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柍有些恍惚,就这样傻傻看着他。
他一阵心痛,伸手把她紧紧抱进怀中:“傻孩子。”
江柍蓦地回神,感觉心里暖暖的,整个人都被一抹柔和的光包裹住。
她闭上眼,静静地接受他给她的拥抱。
想到过去分离的思念,后来每一次他抱着她,她都会觉得不真切。
其实他也是这样。
他把她轻轻放开,低首,轻轻触碰上她的唇角,她乖巧得不像话,就这样沉默接受他珍惜的爱意,他又吻了吻她小巧而挺立的鼻尖儿,她一笑,他又吻上她的眼皮,她的额头。
他一点点地吻她,像是蜻蜓在点水。
那么柔,那么的珍惜,那么的害怕失去。
她安静地任他亲吻,几乎不敢动。
她的呼吸比他的吻更轻柔几分,亦是害怕失去。
这是生离死别的后遗症,是思之若狂的病根子。
他们都知道不会再分开了,可还是会害怕。
最后沈子枭再一次把江柍紧紧抱入怀中,喃喃道:“乖孩子,叫一声我。”
她轻轻开口:“阿枭。”
“还有呢。”
“七郎。”
“嗯。”
“夫君。”最后她这么说。
“好爱爱。”他回她一声叹息。
他把她越抱越紧,驱散了她因见亡人而沾染的满身寒气。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钟山之阴。
太阳已落入地平线,一轮皎月远远地挂在天边,似圆非圆的样子恰如一片花瓣。
江柍没有想到会在墓前见到琥珠。
她与沈子枭远远便见琥珠斜斜地坐在地上,俯首靠在思渊的墓碑上,似是早已睡着。
然而当江柍和沈子枭启步走近的时候,她却倏地惊醒,一手摸刀,一边戒备地望向四周。
晶亮的眼眸一与江柍对视上,她松了口气,可随之又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从前这种神色从不会出现在琥珠身上。
江柍喉头一哽,下意识攥紧了沈子枭的手臂。
沈子枭感觉到了,反手搭上她的手背,用力地握了握。
琥珠把自己的神色收拾一番才站起来,朝江柍和沈子枭一笑:“这么晚了,我还以为除了我不会有人过来。”
江柍刻意忽略琥珠这抹未及眼底的笑,问道:“你也知道是晚上,怎还一个人过来,也不害怕?”
琥珠不在意地耸耸肩:“我都是在晚上来的,我怕他长夜寂寞,无声陪伴……至于害怕与否,他是个好人,死了也是好鬼,怎么会让我害怕。”
江柍扑哧一笑,笑声一出,心里的悲凉更深。
于是她敛笑,走向思渊墓碑之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底里说了许多的话。
有关于沈子枭已经一统天下的种种,也有她即将入主中宫成为皇后诸事,但都言之寥寥,因为她知道这些肯定有许多人都已告诉过他。
她最后只道:“思渊,你知道吗,我是你的亲姐姐。”
风声在远处呜咽。
她淡淡一笑,很是平和,又道:“我知道除了沈子枭的安危和我的平安之外,你还有牵挂,放心,父亲我会替你照顾好,至于琥珠,你也别担心。”
语毕,她又拿起案台上的三根香点燃,拜了三拜,插入碑前的香炉之中。
默默注视思渊的墓碑许久,她才转过身。
这次看向琥珠的神色比方才更加认真:“琥珠,若你真的放不下思渊,真正要做的不是夜夜来陪他说话,终日沉浸在失去他的苦痛之中,而是要继续快乐安宁地生活下去。”
沈子枭听罢,也道:“设身处地想一想,若你是思渊,看你如此哀伤地活在世上,必定亡魂不安。何况当初思渊救你,若是知道你的余生都不快活,岂非连死都没有落个死得其所?琥珠,不如回到草原吧,继续转山转水,骑着马驹快活地飞奔在草原上。”
琥珠没有说话,神色无比哀戚。
江柍上前轻轻抱住她:“好琥珠,我们不是让你忘记,是让你幸福地铭记,用笑容怀念,而非用泪水。”
话落,江柍感觉到琥珠的肩膀一颤一颤地抖动着。
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直到她完全平复下来。
后来江柍也不知道琥珠是否完全想通,到最后琥珠央求沈子枭先带江柍离开,他们走了老远,再回头还见琥珠远远站在那里,面对着思渊冰冷的墓碑。
当晚沈子枭亲自把江柍送回府。
这次没有再扮作什么侍卫太监之类,因此叶府上下都被惊动,远远就见一家子人跪在门前,恭候陛下大驾。
沈子枭没有进府,他先下了马车,又把江柍从车上扶下。
才对跪了一片的众人道:“免礼。”又对叶劭说:“将军,照顾好她,初秋夜里凉,莫要让她再贪凉吃那些冰湃的果子了。”
阖府上下听见此话,无不努力抑制住讶异神情。
江柍都看在眼里,只没昏过去,低声道:“说这些做什么,我本就和这一家人都不熟悉,让他们听了去,不知道还以为我是多贪嘴的人。”
沈子枭低笑道:“你本来就是。”
江柍:“你……”
她差点就要暴跳如雷,偏生叶劭说道:“是,陛下放心,还请陛下也保重身子,早些回宫歇息吧。”
“……”这话一出,差点让沈子枭绿了脸。
光明正大撵走皇帝陛下的,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而叶劭算一个。
江柍暗自笑了笑,与叶劭对视,温情一瞬,又很快别开眼。
江柍还记得,江峻岭交出帅印,解甲归田的那一日,同时也把江柍叫到面前,让她给叶劭和他自己都敬一杯酒。
江峻岭强调:“今日你们父女相见,并非代表日后你都是叶家的女儿了,而是从今往后有两个父亲疼爱你,有两个家族庇护你。同样的,你可不能厚此薄彼,依旧要拿我当你的爹爹呀。”
江柍当时笑着为他们敬酒。
当酒盏端到叶劭面前的时候,叶劭流下了热泪。
江柍心里也泛酸,却哭不出。
她与叶劭不是第一日相见,却也似乎正因如此,反倒不知该如何对待这突如其来的身世血缘。
后来经过半年的相处,二人之间的父女之情比从前亲厚许多。
却也是父爱无言,一个眼神便可心领神会,却从不会过多表露,只彼此心里知道,且感受得到,想来也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暖意。
作者有话说:
永远的相爱吧,我们阿枭和柍柍。
即将结局,真的写了好久啊
第149章 相聚
◎又是一年马球会,众人相聚◎
三日之后, 中秋当日,畅春池畔举行了一场马球会。
畅春池还如三年前一样,沿岸垂杨蘸水, 烟草铺堤, 佳木葱茏, 一花一树莫不透出生机盎然之色。
此次马球会由恭王妃李嫱设宴举办, 彩棚仍是搭在东岸,应邀赴会的宾客接踵而至,原本清冷的场子, 很快便热闹起来。
江柍一到, 众女眷纷纷起身, 她虽未与沈子枭大婚,可众人还是敛衽为礼, 以表敬重。
江柍坦然受之, 只道:“免礼, 今日原本是为了放松,何必拘束。”
众人连声道谢。
话还未落,只听一声:“陛下驾到,撷华公主到, 魏国公到。”
江柍转头望去,与其他人一起向沈子枭行了个礼。
沈子枭疾走上前, 亲自把她扶起, 说道:“做什么动辄便跪,朕倒不喜欢这规矩。”
江柍笑而不语,心想, 你是皇帝你说什么都对。
又转头与沈妙仪对视, 二人均是一笑。
算起来, 江柍与沈妙仪才是许久没见。
但瞧她这一袭粉色绣以蝶恋牡丹的罗裙,头戴珍珠花钿,倭堕髻后斜插一支粉蓝色的珠穗步摇,真真是比从前还要华美娇艳。
在江柍打量沈妙仪的时候,妙仪也在打量她。
只见她头上绾了个芭蕉髻,其上坠有珠翠花钿少许,并无簪钗等物,一身淡紫罗曳地罗裙,低领,领口处绣以盛开白色夏花的藤蔓,露出的玉颈优雅,耳垂上戴着水晶耳铛,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闪烁在她白皙的肌肤上。
沈妙仪爽快一笑:“本来以为你经历那么多事会变老来着,谁知道你竟还是这么美,你这种人可真是讨厌,人家盛装打扮来的,却不及你随手妆饰。”
江柍微愣,掩面一笑,对沈子枭说道:“你听听,你听听,我还没有嫁到你们沈家去,你妹妹就这般牙尖嘴利地拿话堵我,我可不依呢。”
沈子枭听罢笑得很是畅意,说道:“你不用管她,改日朕就下旨把她嫁出去,省得留在宫里气人。”
又问:“国公爷,你说是不是。”
谢绪风原本安静地站在一旁当透明人,莫名被点到,竟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抬眸,却与江柍正对上。
江柍朝他一笑。
知己好友的默契,不用过多言语,早已浸润在往日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之中。
谢绪风心中了然,很快也回她一笑。
只是一下而已,便移开眼,看向沈子枭,道:“以臣之见,是否嫁人,还是要看公主的意愿。”
沈妙仪悄然低下了头。
这么久以来,谢绪风替沈子枭守在赫州处理朝政之事,自是也肩负起照顾她这个亲妹妹的责任,二人比从前相处的机会多了许多。
可是感情一事,终究讲究个水到渠成。
沈妙仪清楚的知道,谢绪风对她仍然没有那种,关乎男女之情的冲动。
可她对他的感觉,却更为确定了,她一见到他,心里的春意全都盎然起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然而这种事怎能勉强。
从前她偏要勉强,可今后她不会了。
想到这里,她鼓起腮,像只气哼哼的鱼,忙把话扯回来,道:“这还没过门呢,就护成这样了,也不怕人笑话你。”
李嫱听罢,甩着手绢便走下台阶,道:“我们哪里敢呢,都巴不得帝后和睦,快快,快进来,虽是入秋了,可太阳到底晒得人睁不开眼。何况陛下不坐,我们哪里敢坐下。”
众人闻言,这才入座。
沈子枭坐在上首。
江柍自然坐在他的左侧,右侧第一位则坐恭王,恭王妃,她看过去,目光忽然一滞。
因为在李嫱身后那排不起眼的角落里,赫然站着从前的骞王妃,如今的庶人王依兰。
江柍刚坐下,又豁地站起。
王依兰看到江柍的眼神向她看来,忙提裙走上前,对她肃礼一拜。
江柍想到三年之前那场马球会上,王依兰打扮得十分清丽淡雅,可如今却一袭旧衣,虽素净温雅,却到底有些寒酸,不免有些难过。
然而王依兰行动间依旧保持大家女子的风范,一举一动无一丝粗鄙之色,若芝兰扶风,蕙质兰心。
她道:“罪妇本不敢出现在娘娘面前,可又实在想当面给娘娘请安道罪,便请求恭王妃把我安排在角落,只求能远远看一看娘娘,行跪拜之礼便好,谁知娘娘竟这么快就发现了罪妇身影,罪妇惶恐,再祝娘娘福绥长宁!”
说罢又是一拜。
江柍连忙把她扶起,没有让她跪下去,只道:“都过去了。”
又问:“佛生呢,你们母子都还好吧。”
王依兰连连点头:“多谢陛下隆恩,并未因骞王之事牵连我们母子,还格外开恩,准许我们母子节后随厄弥大汗前往峦骨。”
江柍一怔,转头问沈子枭:“陛下何时下的这个旨意,怎么我从未听人说过。”
沈子枭道:“这是嫂嫂自己的主意。”
王依兰惶恐道:“怎敢当陛下一声嫂嫂。”她敛衽一礼,又道,“实在是我不愿继续留在赫州,这里太多伤心往事,总令我黯然。而王爷生前曾去过草原,也许诺过等日后有机会会带我一同去,自他死后,这样的承诺便是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所以我想自己去实现这个愿望。”
王依兰说到此处笑了笑,似是想到了幸福的回忆:“王爷说那是个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想来在蓝天绿草之间,罪妇能找到失去已久的安宁。”
早在沈子杳反叛的时候,王依兰深切地恨过他。
可半年之期,沈子枭攻破郢州的消息,与一封书信同时传到她身边。
沈子枭托人给她带来沈子杳的遗书,信封上写有笔力峻拔的四个字:
吾妻亲启。
她打开看,里面却是一张白纸。
她却从中看出了千言万语。
懊悔,不舍,可惜,愧疚……
同床共枕十余年,她怎会不知,沈子杳定是写了千万封书信,最后才把这洁白的一张纸放入信封。
不求原谅,只为告别。
所以她原谅了他,因为如果不原谅,她便不会称心如意地继续这下半生。
“见你有为自己规划的想法,我便放心了,日后山高水阔,还有同一轮月亮可赏。”
江柍对王依兰一笑,她心里从未怀疑过王依兰是一个极其有主见的人,哪怕是一团糟的人生,她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二人说了些话,方才重新落座。
忽有击鼓声响起,马球场上有人策马扬杆,飞驰而来。
江柍一怔,竟看到阿依慕,厄弥,琥珠,晁东湲,还有龙潜四张熟悉的面孔。
晁东湲一身墨绿色的衣袍配小羊皮靴,倭堕髻上一只淡黄色的仿真花金簪,身姿柔美中更添几丝女子少有的矫健之风。
这让江柍想到在马球场上第一次见到晁东湲的场景,她一袭与气质格外不相符的粉蓝色曳地裙,将自个儿打扮得格外温柔。
然而今日这样在马背上傲然挺立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即是松柏,何苦把自己乔装成蔷薇?
蔷薇虽香,松柏自有松柏的气节与美好。
她的目光又落在琥珠身上。
那日在思渊墓前,对琥珠说的话,看来是起了作用。
琥珠一身红装,头发编攒至头顶,用红色长穗宫绦束成一个大辫,格外英姿飒爽,令人赞叹。乍一看上去,好似一个翩翩少年郎。
江柍恍惚,想到当日在赤北军营中第一次见到琥珠的时候,心中暗叹她好像是女版的思渊。
如今又是一年马球会。
众人都在。
只有思渊,永远也不可能会在了。
可是琥珠却在,仿佛是代替思渊,站在属于思渊的位置上,在晴空烈日下,赢回属于他的骄傲。
真好。
若苦难必须发生,我们仍要怀揣着爱,勇往直前。
赢下一颗又一颗马球,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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