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最终还是哽咽了。
没有哭,可比哭泣还要让人伤心。
曾几何时,眼前这个男人先卧薪尝胆,后叱咤风云,一夕之间便让朝廷上下血流不止。
他犯过错,也受过伤,害过人,也被人所害。
可如今,他不过是一个走到生命尽头的可怜人。
他的世界荒无人烟,没有人愿意踏足。
所有的掠夺都是他的自虐,所有的杀戮都是他的诘问,所有的偏执都是他的不甘。
祁世的琴声停了下来,哀伤地看向宋琅。
江柍的眼神中也有悲悯。
宋琅的目光瞥向果盘上那只给橙子削皮的小银刀,拿起来,放在手掌心上颠了颠。
对江柍说道:“朕是不可能降的,也不愿死在别人之手,你既然这么想杀了朕,那么朕就为你做这世界上最后一件事,也好让你此生都再也忘不掉朕。”
他拉过她的手,把那把小银刀,放在她温凉的掌心上。
江柍看着那把泛着冷光的刀,一时竟有些颤抖。
宋琅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似是不敢相信,怅然一笑:“事到如今,你竟迟疑了。”
江柍把视线从小银刀的身上缓缓移到宋琅的脸庞。
他平日除了盛大的朝会,甚少将长发悉数束起,他更爱将长发半披散,飘逸如山中隐士,又浪荡如纨绔公子。可这一日,他将头发束得工工整整,一丝赘发也没有,又用珍贵的白珊瑚玉簪固发,多出几许平日里没有的温润来。
江柍恍惚想,若没有经历这一切,宋琅出身富贵人家,纵使没有功名建树,也会是个流连温柔乡的翩翩佳公子,自有他的安稳人生。
宋琅说得对,她迟疑了。
到底是少年情谊,郎骑竹马,低嗅青梅。
宋琅贪恋地望着江柍的容颜:“那我就再给你说一会话吧……你可知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是没有一开始便向你表明心迹,也是后来明知你我已无可能却还向你表明心迹。”
“我本该在你对我最亲密的时候就要了你,既然错过那个时机,后来就连提也不应该再提。”
“我也后悔,我没有一错到底,不该在你无法反抗的时候放过你,却也庆幸没有一错到底,当初没有强纳你,或许才能得到你对我最后的这一点迟疑……额。”
宋琅的话断在喉咙里,只因江柍的手猛地往前一送,那小银刀悉数剜进他的胸口。
这动作快速又果决,他瞪大眼睛看着她,鲜血晕红了他绣以金龙的银袍。
江柍的手又往里送了送,她听到心被剖开的时候,皮肉切割裂开的声音。
她比自己想象中更要狠心:“宋琅,我是迟疑了,却不是打算放过你,而是在想,这刀子怎样杀你才能一刀毙命。”
宋琅痛苦地倒地。
祁世惊呼“陛下”,飞奔至他的身边,摁住他不住流血的伤口,让他靠在他的怀中。
江柍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宋琅:“你以为你说了这许多,我就会纠结难受吗,自你杀死思渊的那一刻起,把刀插进你胸口的动作已在我脑海中练习过千万遍,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宋琅怔怔地,忽地凄然一笑,有血自他口中喷出。
江柍漠视他痛苦的模样。
只见他嘴角张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祁世凑近了去听,却听不清楚,只急得掉眼泪。
宋琅见状,伸出手去擦祁世脸上的泪水,却沾了他满脸的血痕,这一幕尤为凄怆。
宋琅的手很快就无力垂下,他抽搐着,双目半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清晰说出这样一句:
“终于,你可以做那种不被人任意摆布的皇后了。”
江柍脑海中似有什么坍塌了。
记忆如柳暗花明——
在僻静的花园角落,纪敏骞看向她,问道:“你不想当皇后吗,当了皇后就有了权利,就不用任人摆布。”
江柍看着漫天的孔明灯笑起来:“不想,陛下都任人摆布,何况是陛下的皇后?”
却不知,宋琅听到了这句话。
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他很在意。
或许夺权亲政。也不过是他在为这句话而较劲。
宋琅忽然又伸出手来,似是透过稀薄的空气,看到灯火阑珊处的某个影子。
没人知道他看到了那个一袭黄裙的女子。
只见他睁大了眼睛,唤道:“再…再跳一回《子夜歌》……”
江柍的鼻头猛地一酸。
宋琅却满足地扬起唇笑了,手软绵绵地搭下来,闭上了眼睛。
或许他生命的最后,又见他心爱的女子,为他跳了一回《子夜歌》。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江柍慢慢蹲下来。
她杀了他。
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再恨他。
她伸手抚摸宋琅的乌眉,神情哀伤而温柔,一滴清亮的泪自她眼中坠落:“睡吧,琅哥哥,下辈子,希望你不要再这般孤苦惊惶过一生,也要记得,做一个良善之人。”
慢慢地,这无声的泪,变成悲痛的恸哭。
哭声在这寒寂的夜里回荡,尤为凄楚,尤为悲凉。
第145章 再吻
◎就这样触到他的唇。◎
江柍哭了许久。
楼下的人听着, 无不侧目。
阿依慕问道:“我们要不要上去看一眼。”
沈子枭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上的那盏烛光,语气很轻,道:“不必, 相信她就好。”
阿依慕闻言也沉默下来, 和沈子枭一样, 仰头看着楼上。
“祁世!”忽听一声凄厉的叫声。
众人都是微愣。
楼上, 江柍一把握住了祁世手中的小银刀,将他本想自尽而死的动作硬生生拦了下来:“祁世,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阎王爷收都收不过来, 你何苦也要赔上性命!”
祁世的目光中一片死寂:“可是陛下已经去了, 他在那边孤孤单单,怎能没人做伴。”
说着竟又加深了力道, 试图把从宋琅心头抽出的刀子往自己胸口处插。
江柍急急道:“不!你应该活下来, 为宋琅守墓才是啊!”
祁世动作一滞。
江柍趁热打铁, 忙道:“他是亡国之君,谁来为他敛尸?谁来为他上坟供香!你活着,是为了他死后的体面,你若活得好, 亦是让他死后心安!”
祁世愣了愣,手里的银刀轰然坠落。他瘫坐在地, 捂脸痛哭。
江柍把那银刀拾起, 才站起来,走到栏杆处。
众人都看向她。
她伸出手,把那银刀往地上掷去, 肃然道:“大昭永绥帝宋琅, 驾崩。”
话落, 祁世跪地,向宋琅行了个大礼:“恭送大昭大行皇帝!”
楼下,纪敏骞亦痛哭跪地:“恭送大昭大行皇帝!”
羽林郎和禁卫军无不跪地痛呼!
江柍目光微动,看到那辆停于鸿台院门外的华丽马车。
赵华霁和迎熹从车上走了下来。
江柍定了定,转身下楼,羽林郎没有拦她。
她走到纪敏骞身边。
赵华霁和迎熹也在这时,来到众人之前。
看到纪敏骞被捆绑住的样子,迎熹的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赵华霁问道:“陛下呢。”
江柍道:“陛下已经殡天。”
赵华霁怔了怔,一叹:“人各有命。”
江柍不置可否,又朝纪敏骞走了两步,到他面前蹲下:“敏骞,就剩你了。”
纪敏骞的哭声噎在喉头,他慢慢地抬起头,因被捆住双手,这个动作显得尤为艰难。
他看向江柍的脸,这张熟悉的脸,比之从前褪去了几分稚嫩,平添让人心惊的冷媚,那么美丽,就因为她,颠覆了两个国家的兴亡。
他突地一笑:“柍柍,咱们四个,到底还是你最有福气。”
江柍默然不语。
纪敏骞又道:“你知道吗,你这张脸我也喜欢,但我一早就知道碰不得,我在这一点上,比陛下聪明太多太多。”
江柍看着他,悲悯而痛惜。
迎熹沉默伫立在那,扫视着纪敏骞,听到这句话,她握紧了指尖。
纪敏骞抬头看了她一眼:“太后说,你身上流着她的血,绝非懦弱无能之人,太后还说,若有一日你发现我骗了你,必定会与我恩断义绝,当时我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竟有点头皮发麻。”
他深深看着迎熹:“或许最初是假的,可后来,都是真的。”
迎熹一痛,别开了眼去。
他又问道:“所以今晚这件事,你果真有参与,是不是。”
迎熹默了许久,才转脸看他:“是,若非如此,我此刻怎能轻易就进入这皇宫。”
纪敏骞一笑,闭上眼,两行泪从他的眼眶中蜿蜒流下。
迎熹看着他,眼里也泛起了泪花:“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再懦弱无能,也不可能放任杀母仇人好好活着。”
纪敏骞嗤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好啊,我是作茧自缚,可唯独杀了太后这件事,我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
江柍闻之一颤,或许她会比迎熹更理解这句话。
宋琅的如履薄冰放在纪敏骞身上,只会是加倍的战战兢兢。
迎熹别开眼,眼泪无声滑落,不再说话。
纪敏骞又看向江柍,问道:“你要怎么杀我?砍头,毒药,还是凌迟处死。”
江柍站了起来,她悲哀地看着他:“敏骞,我从不喜欢杀人,更从未想过杀你。”
沈子枭见状,略一思忖,对晁长盛使了个眼色:“带下去。”
纪敏骞被人拖走。
迎熹起初并不看他,直到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门口时,她才转头看了他一眼。
目光紧紧追随。
“哎呀迎熹,朕可想死你了!”迎熹下意识扭头去看,却发现这句“迎熹”叫的并不是她。
江柍朝阿依慕笑了笑,又看向琥珠。
琥珠见她望过来,勾唇一笑,神色没有半分从前的天真娇憨,让江柍一怔。
江柍问道:“琥珠,你过得可好。”
琥珠笑得实在寂寞,她道:“很好,只是……若我能亲手杀了沈子杳和杨无为替思渊报仇就更好了。”
江柍哑然,瞬间看懂她的笑容为何会消失。
她不忍再和琥珠说话,便把目光转向厄弥,略一颔首。
厄弥一与她对视,竟莫名有几分不自在,脸悄然红了几分,只好匆匆也向她颔了一首。
江柍最后才看向高树,问道:“你怎么也来了,其他人呢?”
“公主放心,她们都好。”高树眼里湿润了,安抚笑道。
江柍这才松了一口气,最后的最后,她望向沈子枭,走到他旁边。
沈子枭自然而然伸出手,牵起她,问道:“冷吗。”
第一句话竟是问这般无关痛痒的问题,仿佛昨日才见过,根本没有分开过一样。
江柍心里一暖,笑道:“不冷。”
沈子枭的眼神里写满了四个字
也不顾是否有人在场,便掏出那枚本属于她的玉镯,为她戴上。
江柍却有一丝害羞了,收回手说道:“还有许多烂摊子等你收拾,怎的就先偷香窃玉起来了。”
沈子枭歪歪头竟是一笑:“我都是光明正大地来,何须藏着掖着。”
江柍只觉二人之间这份亲密,像是从未改变过一样,笑着提醒他:“我母亲还在呢。”
沈子枭手臂一僵,这才把她放开,转身向赵华霁作了一揖:“夫人有礼。”
赵华霁回礼过去:“怎敢当陛下如此大礼,柍柍话说得不错,如今还有许多事要陛下处理,陛下好不容易才打下这份基业,切不可功亏一篑。”
沈子枭肃然道:“多谢夫人提点,朕心中有数。”
又问道:“不知江将军那里,夫人可曾知会?”
提起此事,赵华霁变了脸色。
她帮着江柍递消息,变相助沈子枭成事此举,怎敢让江峻岭知道?别说知会了,怕是到时候坦白此事,还要费许多心思才行。
赵华霁心里乱了一下,面上却不显,只道:“这件事陛下无须担心,眼看夜半,不如让柍柍先回江府休息,陛下容后再来。”
沈子枭看了眼江柍,江柍点了点头。
他本答应下来,可分离许久,好不容易才见到她,怎舍得就这样放她走。
他转眸看向赵华霁,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还恕夫人略等片刻,朕还有话要和单独与她说。”
赵华霁微怔,犹然没反应过来。
却听沈子枭提高了几分音量,道:“众人听令,悉数退出这鸿台,离门三米之外,不许叨扰,违令者,斩。”
他这气度深如渊,巍如山,本身便给人王者之气逼人的压迫感。短短一句话,却十分掷地有声,给人深颤的震慑力。
饶是连赵华霁,都不免对他侧目。
口谕已下,众人不敢违抗,纷纷退出院子。
鸿台上的大昭羽林郎亦下楼退出,并将宋琅的尸体挪了下来,祁世跟在身后,哭个没完。
宋琅的尸身路过江柍的时候,她转过头去,连多看一眼都是不忍,难以想象,片刻之前,是她亲手把刀插进他的心脏上,了结了他的生命。
迎熹和赵华霁看到宋琅的尸体,也都露出不同程度的伤痛神情,二人退出去,羽林郎把宋琅的尸体停放在墙沿边,她们跪地向宋琅一拜,迎熹抬头的瞬间已是泪如雨下。
等鸿台只剩沈子枭和江柍二人的时候,沈子枭才伸臂把江柍揽进怀中。
二人相依偎,都有些恍惚,开口竟不约而同问道——
“是梦吗。”
“我不是在做梦吧。”
话落,都是一愣。
随后又几乎同时笑起来。
沈子枭松开她,手却仍旧窝在她的双臂上,低头含笑看着她,摸了摸她耳边如蝉翼般拂动的碎发,又碰了碰她小巧的耳垂,最后将手指轻轻放在她尖俏的下巴上:“你胖了些。”
他说:“比上回在纪府见你,气色好多了,上回你真是太瘦了,那时你在昭宫尚且过得安稳,后来经过种种,我以为你一定更瘦了,却不想你将自己照顾得还不错。”
江柍低眉含笑:“因为后来我想明白了,与其庸人自扰,不如把能做到的事情做好,可我在深宫之中也唯有照顾好身体,唯有如此,才能期盼来日。”
笑着笑着,她的眼眸中却染上一分不易察觉的苦涩,她轻叹道:“可你却瘦了好多,比上次见你要瘦了两圈,你定是没有好好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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