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 昭昧想起见面前的那些了解。
这便是与她母亲同榜中举、同朝为官,又在母亲入宫后接替为丞相, 却不久辞官归隐的崔玄师。
她客套地笑:“请吧。”
崔玄师跟着昭昧踏入邢州城,一路走到日居, 在大门处抬头,看了眼匾额。
昭昧看向他身后,道:“我这府邸不及崔宅恢弘,可容不下这么多人。”
崔玄师回眸,打了个手势,便有几人离队跟在他身后,剩下的都跟着陆凌空走。大批人马离开,这里很快只剩下寥寥几人,崔玄师道:“有劳公主带路。”
昭昧觉得自从见了他,就哪儿哪儿都变得奇怪起来,好像他有这样的能力,令气场都萦绕在他身旁,哪怕是不远千里深入虎穴,也显出宾至如归的模样。
可昭昧没打算配合他。
早就拒绝过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崔玄师偏自以为是地走这一趟,摆出成竹在胸的样子,无端令她不爽。
她带崔玄师路过庭院,边走边寒暄,说些没滋味的废话,正说着,忽然手臂挥舞,向崔玄师脸上一砸。
崔玄师只来得及侧头,挥舞的手指磕上面具,指尖一勾,面具赫然砸落。
众人不免瞠目结舌。
谁也想不到公主能做出这样的事,简直明目张胆!
可昭昧什么事做不出来?她光明正大,直奔面具而去,而面具揭开,便露出下方崔玄师那张布满伤疤的脸。
李素节曾经提起,崔玄师辞官,是因为他夜行不慎,摔伤了脸庞,那曾经为上京无数人赞叹不已的姿容,只落下个面目全非,从那以后,他无颜立身朝堂,只能归隐,日常见人必戴面具,想必连自己也不愿见那张脸。
但是昭昧想见。她也见到了。
毁容的脸,昭昧不是第一次见。江流水从不遮掩,脸上横亘的刀疤就那么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但那刀疤十分齐整,将她的脸划做均匀的两半——知道了她的身世,不难判断那是她自己动的手,也只有她对整齐有着挑剔的追求,不能容忍日日相见的脸上有不够完美的伤疤。
但崔玄师的脸却摔得异常惨烈,以至于昭昧见多了江流水,乍见他的脸,也心生骇然。
疤痕浮凸不平,颜色亦深浅错杂,令人无法细看。昭昧甚至生出把开这面皮看是不是假象的念头,又克制住,溢出一点惊讶,道:“崔相这脸……当真名不虚传。”
崔家侍卫目露凶光。
崔玄师躬下身去拾起面具,扣在脸上,声音平静:“未免唐突公主,这面具崔某还是戴上。”
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仍要前进。
昭昧拦在他身前,回身道:“不懂崔相为何而来。”
或许因为面具遮挡,崔玄师的目光穿越那两个孔洞,显得更加幽邃:“公主理当明白。”
昭昧冷笑:“我以为我已经拒绝过一次了。崔相莫不是有什么癖好,专程赶来就为亲耳听我再说一遍?”
崔玄师道:“公主的回答我已经知晓,但我有另一个提议。”
“什么提议?”昭昧微笑:“请李璋来我邢州?”
崔玄师目光轻掠:“请借一步说话。”
昭昧蹙眉打量,倏尔一笑:“好。”
崔家侍卫似有担忧,但未能阻拦,两人步入同一房间,连李素节不安的眼神也阻隔在外。
崔玄师将房门关闭,转身便语出惊人:“公主想要称帝,是也不是?”
这样一语道破,出乎昭昧意料。她抹掉惊讶,斩钉截铁道:“是!”
崔玄师道:“这并非明智之举。”
昭昧道:“总比懵懂孩童来得可靠。”
崔玄师道:“他是太子。”
昭昧当仁不让:“我是公主。”
崔玄师道:“公主如何能与太子相比。”
昭昧道:“的确不能!公主身边哪有崔相这般贤良,挟幼童太子而拥兵自重?”
崔玄师道:“拥立太子,众望所归。”
昭昧嘲道:“归于崔相,自可以借此左右朝纲。”
崔玄师道:“公主颇有偏见,崔某不过一心为大周图谋。”
昭昧反唇相讥:“大周已经亡了。”
崔玄师反问:“公主自认为大周公主?”
昭昧反问:“我若为大周公主,崔相何不弃彼幼童而奔我?”
崔玄师道:“公主势单力薄。”
昭昧道:“太子年少体弱。”
崔玄师道:“太子生来尊贵——”
“尊贵个屁!”
激烈的交锋就此中断。
崔玄师沉默片刻,道:“公主生有野心,崔某敬佩,然公主所走道路,实则荆棘丛生,纵使呕心沥血,亦未必如愿。倘为大周图谋,一途坎坷辛苦,一途坦荡无阻,崔某舍难而取易,有何不妥?”
昭昧只觉在浪费时间,遂冷笑:“自无不妥。崔相大可以襄助李璋,但想劝我同行,就大可不必了。”
“公主。”崔玄师轻唤,声音和缓而郑重:“何不寻找坦途?”
昭昧道:“所谓坦途,便是倚靠太子崔相,来日做个和亲的公主——”
“不是。”崔玄师忽然打断。
昭昧凝目看他。
崔玄师道:“一母同胞,何必同室操戈。既然太子懵懂,而公主生就野心,何妨借之一用。”
昭昧面生狐疑:“崔相何意?”
崔玄师缓声道:“摄政长公主。”
昭昧再三按捺,仍不禁失言:“什么?”
崔玄师道:“如今太子年少,无力支撑朝政,公主既有野心实力,何妨做摄政长公主,虽无名分,却也大权在握。”
昭昧已平复了心情,冷静道:“他总会长大。”
崔玄师不以为意:“长大后,公主便是摄政大长公主。”
从摄政长公主,到摄政大长公主,崔玄师言语之轻易,令昭昧咋舌,冷语道:“崔相果真一心为大周图谋。”
崔玄师眉目清冷,一派光风霁月:“女子登基,只会激化矛盾,令大周根基不稳,故崔某不能苟同。但公主摄政,古已有之,如此,你我齐心协力,则公主可成大业,崔某亦可复兴周室。”
“可偏偏不是皇帝。”昭昧道。
崔玄师神情自若:“亦比皇帝轻易。”
昭昧攥紧了扶手。
崔玄师起身:“崔某所想已悉数告知公主,还请公主深思。”
昭昧没有开口。
崔玄师自行离开,房门打开,很快又关上,李素节走进来,蹲在她膝边,关切地问:“怎么样?”
昭昧摇了摇头。
李素节觉得不对,坐到一旁:“他说了什么?怎么这个脸色?”
昭昧沉沉地说:“他请我去做摄政长公主。”
这一句话,概括了她们交流的所有。李素节顷刻间想通关窍,按住她的腿问:“你动摇了?”
昭昧抿唇不答,只说:“做了摄政长公主,不是更容易成为皇帝吗?”
李素节问:“崔玄师答应你做皇帝?”
昭昧摇头,将崔玄师的原话复述,说:“他不答应,可若我坐到了那个位置,还容得他答不答应吗?”
李素节问:“他难道想不到这里?”
昭昧拧着眉头说:“可我做了摄政长公主,便能得到李璋的势力。”
“那也要看他们同不同意。”李素节抓住她的肩膀:“阿昭,你想一想,崔玄师他只是口头这样说而已,一旦你真的到了颍州,进了他们的地盘,谁能保证他们不会翻脸?崔玄师难道愿意有人和他争权?”
昭昧叹息。
“况且……”李素节说出了最深的忧虑:“你去了,我们怎么办?”
昭昧道:“我一定会带上你。”
“是,带上我。”李素节点头:“可她们呢?你的战士们。崔玄师不答应你做皇帝,难道会答应你招越来越多的女兵?纵然他答应了,难道我们就要抛下邢州辛苦打下的基业,再去颍州看别人的冷脸?”
昭昧双手抹脸,半晌,说:“我知道了。”
李素节舒了口气,说:“看来这崔玄师口才上颇有实力。”
“不是。”昭昧摇头:“这本来也是个很好的主意。倘若我一无所有,我就会答应了。”
李素节直言:“你若一无所有,崔玄师也不会说起这个主意。”
昭昧瞪她。
李素节笑笑:“你可吓到我了。”
“我只是一时上头。”昭昧不服道:“自己想也能想通。”
“是,你最冷静。”李素节附和着,又认真道:“这崔玄师果真来者不善,只怕你拒绝了他,他还有后手。”
“那也只能见招拆招了。”昭昧叹口气,说:“我更担心江流水的情况。”
她相信江流水不会这么轻易背叛,但她们间隔着山水迢迢,发生什么都难以预料,她也不能肯定这信任能坚持多久。
思索片刻,吩咐:“现在去信颍州,告诉他们,我将以崔玄师为质,交换江流水——或许还有她的姊妹。”
和崔玄师初次交锋,她意识到对方并非善茬,此计也未必能够施展,但还是那句话,试试再说。
打定主意,她再次来见崔玄师。
崔玄师正在斟茶,抬眸遇见她的目光,道:“看来是失败了。”
昭昧道:“我本就是公主,又何必再去做什么摄政长公主。”
她说:“我只要称帝。”
崔玄师搁下茶杯,极轻地叹了口气。
“崔相既然得到答案,也算此行圆满。”昭昧不客气地说:“崔相不妨久留,看看这邢州风景。”
昭昧既要留他些时日,就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撂下此话便要离开。然而,她还没有迈出门去,便听到身后传来崔玄师的声音,很轻,就要破碎在空气中。
“倘若,”他说:“你本不是公主呢?”
第101章
昭昧的脚步停住了。
“倘若。”她转身, 玩味地重复:“崔相竟用上了这两个字。倘若如何?倘若做梦不成?”
崔玄师道:“公主若是不介意,不妨去掉这两字。”
昭昧笑了:“想不到崔相也有狗急跳墙的一日。”
崔玄师面色不动:“是否是狗急跳墙,公主何妨求证后再定。”
昭昧定定地看他, 吐出几个字:“无稽之谈。”
崔玄师道:“公主既然自恃为公主,连这点也不敢求证吗?”
昭昧冷笑:“激将法?”
崔玄师道:“谈不上。不忍见公主蒙在鼓中而已。”
“我是蒙在鼓中,”昭昧讥讽:“不知崔相何人, 得知这等机密。”
崔玄师道:“这不重要。”
“是不重要。”昭昧转身:“不过是个笑话。”
她推门而出。
身后再没有传来任何言语,崔玄师似乎就此放弃说服, 又或者,他已经意识到昭昧被说服。
她反驳得笃定,多半是为了交锋中不落下风,然而走出房间,脑中便再度浮现那句话。
你本就不是公主。
昭昧觉得可笑。谈判不成便开始发疯了吗。
她想理所当然地将此定为崔玄师的攻心计,本该不值一提, 可心里却张牙舞爪, 冒出细声又坚决的质疑:倘若没有证据, 这攻心计用得毫无意义。
心脏在胸腔里怦怦乱跳,只要触摸到那个念头,昭昧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脑子里再放不下别的事情,却也不清楚究竟想了什么,只是不知不觉迈开脚步, 停下时抬眼, 发觉竟走到了李府。
李府。
有那么一霎,昭昧想要掉头。
崔玄师在那儿满口胡吣, 她怎么反倒当真了!
可若没有当真,为何不敢与李流景当面说清?
她脚步踯躅, 尚未下定决心,一旁的隶臣已经主动迎上,行礼道:“公主可是欲见我家娘主?”
昭昧站住了,直面这扇大门,轻声:“嗯。”
曾几何时,面对这扇大门,她感慨李家规矩之森严,如今,李流景正式当家,非但以谋害公主罪名在李府清除异己,确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威,更是以雷霆之势向邢州城中其她势力发动进攻。
她的手段是温和的,气魄却堪称雷厉,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收到她的邀请,措辞客气,将他们请入李府,又关闭大门。
没人知道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宴会结束后,曾参与谋逆的诸家悉数主动将涉案人员人头送上,邢州城内势力分野一夜改写,多少新任家主连夜上位,并向李家拱手。
李太常引起的风波已然过去,李府恢复了安宁,分明是同一扇大门,于昭昧的意义也不同于往昔。
这里面住着迄今为止她知晓的,与母亲距离最近的人。她们曾一同分享秘密,那么,她们分享的秘密当中是不是也有这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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