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却重复:“半点不能?”
“不能。”赵称玄看她一眼,说:“但可以想别的法子。”
昭昧问:“什么法子?”
赵称玄看过李素节的眼睛,说:“我有个朋友,可以做些手工,短视的人用了,看东西清楚些。”
昭昧想起来了:“我见了江流水换的新轮椅,也是她做的?”
赵称玄点头,又很快堵住昭昧的后话:“她不喜欢见外人。”
昭昧被戳中了心思。
能自行推动的轮椅,知道了原理会觉得很容易,可真正难能可贵的就是,大多数人摸索多少年,也打不通那最后一点,那不知名的人做却到了。
见到江流水那轮椅,昭昧便想起近日悬在她头上的大问题:提高军队的战斗力。
思前想后,除了练兵,便是炼武器,尤其是陆凌空的陷阵营已经组建,士兵早已不缺,军备却成了难题。
骑兵冲锋,弓箭至关重要,而弓箭的要点在于射程。两军对垒,胜负就取决于射程远出的那一点点。
但听了赵称玄这话,昭昧迅速把冒头的想法按下去,满不在乎地回道:“嘁。”
赵称玄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昭昧半点也不心虚,理直气壮地把主意打在那个人身上,走出明医堂就和李素节商量。
李素节道:“军备与寻常物件不同,不能莽撞。”
“我知道。”昭昧郑重几分,说:“我会先探探她的情况。”
不知底细的时候,还不能将军事机要托付,弓箭技术如此,战马同样如此。
派往北疆的人员回报提到的那个神秘的罗娘子,当真要来了。
度过一个春天,当马匹再度肥壮起来,罗娘子带着它们,不知用什么法子穿越颍州,踏上了邢州的土地。
明明盼着有马,可人家如此光明正大地奔向邢州,她们反而小心翼翼。既要做来者不善的打算,又要摆出买马的诚意,最终敲定河图带兵出城迎接。
为此,陆凌空坚决反对。她带着骑兵,凭什么要河图去接?
可李素节说:“你去了,人家只以为乱匪下山。”
陆凌空觉着自己身上匪气去了不少,奈何性格实在不够妥帖,更拿捏不住两可之间的尺度,只好认命,眼巴巴看着河图奔着她的马儿们去了。
河图带兵迎出了一段距离,全队驻扎,等候对方的到来。
她以为来到的会是几个人带着一群马匹。可直到有人走近她的营帐,她才察觉,对方只有一个人。
不是只有一个人,而是她的军营前,只来了一个人。
河图接到消息,走出营帐,还没有迈出几步就站住了。
她距离军营的大门还有很远的距离,这样远,堪堪看清门口处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看不清面庞,看不清表情,看不清半点模样,可河图站住了。
或许是一次呼吸,或许是十次呼吸,她再度迈开步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飞奔到门前,又陡然刹住脚步。
似乎有什么膨胀着堵住了咽喉,她没有开口。
“我的好姊姊,”对方挑眉,嗔道:“怎么,才几年就不认得我了?”
河图喉头微哽,唤了声:“三娘。”
她的三娘。秋叶。
第98章
时隔几年, 秋叶回来了,将人手和马匹留在远处,独自来见河图。
她们总是聚少离多, 上一次相逢时,还都是伎子,这一次, 一个做了刀锋营的都尉,一个成了北疆的马商, 期间不知经历多少风雨,坐下时,她们相视许久,要从彼此脸上找到当年分别时的模样。都像,也都不像。
时间改变了许多,但没有改变她们的感情, 就那么凝望着, 秋叶就忍不住笑起来, 笑得身体发抖。
河图也笑了,笑声消弭了那点陌生。她问:“怎么变成了罗娘子?”
秋叶带着点小任性,反问:“你猜?”
河图无奈:“我哪里猜得到。”
秋叶自觉无趣,说:“我不喜欢秋叶这名字,我本来也不叫这名字,后来叫得久了, 它也成了我的名字。可谁愿意做什么秋天的叶子, 那不是一看便知道要凋零的吗——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罗……”河图忽然想到什么:“你该不会……”
“怎么,不许吗?”秋叶挑衅道:“你叫得河图, 我叫不得洛书?”
河图好笑:“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洛书这名字,比秋叶好一万倍!”
洛书满意地笑起来:“所以我就成了罗娘子咯。”
河图也觉奇妙, 握着她的手说:“原来是你。早知是你……”
洛书问:“是我怎样?”
河图忍俊不禁:“我们还在奇怪,南下卖马这样的事情,多少算是秘密,你怎么就那么轻易地告诉了别人。”
“当然因为我认得她。”洛书道:“我见到的那个人,她也是你军营里的吧,从前也是伎子,我见过她,一眼就看出是你们的人了。”
河图道:“你想来见我了。”
“是又怎样。”洛书道:“难道我还不能回来了?”
几年过去,她骨子里那点争强好胜的天真不曾被磨灭。河图一时间感慨万千,问:“你怎么就成了马商?”
成为马商,或许不算巧合。
当初和河图分道扬镳,是因为她们追求不同。河图要留下来,为所有姊妹、为共同未来,而洛书选择离开,则是为来之不易的自由。
幼年时遭家人抛弃,成为隶臣,后辗转曲府作为伎妾,再沦落倡肆,做了伎子,堪称颠沛流离,实则不过困于一个又一个藩篱。她从没有机会走出那道墙去看外面的世界,一旦收获自由,最想做的事情便是,到处走走。
这念头是离开河图后自然而然生出来的。
这样想,她也就这样做了,往北,一路往北。
她看到了不同的风土人情,见到北方辽阔的原野和一望无际的草原。她第一次骑上了马,奔驰在天地之间,立刻就迷上了那样的感觉。
她加入了马商的队伍,后来,成了马商。
洛书说得简单,期间许多困难被她掩去,只剩下支撑她走到今天的那股心情。
就像河图,成为战士时对前途的迷茫,初登战场时对死亡的恐惧,一旦越过去,就成了人生的一抹背景,也不会向洛书说得太清。
而结果,是彼此都能够一目了然的。
“我还只是个小马商而已。”洛书道:“但你倒是个正儿八经的将领了。”
话题落到眼下,河图不免想起此行目的,语气微沉,叹道:“按照公主的意思,刀锋营与陷阵营同为精锐部队,刀锋营始终维持七百人数,以做机动之用,而陆娘子的陷阵营则为冲锋,预备两千人马,这数量本是考虑武器装备难以大规模实现,只能压缩名额,可事实上受限于马匹数量,这二千人如今也只齐了二百,征召的士兵只能暂且充入上武军。”
谈到正事,洛书也认真起来,沉吟不语。
河图便开门见山地问:“既然你做了马商,可能帮忙凑出马匹?”
洛书缓缓摇头:“我凑不出这么多。”
河图问:“你能凑出多少?”
洛书又沉默一阵,说:“不说我能凑到多少,只说你们地处南方,我若是想将马匹送到这里,为防止引起注意,每次只能带十几二十匹,这样来回奔走,要多久才能凑够?”
河图无言。
“依我看,”洛书猜到一二,旁敲侧击道:“从旁的地方下手,肯定比买马更容易。”
摆在她们面前最简单有效的途径,便是收拢上武军所有马匹。只是眼下还没有行之有效的办法,只能先从买马入手。
两人寒暄结束,洛书便去与手下交流,不多时,又带着马匹返回,到军营处,已经有人前来接手,还将洛书的手下全部请走。
洛书惊诧,很快了悟,嘲讽道:“这是我的不对了!”
河图解释道:“你们毕竟由北而南,我信任你,可你未必清楚她们是什么样的人。”
洛书反唇相讥:“我不清楚她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这样简单的盘问便清楚了。”
河图如实道:“很难彻查,但查了总比没查好。”
洛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别过脸去,倒也没有阻拦。
等手下全部通过检查,洛书才道:“河图都尉这样公事公办,我也不能不领情,既然是马匹交易,钱是万万不能少的。”
河图抿唇一笑:“钱自然少不了你的。”
洛书瞪了瞪眼,扭头进了营帐。河图跟在身后,复又与洛书相对而坐,轻声说:“不如留下来吧。”
洛书轻哼一声:“不要马了?”
河图没有客套,直言道:“你能只与我们交易吗?”
洛书摇头:“我是商人,生意没有这样做的。”
河图忍不住说:“你卖马给旁人,他们便会用来攻击我们。”
洛书生硬道:“是啊,到时候你受了伤就全是我的错了。”
河图也知拿人情要挟实在是不妥,可事实如此,摆在明面上的立场,她也做不到虚伪掩饰,明知洛书不满,也只能继续说:“这不单是我的意思,公主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她不放过我又怎样?”洛书的声音高了些许,又很快落下来,说:“她不能拿我怎样。现在只有我一个马商愿意南下和她交易,杀了我,或许没人为旁人贩马,但也没人和你们贩马,就奔着我和你的交情,她但凡有点脑子,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河图劝道:“何必和她硬刚。”
“和她?”洛书嗤之以鼻:“我和她有什么可刚的。我是商人,就要卖钱,哪怕是为了你,我也不要让步。”
这话说得尖锐,已经无法再接。河图暂且搁置,让她先行休息,回头将事情转告昭昧。
李素节在旁边听了,不禁微笑着感慨:“秋叶……洛书娘子还是这样执拗啊。”
昭昧道:“先不要再提日后交易的事情了,让她在邢州城多待一阵,见得多了,或许会改变主意。”
河图对此不报太大希望,但还是答应了。
人一走,昭昧和李素节说:“汝州那边战局已定,到时候北方悉归李璋,我们不能再丢了秋叶这条线。”
李素节提醒:“洛书。”
“好吧,洛书。”昭昧低声道:“她也能叫洛书。”
李素节好笑道:“不是你的人,就配不得这么好的名字了?”
昭昧道:“说得我很小肚鸡肠。”
“哪里。”李素节道:“你最有胸襟了,不然,怎么就答应流水去了呢。”
昭昧默了默,说:“不知她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希望不要有事。”
李素节点破道:“我们派了人保护,她又有自保之力,有事倒是不会有事,只怕别人找她有事。”
容城是流放之地,地处偏僻,单单攻打汝州,本不该将战线拉得如此之长,除非另有目的。
听到这消息时,她们不约而同想到任家遭到流放的女眷,那么,推己及人,崔玄师此举恐怕也有此意。
出身将门,即使女眷不曾亲历战场,但从江流水便能看出,她们至少弓马娴熟。一旦李璋先一步找到她们,一来,可以以任家名望收买那些为此报怨的人马,二来,或可增添实力。
她们放江流水走,亦出自同样的考量。昭昧的担忧,也不只为江流水此去不回,更为崔玄师可能从中作梗。
这是两难的抉择,而这样的抉择,昭昧必须做出决定。自然,江流水也对此心知肚明。
目前,江流水没有消息,姑且算是个好消息。而另外一个消息判断起来却没那么分明。
继宋含熹之后,崔玄师欲亲自南来。
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崔玄师的目的无非那一点,可昭昧已经拒绝得分明,按宋含熹临走时所言,既然答案确定,接下来她们可能开战。然而,汝州已成李璋囊中之物,在这节骨眼上,崔玄师非但没有磨刀霍霍,反而亲入敌营,怎么想都有些不对。
昭昧第一时间想到在路上把他干掉。
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一旦斩了崔玄师,李璋失去最大的助力,一个孩童还能掀起多大风浪。至于大义尽绝,那是后面的事情了,怎么算她们都不吃亏。
但冷静下来后她又打消了这念头。
崔玄师当那么容易死,也不会亲自前来了。
既然不能杀,那就见招拆招。昭昧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又开始关注改进弓弩的事情。
赵称玄通知,为李素节制作的短视镜可以取了。
她带着李素节亲自前往,钟凭栏也在,似乎也对这新奇玩意很感兴趣,正拈起来打量。
昭昧接过镜子,先试了试,发现戴上后看东西反而模糊,听赵称玄提醒只有短视的人戴才有效果,再给李素节,果然,她说看东西清楚许多。
赵称玄道:“这里有几种镜子,可以先试试哪个看得最清楚。”
她在桌面上一字排开三四种,李素节要挨个试用。
昭昧觉得无趣,便转向钟凭栏,盯着她看了一阵。钟凭栏扭过头,笑道:“许久不见,莫不是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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