”
李素节没有为突兀的转折而惊讶,静静听着她的话,哪怕听到最后,也只点头,说:“我知道。”
“但是——”昭昧颤了下眼睫,直视她说:“我又不想你丢下我。任何时候都不想。素节姊姊,你明白吗?”
多么自私的话。
永远那样看重自己,不肯为别人让步,却如此坦然地要求别人付出全部。
听到的人该生气的。
李素节却忍不住笑出声,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笑,又无可奈何:“你啊。”
她握住那枚兵章,见昭昧露出得逞的笑意。
“但是,”笑容转瞬消失,她面无表情地没收兵章,道:“现在还不能交给曲准。”
昭昧神色微变,有些懊恼:“喂!”
李素节认真道:“本来打算今天带你回去的,现在看来,你还是不要去的好。我先回去探探情况,再来说下一步的事情。”
昭昧反应过来,又笑起来,抱住李素节的脖子,说:“我就知道。”
“别撒娇。”李素节摩挲着她的头发,说:“你也要多走走。总得先知道邢州是什么情况,才能到曲准面前去。”
“嗯!”昭昧的声音很轻快。
李素节叹息一声。
原本把公主送到李家,她就能卸去肩上的重担,可现在昭昧却把另一副担子压在了她肩上。
李家自诩清贵,做不出卖主求荣的事,收容一位隐姓埋名的公主,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位公主不想隐姓埋名,不仅如此,还要光明正大地和何贼对抗,那又是另一码事了。
离家这些年,她刻意断开联系,对李家现在的情况并不了解,不敢轻易做出决定,便放任昭昧在客栈里居住,独自去见阔别已久的亲人。
昭昧自己在客栈里呆不住,到街上四处走走。街边商铺种类却总是那些,区别只是路人更多了更有钱了也更讲究了。时不时能见到腰间佩刀的人,似乎成了风气,不知是真会用还是只附庸风雅。昭昧觉得稀奇,逛了半晌,肚子饿得叫唤,正好见到家茶肆,人来人往的,生意非常红火。
昭昧吃过的茶肆不少,这么受欢迎的是头一家。走进去,几张桌子摆在当地,人不多,接着是一座大屏风,把大堂隔成内外两间,喧闹的吆喝声正是从里间传来,偶尔还有人从昭昧身边经过,轻车熟路地往里走。
走到屏风后,交了钱,再走几步,豁然开朗。
前面一个开阔的场地,劈成两半,一半是高台,台上放着桌椅,坐着一个人;另一半是坐席,满满当当坐了人,刚才还吆喝着,现在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往台子上看,偶尔伸出手去,眼睛也不转,只在桌子上摸,摸到杯子就喝几口,摸到茶点就吃几口。
在这安静中,只有一个声音响起,从高台往下弥漫,充斥整个大堂。
昭昧来得晚,正听得高台上那人说:“御史中丞道:‘这有什么好再议的。弑父实在是罪大恶极,这女子不忠不孝——该死!’在场的官员们纷纷附和,眼看就要达成一致,大理寺卿拈拈胡须,便要盖棺论定,那女子一条性命正悬在这片刻之间——正当此时,刑部侍郎,开口了。”
说书人闭上嘴巴,眼神慢悠悠地逡巡四周,长长的停顿把期待拉长,吊足了众人胃口。这时,再端起杯子,品一口茶,叹声“味道不错”。
搁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且说这刑部侍郎,各位都知道,不是别人,正是咱们的主角。此时她还不是宰相,但年纪轻轻,已经官居四品,与大理寺卿、御史中丞一同审理此案。她听说御史中丞要判那女子死刑,大理寺卿也有此意,便开口道:‘某以为不然。父杀母时不以之为妻,女杀父时自然不以之为父。为母复仇,情理自然,罪何至于死?’”
说书人说完此话,在座者喧然,议论纷纷。有人以为简直是歪门邪道不可理喻,也有的人早代入刑部侍郎的立场,认为无论道理,只要能够辩驳回去,便觉得痛快。
听到这里,昭昧已经明白这是个什么故事,无非是女子的父亲杀死母亲,女子便杀死父亲,为此三司推事,敲定女子的罪行,大理寺卿和御史中丞以为女子杀父,大逆不道,刑部侍郎却以为情有可原。
她的心情也跟着千回百转,以为女子终于逃过一劫,说书人却语气一转,说:“闻言,大理寺卿冷笑一声,说道:‘亲善母亲,乃是禽兽本能;敬重父亲,方是人伦大义。为父杀母,是放纵兽性而忝灭人性,此人乃是禽兽之徒,怎能以人之常理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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