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霄闻言,觑了眼沈子枭,满是感慨。
她虽对江柍和沈子枭之间的相处知之甚少,但见星垂月涌两个丫头讲话如此没大没小,便知道平日里沈子枭定是极其宠爱江柍的。
她向沈子枭福身行了一礼,恭敬道:“奴婢参见陛下。”
这一声参拜,实在深意颇多。
江柍懂,沈子枭更懂。
他只淡淡道:“好了,什么都不必说了,往后你回到晏国继续留在她的身边,便是落叶归根。”
落叶归根。
是啊,落叶归故国,是归根,归故爱,也是归根。
碧霄一笑,什么话也没有再说,便领着星垂月涌退下了。
江柍等人都走了,才发现她们这会子竟在这廊庑处站了许久,正在风口也是没觉得冷。
这便是春天的好处了。
春寒再料峭,也不似冬风酷寒,总能让人隐隐感受到暖意。
沈子枭道:“初次来这江府,你不领我到处走一走。”
江柍道:“我们去府中花园走一走吧。”
竟是同一时间说出的话,二人相视一笑,江柍努嘴道:“你干嘛要学我,好没意思。”
沈子枭哭笑不得:“你瞧你,才见面你又要欺负我。”
江柍耸耸鼻子抗议。
还没说什么,沈子枭又道:“也只有你能欺负我,我也只爱被你欺负了。”
江柍一大堆话就这样憋在喉咙里,悉数被他的话堵了下去,她小脸瞬间变了七八个表情,最后只甩袖跺脚,转身就走:“这下就变成你欺负我了。”
沈子枭忙追上去,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江柍挣了一下,说道:“我不要和你逛了,我要回屋,你自己爱逛哪里就去逛哪里吧。”
沈子枭忙道:“好了好了,错了错了我错了。”
边说边又将她重新揽回怀中,宝贝心肝肉地哄着,活像普通人家怕妻子的小丈夫。
江柍很快就扑哧一笑,也就不逗他了。
二人慢慢往后花园走,好一会儿没说话。
东风和着花香充满衣袖,赵华霁深爱樱花,江府上下也遍植樱花,扶风而颤的花枝,淡淡散落几缕幽香。
江柍眼睛一亮,颇为惊喜:“往年樱花总是要到三月才开,今年怎么二月便盛开了,实在稀奇。”
沈子枭伸出手,任那轻薄细柔的花瓣飘摇着落进掌心:“许是这几日天气升温的缘故,也许是这些花树也知道天地要焕然一新了,不管如何定是好兆头。”
江柍点头说:“是。”
又想到什么,问道:“琅哥哥的葬礼,不知你如何打算。”
沈子枭微愣:“怎么好端端地忽然想起他来。”
江柍直视他,没有回避,说道:“因为就在刚刚,我忽然想到在几年前,有一日我发高烧想回家,又恐太后生气,便嚷嚷着要看樱花,因为江府的樱花开得最好。然后琅哥哥为我折了一瓶御花园中的粉樱来,我仍是哭,他问我为何不满,我却不敢说出口,后来也不知他是怎么想到的,竟真的悄悄吩咐敏骞,去家中为我折了一瓶的樱花。”
说起这件事情,江柍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有些回忆就是这样的奇怪,它并非是往事中不重要的部分,可却很难被想起,总是要看到这树花,闻到这缕香,听到这落花声,才会忽然被挑动心弦,想起那些点点滴滴来。
沈子枭蹙了蹙眉,却不是吃味,只是有些心疼,心疼她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么多的悲欢离合和担惊受怕。
随后他又一叹,想到:他的确是那座冰冷的皇宫里唯一真心照顾她的人。
他收回接花瓣的那只手,侧身面对她,抬头看向花树之上的那轮明月:“朕既是真心想要治理天下,盼望民丰物阜、海晏河清,必定不能不顾大昭臣民的心意,无论宋琅生前如何,他始终是大昭最后一任国君,一朝天子的体面代表一朝臣民的体面,你放心,朕虽没大度到要把他风光大葬,但也会给他加以谥号庙号,葬入思陵。”
江柍闻言,肃容敛衽,拜了一下:“多谢陛下。”
沈子枭转过头,见她行如此大礼,想也没想便把她扶起来:“好了,不要再什么陛下陛下的了,日后有你不想叫的时候。”
江柍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仰头一笑,眼眸晶晶亮,促狭道:“是呀,往后有的是三宫六院的女人叫陛下。”
沈子枭微愣,一挑眉,把她揽进怀中:“说什么呢,又开始拿我寻开心来着。”
江柍抗拒了一下,本来只是为了说笑,可提起这件事,她竟有些泛酸,道:“你不用忙吗,竟这样巴巴跑来,人家也不笑话你。”
沈子枭道:“我底下有的是人办事,哪里需要事事都亲力亲为。”
语气颇为理所应当,说着话又是展臂一揽。
江柍推开他:“是,陛下什么事都有人能差使,前朝有人为您鞠躬尽瘁,后宫也多的是那红袖添香的人,”
沈子枭闻言,愣了愣便笑深了,感觉连发丝都是愉悦的,笑声从胸腔深处震颤出来:“你说错了,普天之下,唯有一件事,需要我亲力亲为。”
江柍没反应过来,准确说,是没有往那处想。
只见他眼神大变,忽然挑起她的下巴便亲吻上来,她蒙了,他边一点一点吻着,边道:“你知道是哪件事了吗。”
江柍莫名羞赧,推他一下,道:“你可真不知羞耻,也不怕有人过来。”
他攥住她的双手,真的停下,却又像只赖皮狮子狗似的笑道:“那去你房中。”
江柍偏头努嘴:“才不。”
她道:“我是你的谁,没名没分的,才不。”
沈子枭握住她的手劲大了几分:“还能是谁,自然是我未来的皇后,也是后宫里唯一的女人。”
江柍一怔,看向他。
他坦荡回视。
她却蓦地心痛了,因为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却看穿了她的心思:“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如今我只娶一个女人,既然都是做第一人,我要做的事情,是否比始皇做的事情更容易实现一些?”
江柍怔怔地不说话,眼睛里像蒙了一层潮湿的水雾。
他笑笑:“好啦,你好狠的心,我想你想得紧,你却一点也不疼我。”
江柍后知后觉地笑起来。
也不知道是笑他哪一句话。
他又道:“求娘子开恩,让我一亲芳泽。”
表情如常,乍看之下甚至都无情欲,偏生语气沙哑低微带着蛊惑,哪里是求人,分明是勾引。
江柍轻灵娇俏一笑,伸出手绢,她牵着一头,他握那一头,然后慢慢地握住她的掌心。
就这样迫不及待走进她的闺房。
芙蓉帐落,瑞脑香浮,罗裳轻褪。
纱幕光影里,两只影子纠缠在一起。
*
晏军大破郢州,大昭大行皇帝殡天之后,晏昭二国的胜负再无悬念。
远在寿州的江峻岭仍在负隅顽抗。
为此,赵华霁孤身一人,就如数十年前听闻江峻岭坠落山崖之后那般义无反顾,千里迢迢赶去寿州。
江峻岭得知赵华霁也参与了晏军入城的事情,竟当场抽出宝剑来,割袍断义,并扬言要与赵华霁和离。
江棣等人纷纷跪在地上哀求,哭喊着说,父亲母亲已经生活几十年,何苦要在老时做出这恩断义绝的事情出来!
江峻岭只扶桌不语,连连哀叹。
赵华霁却比任何人都要从容无畏。
她先是把江柍和迎熹在郢州的遭遇详细说来,后又质问江峻岭:
“昭帝已死,天下胜败已定,将军何必要为自己这一点气节而逆天下大势而行?打仗苦的终究是老百姓,是万千将士,这些将士风餐露宿在外,家中妻儿父母望眼欲穿,且战火纷飞之地的百姓又是何等无辜!”
“将军是可以为了你那迂腐的忠义宁死不降,战到血流千里,伏尸百万!可也要禁得住背后无数百姓的眼泪,当他们那白发飘飘、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父母哭着问你,‘我的儿子呢,将军不是说要把他带回来吗’当他们的妻子抱着咿呀学语的儿子问你‘将军呐,我的孩子还没有见过父亲啊’,你又该如何应对?”
“峻岭,年少时你我相知相守,我便是看中你身上果决坚毅的品性,认为你靠得住,可如今,我不知你是否还是当年那个眼明心静的少年郎。”
“……”
赵华霁真是说了许多许多话。
说得江峻岭哑口无言,老泪纵横。
江峻岭将自己关起来,整整三日,粒米未进。
三日之后,他走出营帐,对儿子们说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寥落一笑,泪水在他的眼眶打转。
那一刻,是英雄迟暮,也是将军白发征夫泪。
他卸下身上的铠甲,将那柄佩戴四十年的宝剑扔到地上,说道:“大昭骠骑将军江峻岭宁死不降!”
众人都是一凛。
他顿了顿继续道:“可江峻岭老了,无力承担国之重任,唯有解甲归田,等百年之后见了先帝,再向他请罪。”
赵华霁眼眶一热,却笑了出来。
江峻岭看着她:“夫人,往后与为夫归隐山林,看倦鸟西飞,共话桑麻可好?”
赵华霁不住点头:“好,都好……”
这一晚,寿州城门大开,江峻岭与叶劭痛饮了一夜。
这二十年的生死对头,彼此最为可怕的敌人和最为敬重的对手,这样坐下来吃一壶酒,已是各自白了头发,长了皱纹,淡了红尘。
千言万语,都在酒中。
第148章 温情
◎“乖孩子,叫一声我。”◎
沈子枭于半年之内清剿大昭残部, 稳定南北局势,彻底统一天下。
这半年,江柍伴他左右, 形影未离。
八月, 中秋节之前, 沈子枭携江柍一同回到赫州, 于回朝之前便命谢绪风拟旨,要江柍以叶家遗孤身份入主中宫。
江柍曾是东宫里唯一的女主人,虽每次出门都有里三层外三层人围着, 耐不住仍有人见过她的容貌, 何况当日晏军攻入皇城, 江柍在鸿台上已被许多将士窥见过容颜,许多谎, 难以自圆其说。
沈子枭与谢绪风商议半宿。
太子妃这个身份倒是不难解释, 宋琅已经宣告迎熹公主薨逝, 旁人自然不会把新皇后与故太子妃联系到一起。
至于当日鸿台上发生的种种事端,只要解释为一句
这个解释虽有些让人难以置信,然则灭昭, 一统天下之事本就传奇, 其间发生什么都不算离奇,反倒是一段为人津道的佳话。
至于叶氏之女的身份……谢绪风又想到一个法子,称江柍出生时霞光漫天, 西天王母现身, 说此女乃是神女降生, 然十八岁之前不得认祖归宗,不得轻易见人,否则便有性命之忧,躲过十八岁这一劫后,便一生无忧。
这样的说法,原本离谱。
可在这许多惊心动魄的传闻之中,又给江柍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百姓提起她,不自觉就多了几分敬重。
只是其中仍然掺杂着许多别样的声音。
这一日,江柍去雾灯的墓地和轻红的衣冠冢看望她们,半路闻到樱桃煎的香气,便停下让高树去买一些来。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便听路旁的茶铺里有人讲:“当今陛下忘不了第一任妻子,可惜那迎熹公主早已身亡,才不得已以叶家小姐为替身。”
江柍初听愕然,随后又觉有意思,竟不知不觉就在那里听了许久。
雾灯的墓地和轻红的衣冠冢紧挨着,江柍命所有人都退下,只她一个人,盘腿坐下,打开食盒,从中取出新买来的樱桃煎和一壶尚温热的酒。
三个酒杯,她把每一杯都倒满。
边倒边笑道:“雾灯,轻红,往日都是你们服侍我为我倒酒布菜,今日我也为你们倒一回酒。”
说罢,把那酒杯一只一个分别放于雾灯和轻红的墓碑前。
然后她端起自己面前那一杯,说道:“我敬你们,亦感谢你们,舍生救我,下辈子换我做奴婢,你们为公主小姐,我来服侍你们。”
她仰头喝下,一滴泪飞速滑落鬓边。
她将雾灯和轻红面前的酒悉数倒到地上,又倒上三杯,说道:“不,我改主意了,望你我下辈子再相遇,会是在一个没有主仆之分的朝代,届时你我只是好友,是姐妹。”
她又仰头喝了一杯。
脑海中闪过轻红那温和的一笑,和雾灯体贴周到的眼神,以及轻红浑身是血,被折磨得没有人样的场景,还有雾灯在她怀中没了气息的最后一笑。
眼泪又下来,又匿入了鬓边。
她又一次把雾灯轻红的杯中酒倒于地上,再倒上这第三杯酒,饮尽,方才取出樱桃煎来吃。
那神情,好像雾灯和轻红就在面前,她边说话,边吃东西,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大家风范,只是一派和睦温馨的闺中女儿情。
就这样与二位故去的亡人攀谈尽兴,直到迟暮。
待她离开,下了一道矮矮的山坡,才发现沈子枭正在马车旁等她。
她莞尔一笑:“你不是要处理朝政,怎地有空过来?”
他同样笑说:“朕的皇后,也是朕最重要的国事。”
那个时候,二人的婚期才定下不久,正是在十月初十,还有不到两个月。
按理说,婚前男女是不可相见的,江柍亦住在叶府,算得上深居简出。
然则沈子枭却是今日打扮成侍卫偷摸翻墙进来,明日又扮成小太监溜出宫与她私会,更过分是有一回他一身夜行衣飞檐走壁而来,谁承想正巧被叶劭逮个正着,差点就把他以刺客就地处置了,实在是尴尬好久。
沈子枭三两步走到江柍的面前,边道:“阿依慕于中秋节之后回朔月,宋璇与克柔同去之事,朕已经打点妥当,纪敏骞一家均已被我发配戍守玉门关。”
他上前自如揽上江柍的肩膀,江柍亦稀松平常地任他抱住自己,想了想道:“这样也好,或许过个十几二十年,等前尘往事都被岁月冲淡,或许敏骞和阿璇还有可能再续前缘。”
江柍和沈子枭一样,都不再叫迎熹为迎熹了。
“迎熹”二字只是个头衔,是个符号,“迎熹”背后的那个人可以是江柍也可以是宋璇,但归根结底,江柍和宋璇都只是她们自己。
沈子枭闲闲地揉着江柍的指尖,道:“人活着,就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
江柍笑而不语。
沈子枭又问:“方才见两个姑娘,哭没哭呢。”
江柍微怔,抬眸看了他一眼,才道:“问这个做什么。”
沈子枭说道:“想着你定是哭过,所以,要不要顺道去一下思渊的墓地,把眼泪都留在今日,明日开始,可不许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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