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有起身,只如一只猫般,望着她。
眼神中似有期待,好像只要江柍把他留下,他就不会走。
江柍却只是别开眼,淡淡道:“臣妾恭送陛下。”
宋琅目光黯淡下去,明显有话想说,却在心间反复忍耐,才终是说出了口:“看来朕刚才说的话,爱爱是一点也不记得了,朕对你的好,与你共同经历的时光,你都忘了。”
江柍把头转过来,一笑:“陛下说笑了,陛下与迎熹公主的回忆,臣妾怎会记得。”
宋琅一怔。
江柍起了身,行了个礼道:“臣妾央贵人,恭送陛下。”
她是如此恭敬,又如此凉薄。
宋琅一口气憋在心里,再看向她,眼底已是一片压抑的凄怆与心寒。
江柍直视他,不悲不喜。
就这样对视须臾,宋琅嗤地笑了:“好,看来他非死不可了,他死了,你就没有念想了。”
江柍的睫毛轻颤,却没有说什么。
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宋琅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江柍才卸了力瘫坐在美人榻上。
*
迎熹公主与太后下葬的日子,本应定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可是因为年关,宋琅又不愿草草了事,便将日子退后,停棺百日,直至过了年后的二月才昭告天下,为二人发丧。
宋琅写下悼亡诗,为公主和太后拟定谥号,年关刚过,战事也正吃紧,本应节俭用度,丧事一应从简,谁知宋琅还是将公主和太后风光大葬,规格甚至堪比皇帝。
百姓们有说陛下重情重义,但更多的还是怨恨他不顾百姓死活,浪费银财。
下葬那一日,皇陵之地出现数十位黑巾蒙面之人,他们从山上的密林之中赶来,暗中解决了看护之人。
其中两个蒙面人,拿工具墙破开公主地宫的门。
一行人来到公主的地宫。
看到公主棺椁的那一刻,为首的蒙面人目光顿时寒了下来,他道:“开棺吧。”
身后又有四人上前开棺。
原来这帮人里竟多半都是倒斗的江湖人,发丘、摸金、搬山、卸岭四大派系各两人,看来是做足了准备。
不出一个时辰,棺椁打开,沈子枭看见那具尸体。
他的目光一紧,一双眼锋利如刀光,没有生气的冰凉。
这个人,眉眼与江柍是如此相似。
若非提前接到赵华霁的信,得知江柍尚在人世,他怕是会错认了她。
按理说,大昭国库亏空,死的又并非江柍真人,宋琅本不该大办。
可这出殡的排场,偏偏如此之大,更像是在做一出戏。
所以沈子枭来了。
既然宋琅为了杀他如此卖力,他怎可不大发慈悲,给人家一个成全?
沈子枭紧盯着面前这具尸体,实则在暗中注意周围的动静。
他的余光看到那截被烧焦的手腕上,还戴着银枪玉镯……虽然知道面前的人不是她,可还是感到一股深重的不甘与悲怆一同袭来。
她是一个如此有胆识才智的女子,若是较量起来,连他也不一定能比得过她,她当日带走这唯一一样东西,必定会拼死守护它,既然没有守住,只能说明她的处境比他想象中还要艰难万倍。
他静寂下来,摘掉这只手上的镯子,用袖子擦了擦,放进怀中。
“什么人!”
正当沈子枭垂眸沉思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铮铮铮”接连响起刀剑出鞘的声音,在这回音空旷的地宫里,给人尤为悚然的压迫感。
黑暗之中陡然出现几十个黑衣人,他们个个手拿利器,将沈子枭等人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笑道:“杨先生果然神机妙算,你今日来了,就别想回去!”
杨先生?
沈子枭挑了下眉,他倒是许久不曾想起这个人了,蓦然提到他,还是觉得恨意如火山,在心底疯狂喷发。
因早有准备,虽被这么多杀手包围,他却丝毫没有慌乱。
竟还轻视一笑:“就凭你们?”
“自然不止我们,不过其他人,还要等你有命,才能对付!”这群黑衣人的身后走出一个人来,也是一身黑衣,又用黑色布罩遮住了半张脸。
沈子枭目光一凛,还是瞬间便判断出来人,正是那沈子杳。
他慢慢地勾起一抹笑来:“骞王殿下,别来无恙。”
他故意叫他早已成为笑话的封号,像是拿话戳他的心窝肺管子。
沈子杳察觉到了,却只是诡谲一笑:“杀了他。”
话落,十几个杀手举刀而来。
沈子枭亦握紧了剑,瞳仁里,杀手越来越近,直到刀风吹动了他的鬓发,他才凛然举剑,一刀豁开了离他最近之人的胸膛。
鲜血飞溅,只是厮杀的序幕。
紧接着其他人也加入战斗,一时间刀剑相向,血腥味在空气中荡开。
第141章 吾妻亲启
◎一封写着“吾妻亲启”的信。◎
沈子枭与沈子杳分别带领数人在墓中缠斗。
沈子枭所带之人虽不是专业的武士出身, 可行走江湖多年,自是各有各的搏命本事,不出片刻, 那十几个蒙面人已死伤大半。
沈子杳见状, 竟妄想扣动墓中机关, 将沈子枭困在墓中。
沈子枭身边的盗墓人都是江湖人, 从前倒斗的时候也曾遇到两家合作,忽有一方想霸占全部财宝而用些歪心思杀人的手段,便事先预判了沈子杳的动作, 往他脚下掷去一颗烟雾弹。
“轰”的一声, 浓烟四起。
趁此关头, 沈子枭与众人一齐退出墓穴,来到墓道。
沈子杳本就离墓门更近, 也轻易退了出来。
除此之外, 又有近百个黑衣人埋伏在此, 听到动静,悉数从墓道尽头涌来,分站在两侧。
沈子杳一声令下:“杀!”
沈子枭和众人突围出去,正杀得起劲, 忽听机关响动。
原来这墓道之中也尽是机关,随着闸门大开, 竟飞射出无数支箭矢出来, 如飞蝗般将视线糊了个透。
沈子枭早知这墓道必不简单。
却没想到沈子杳竟会为了杀他,而让自己人同他一道死。
沈子枭大喊:“众人与我列队!”
与此同时,将方才被他杀死的杀手举到身前, 充当盾牌, 其余人见状纷纷照做, 又分列于他的前后左右,合成一个圆形盾牌。
少顷,所有的箭都已射完,待沈子枭等挡在面前的人拿开的时候,发现那人身上早已射得如刺猬无二。
沈子杳咬牙道:“你的命还真是大。”
沈子枭望着他,慢慢地勾起一抹笑来:“朕乃真龙天子,自有上苍庇佑。”
他哪里信什么上苍庇佑,不过是为强调自己是天子,坐上了沈子杳最想坐的皇帝之位,才这样说罢了。
话落,他的目光陡然一紧,道:“鬼夫子,这墓室你们不是事先进来过吗,是时候让他们看看你们的本事了!”
沈子杳闻言诧异地愣了愣。
沈子枭见宋琅在葬礼单子上添了那么多贵重之物,便已暗中猜到会有埋伏引他入瓮。
于是事先招徕众多江湖有名的盗墓者,让他们偷偷潜入皇陵,扮作苦力,参与陵墓修缮之事,不动声色便对墓中机关了如指掌,甚至还暗中设下一些简单的机关,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正是用到那些机关的时候。
那位名唤鬼夫子之人一笑,突地掷出一枚飞镖出来,斜斜打到墓道左上角的灯台上。
沈子杳身后,有一块地砖开了一条两拳大的口子,刹那间,无数条毒蛇蝎虫从地砖处爬出。
众人无不惊骇,虽拿着刀剑,可都不敢再动。
沈子枭等人在刚才的缠斗中已离墓门极近,鬼夫子在面前撒下一包雄黄粉,那蛇蝎不敢靠近,他们趁机向墓门撤离。
沈子杳在身后气得大喝:“沈子枭,我与你不共戴天!”
沈子枭闻言,眸中掠过一道极为明显的轻蔑。
道:“关掉墓门,别让不干净的东西跑出来了。”
“是!”随着一声坚定的回答,墓门重重下降,直至关死。
隔断了墓道深处一片鬼哭狼嚎的惊呼。
最外层的墓室静悄悄一片。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一样。
沈子枭拧起眉头,莫名察觉到肃杀之意。
他领众人往外走,刚一出门,赫然间万箭齐发,且是箭头燃火的利矢!
沈子枭动用轻功,用剑抵挡,巧借几棵参天大树躲避,千钧一发之际,掏出怀中的信号箭冲天一发!
密林中骤然燃起星星点点的火把。
“停!”为首的将军比了个手势,向后看去。
空中乱飞的火箭停了下来。
沈子枭将如虹剑收鞘,只见那骑高头大马的将军又将身子转了回来,借着火把之光,他才看清楚,原来宋琅派来的人,是纪敏骞。
“太子,哦不,应该是皇帝陛下,别来无恙啊。”纪敏骞先开了口。
沈子枭抱臂而立,昂着头眼眸微微向下看,轻扫了他一眼:“纪大人,死到临头了,还管朕是否安然无恙。”
他不欲再废话,又朝空中发出一枚信号箭。
空中烟花绽开,“嘭”的一声。
紧接着,无数“杀”声从山头咆哮而下,藏在密林中的火把,也如流星般向山下四散飞来。
纪敏骞顿时明白了什么,冷肃问道:“所以你早已知道我等会在此埋伏?”
沈子枭维持着刚才那个不拿正眼看人的姿势,懒懒道:“你以为朕和你那个草包皇帝一样蠢笨吗?”
纪敏骞一喝:“你!”
他正欲发火,谁知沈子枭忽然又补充一句:“不止是皇陵,还有皇宫。”
纪敏骞心头的慌张如一滩墨滴进水里般悄然扩大,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哑然张口:“不会的!郢州禁军和羽林郎尽在我和陛下手中掌握,怎么可能……”
“说起此事,还要感谢令夫人。”沈子枭这样道。
纪敏骞的脸色已经差到极点,冷冷道:“什么意思!”
沈子枭笑而不语。
话说透了,就没意思了。
他吹了口哨,向后一挑眉:“你是打算逃命,还是打算对抗呢。”
纪敏骞向后又看了一眼,只见那队人马越来越近,咬牙道:“全军听令!三千人随我入宫护驾,剩下两千人留下断后……”
交代一番。
竟就这样驾马而去。
沈子枭没拦着,也懒得拦。
正当他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身后的墓门响了
沈子枭转头的瞬间,只见沈子杳正发了疯地向他扑来。
沈子枭的人也死伤过半,剩下的人都在他的前面一字排开,只防纪敏骞的人,不承想沈子杳还能出来,都是一怔,等想要去拦,却已经迟了。
“当!”一声兵器碰撞的脆响。
高树从天而降,替沈子枭挡下了这一剑,而他手中那把刀,因承受了太大的下挫之力,赫然断成两截。
其余人这才有所反应,纷纷上前,拿下沈子杳。
受了伤的沈子杳很轻易便被人制伏,沈子枭看也不看他,只问高树:“你怎么来了。”
“奴才听见动静,在旁边观察了片刻,发觉是您来了,又见骞王小动作,这才冲出来护驾。”高树道。
沈子枭拍了拍他的肩:“多谢你。”
高树微愣,对他颔了颔首。
沈子枭又转头看向沈子杳。
这个人如今如此落魄,像条狗一般被人架着脖子跪在他面前,眼睛像是嗜血般红,想必心里恨极了这个结局。
沈子枭很努力地想要回想起从前那个温润闲散的王爷模样,却无论如何只能想起一张模糊的脸。
人的心黑了,面相也就变了。
连面无表情都透出奸诈邪恶来。
有些问题看似很蠢,可事到临头,总要问个清楚。
沈子枭再次抽出那如虹剑,用剑抵着沈子杳的喉咙,问道:“你为何要谋反,你已是王爷,普天之下比你尊贵的也没几个人,太子之位、皇帝之位就这么重要吗。”
沈子杳冷哼一声:“你也当过人下人,怎会不知地位尊荣犹如为官做宰,自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追名逐利,好似夸父逐日,不死不休。
可是人能握在手里的东西终究是有限的,就算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帝王,也会有所舍弃和爱而不得。
沈子枭感到悲凉,他很想问他“你后悔过吗”,话在喉头,想起王依兰母子。
思渊出殡那一日,王依兰和佛生跟在后头,三步一叩首,就这样跪到思渊的陵墓。
一路上多少看热闹的百姓对她指指点点,可她目不斜视,该跪就跪得响亮,该站就站得笔直,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坚持自己最后能做到的那一点点正义,始终向前。
他终是多废了一句话,问道:“你便始终都没有考虑过你的妻与子吗。”
沈子杳猛地抬头,脱口道:“你别杀她!”
他死死瞪着一双眼,绝望地看着沈子枭,第一次露出了后悔的神色:“错都在我,是我高估了自己,我输了,合该受死,可兰兰佛生是无辜的!”
沈子枭心里痛了一下,怜悯看着他:“你何曾想过思渊无辜,琥珠无辜?”
沈子杳面色铁青,咬紧了牙关也止不住地颤抖,他无助地说:“早从安阳我就后悔了,可我没有办法!我只有活着才能再和他们母子相见!杨无为已经被杀了,我只有答应宋琅杀了你,才有一线生机!”
沈子枭抬了抬眸,在听到杨无为已死的时候,表情变幻了一下。
他没说话。
沈子杳心里乱得要疯,想到什么,突然跪地磕头:“你放了他们!实在不行,只放过兰兰一个人!求求你!求求你!”
头骨撞地的声音,听得人一阵发麻。
沈子杳不住地磕头,又快又狠又急切,如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沈子枭眼眶已然发了红,可那握剑的手始终未颤,正如杀他的心也始终未变。
突然,沈子杳停住了,手伸向怀中。
沈子枭目光一凛,接着将剑往前一送,“嗤”的一声,割断了沈子杳颈部的动脉,鲜血汩汩流出。
沈子杳的手还没来得及从怀中拿出来,就这样瞪着眼睛,倒在地上。
他抽搐着,眼底涌出一滴泪。
沈子枭蹲了下来。
沈子杳竭力看向沈子枭,显然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头一歪,彻底倒在血泊之中。
沈子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尸体,将如虹剑重新收鞘,又伸出手,想看一看他怀中究竟是什么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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