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山洞外头的雪还没有停,朔风呼啦啦地吹,看上去像是谁在洞门口挂了一道模糊的雪帘。
吃饱喝足之后,江柍开始担心起朔月兵符的事情。
这个兵符,对沈子枭来说十分重要,可对昭国来说,它落在晏国任何人的手里,都是强有力的威胁。
江柍一时迷惘起来,就这么看着眼前噼啪燃烧的火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沈子枭见状,便把身上的狐裘盖在她身上,又对浅碧小声说:“你也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
浅碧没有推辞,她抱起角落里轻红的骨灰盒,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歪头睡去。
谢绪风和杨无为都起了烧,叶思渊忙里忙外累了一天,也是不一会儿就睡沉了。
一时间,只剩沈子枭一人还勉力撑起眼皮不敢入眠。
山洞里的柴火剩得不多了,外头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剩下的柴他没有再用,他坐到洞口,替里面的人守候这片刻的安宁。
正当零星两簇微弱的火苗刚刚熄灭时,江柍忽然抽搐着醒来,一脚踢乱了火堆。
几人皆被惊醒。
沈子枭转头去看,只见江柍滚到地上,久久没有动弹一下。
他走上前,本想扶起她。
她尖锐又痛苦地大喊:“别碰我!”
光顾着赶路,却忘记已经是十二月一日了。
十二月一日,江柍和沈子枭大婚一周年的日子,也是红丸毒发之日。
钻心的疼痛传来,先是太阳穴之上的额骨,像有铁钉凿了进去,而后是每一块骨头,都似被最锋利的刀刮剔一般疼痛。
江柍根本不能动弹,最深刻的疼,是连挣扎和□□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静下来,以平生最坚定的意志力去等待这股疼慢慢消失。
沈子枭见状,便给浅碧递了个眼色,
浅碧揉了揉眼,走过来,轻轻搭上了江柍的脉搏。
然后她骤然色变。
一张原本平静的脸,俄顷间涌起晦暗的风云。
“娘娘居然中了红丸之毒……”浅碧深深震惊。
沈子枭并未听说过这种毒药的名字,忙问:“你说明白些。”
“殿下可还记得,奴婢的师父是苗疆的用毒圣手,此毒正是我师父所制,服下此毒之后,每半年便要服一颗白丸,否则每到午夜便会痛如剔骨,直至破晓时分方能好转。”浅碧说着说着,已是打了个冷颤,无法相信这样阴毒的东西会用在江柍的身上。
“因为此毒太过恶毒,师父后来将其悉数销毁,世间仅剩两颗,一颗在我这里,还有一颗,当年出海游历时,师父将他送给我师叔了,却不知怎会辗转被娘娘服下。”浅碧说到这已是大为不解。
沈子枭看了江柍一眼。
心里对浅碧所说依稀有了答案。
却没来由地心口莫名一疼,过度的紧绷,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极为沉重,像山洞外夜深雪重的天气。
他没想到赵太后会这样心狠。
让别人的女儿代替自己的女儿出嫁还不够,还要用这种阴鸷的法子掐住她的性命。
沈子枭喉结滚了滚,才问:“有法子解毒吗?”
说起这个,浅碧眼睛一亮:“有!”
众人无不屏息看向她。
只见她俏丽一笑:“外人只道白丸可以保中毒之人半年无忧,却不知再吞下一颗红丸,即可彻底解除红丸之毒!”
叶思渊忙问:“你可将那东西带在身上?”
浅碧已到自己的百宝医箱里取出一个小布袋,边解开边道:“师父留给我的东西,我从来都是带在身上的,不然放在哪里我都觉得不踏实。”
说着话,已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楠木锦盒,扣动锁关,打开来,只见一枚红色药丸静静躺在锦盒之中。
浅碧取出红丸,将其喂入江柍的嘴巴里。
江柍吞服下去没多久,就觉得身体内那股尖锐的疼痛在慢慢地趋于平静,可很快,就当痛楚完全消失的时候,又陡然升起比之前更为尖锐的疼痛!
而这次却是疼在心脏上。
血气忽地一涨,她没控制住,旋即“噗”地喷出一口黑血。
众人皆是一惊。
沈子枭连忙扶住她。
江柍的头脑昏沉,身子像一团无力的棉花,灌了水似的直直往下沉,意识越来越涣散,她紧紧扶住了沈子枭的手。
慢慢缓过劲儿来。
先前的昏沉和痛苦都像海水退潮般消失不见,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这才道:“我没事的。”
浅碧为她把了把脉,本来凝重的神色,慢慢染上悦色:“这口血吐得好,淤毒已清~”
沉默已久的杨无为这才问道:“娘娘何故会中这样的毒?”
江柍转头望了他一眼,又把视线收回落在沈子枭身上,最后别开脸,说道:“是独孤曜灵喂我吃下的,却不知为何不到半年就毒发,或许是和我之前服下的解药有关?”
“啊?”浅碧听江柍这样讲,竟是拿不定主意了,想了想,也只好点头喃喃道:“兴许吧……可能是药性冲突了?”
她努努嘴,有点迷茫。
杨无为深深看了江柍一眼,没再说什么。
谢绪风只道:“无事就好,否则在这荒山野岭只怕耽搁治疗。”
叶思渊附和:“对对,无事就好!”
沈子枭瞥了浅碧一眼,只道:“既然现在所有毒都已经解除,那便不要再多想了。”
又对江柍说道:“你也累了,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快睡觉吧。”
江柍不敢直视沈子枭的眼睛,只默默把身上的狐裘抱得更紧了一些,几乎把脑袋都埋在狐裘里,这才小声说:“好。”
雪是在破晓时分停下来的,与此同时那滚滚呼啸的狂风也停止吹动。
第一抹亮光照进山洞的时候,沈子枭拨开洞口的积雪,走了出去。
太阳已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看样子今日会是一个晴朗无风的好天气,事不宜迟,他叫醒其他人,继续赶路。
众人朝山洞外面走去。
四面茫茫荒野,阴霾都被昨晚的寒风吹卷一净,天空终于不再是深厚的白,而是少见的澄澈蔚蓝,仿佛连雪都泛着荧荧蓝光,白茫茫的一望无际,没有一行脚印,恍若一个生长着雪精灵的琉璃世界。
这几日虽因风雪吃了不少苦,可此刻就要离开这里,反而生出想要永远留下的念头。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
最后终究还是要起身前行。
因马车的车轮几乎已被积雪掩埋,他们干脆弃车,直接骑马前行,就这样在茫茫雪地走了两天一夜,方才走到没有雪的开阔路段。
而后又过十日方才抵达回纥王都。
沈子枭离开回纥将近一个月,这期间回纥王帮他瞒着上下,只道他是生了病,后来实在瞒不住,便道他与江柍去山上狩猎时落入山崖失踪了,谢绪风等人都进山寻找,却久不得归。
为做戏做足,回纥王还派遣了一支万人军队去搜山。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正如沈子枭料想的那样,于赫州留守的孟愿已传信来,说是恭王果然向崇徽帝弹劾他擅离职守。
沈子枭决定尽快回朝。
临行之前,江柍面临一个重要的抉择
其实阿依慕把兵符给她的时候,她心里有片刻的暗喜,旋即才是难以抉择的惆怅。
暗喜是因为,这个对昭国的威胁,现在握在她的手里,她完全可以据为己有。可惆怅是,她立刻便反应过来,她的这种想法极其幼稚,且毫无良心。
别的不提,只念轻红为她搭了一条命。
江柍思前想后,把沈子枭请到她房中喝茶。
也不愿绕弯子了,直接把兵符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说道:“这个兵符在我这好久,也不见你要,喏,拿去吧。”
说罢,她端起茶盏,走到南窗下,悠悠啜了口茶。
沈子枭伸出手,拿起了那块兵符,指腹摩挲着上面秃鹫的图腾。
这些时日,他忐忑不安许久,生怕她会借口弄丢了,而把兵符送回大昭。
可她终究还是把这兵符给了他。
他慢慢地勾起一抹笑来,心口已被一股暖意填满,于是调侃道:“真舍得给我?”
江柍一手握着茶盏,另一只手支颐,偏头看他:“你若不想要,就还我好了。”
沈子枭低眉一笑,走到她跟前,手撑着桌子,低头给她一吻:“乖孩子,就知道你会给我,所以才没有着急要。”
江柍目光微闪,不敢直视他。
他却动了情,忽而单膝跪在榻上,双手拥着她,轻笑道:“这样乖的好孩子,我要好好亲一亲,抱一抱。”
江柍哭笑不得,伸手打他:“好不要脸的话,分明是想欺负人家。”
他拥她躺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亲吻着她的眉心,道:“我何时舍得欺负过你,只恨不得被你欺负才好。”
“吱嘎”一声。
话还未落,门却被人大力推开。
叶思渊吊儿郎当跑了过来,喊道:“姐,殿下在吗,我想喊他陪我去逛街。”
把江柍吓得几乎是从沈子枭怀里弹起来。
叶思渊走到南殿里,沈子枭这才慢悠悠从榻上坐起来,冷声问道:“不知道敲门?”
叶思渊并没发现什么异样,三步并两步走到沈子枭跟前,拉起他的手左甩右甩,嚷嚷着要沈子枭陪他去逛街。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竟是要给琥珠挑选礼物。
他只道:“那个琥珠麻烦死了,来之前说只要我给她带礼物,她就不再缠着我,我又不会选,还是要拜托殿下啦。”
江柍一听,便和沈子枭用眼神交流起来。
这小子一路上总念叨琥珠,八成是早就喜欢上人家姑娘了,只是看样子,他自己还未曾发觉。
江柍便清清嗓子,问道:“既是给女孩子挑选礼物,为何不喊我去?同为姑娘家,我最知道琥珠喜欢什么了。”
叶思渊目光清澈:“她和中原的女子不一样,她像只皮猴子一样,成天舞刀弄棒的,你选的她不一定喜欢呢。”
沈子枭一笑:“那为何不喊你绪风哥去?”
“绪风哥太文雅,若选个阳春白雪的东西,那个笨蛋哪有本事欣赏啊?”叶思渊提起这个就摇了摇头,叹道,“反正还是殿下陪我去吧,左右就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他考虑得倒挺周全?
江柍忍住笑,只故作叹息,道:“沈子枭你快领他去吧,到底还是人家琥珠有福气,得思渊的喜欢,不像我,认识这么久了,哪里收过他什么礼物。”
“诶?”叶思渊就像那忽然竖起耳朵的小狗似的,瞪着懵然的眼睛,怔住了。
旋即是面红耳赤地反驳:“我我我可没有!我那是为了让她离我远远的!”
江柍摇头失笑。
沈子枭起了身,拎着叶思渊的脖子,把这个语无伦次的家伙拖走。
房里的热闹悉数散去,江柍这才重回桌旁,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忽然有一道黑影出现在窗边。
江柍警惕地握紧了茶盏,屏气凝神,未敢妄动。
正当她判断窗外之人为何而来的时候,那人开口说话了:“公主,是我,高树。”
江柍一怔,一时忘了反应。
高树听到屋里没有动静,干脆推开窗子,一跃而入。
江柍这才站起来,走到窗边,先是关了窗,才问道:“你怎会过来?”
“奴才打扮成殿下的侍卫,方才混入宫来。”说罢,他目光竟闪出一抹浓重的沉痛,扑通一声跪地,“请公主恕罪,奴才本是为您送白丸的,跑死了七匹马赶来,可到回纥之后已过了日期,本想快些找到您,却听闻您与殿下狩猎时坠入了山崖,奴才找了您好久,好久,可一直都没找到您……”
说到此处,高树隐忍的目光里已泛起泪花,他咬牙忍住了泪意,沉眸继续说道:“后来奴才见搜寻您的队伍都收兵了,我就想您应该是被找到了,所以就赶快来见您,可还是来晚了!”他抬头看着江柍,“公主,这几日,您疼得厉害吗。”
江柍目光闪动,几欲堕泪。
高树的双颊已经被冻出两块紫红色的痕迹,加之冬季干燥寒冷,那两团皮肤已然皴裂,嘴唇也是干裂了一片,人更是瘦了一圈。
想必是为寻她,费了不少力。
原本江柍对高树是有芥蒂的,当初害死宋瑾他也有参与,可说到底,他身为奴才,又有几条命去违抗宋琅的命令?
这样一想,平日里他的好,又都冒进了江柍的脑海中。
“你放心,我的毒已经解了。”江柍扶起他,迅速扯了个谎,“浅碧为我寻来‘十日散’的解药,却不想乌瑙河的河珠也能解开红丸之毒。”
高树神色稍缓,却还是不敢信,问道:“真的吗。”
江柍点头:“我没有理由骗你。”
高树闻言,便松了口气。
可旋即又凝重起来。
江柍见状,便露出不解的神色,静静等他接下来的话。
高树犹豫了片刻,才豁出去般,对江柍说:“公主一去半年,殊不知大昭已经变天。”
江柍一时未懂:“你是何意?”
高树握了握拳,说道:“奴才也是在半路得知,十一月迎熹公主大婚,陛下发动政变成功,囚禁太后于福宁宫,诛杀赵家族人七百余口,将福王从宗籍中除名圈禁,流放砍头太后一党的二十三名官员……”
江柍只觉后面高树的话,她都听不真切了,一时间天旋地转。
宋琅是怎么做到的?
太后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吗?
还有迎熹,她这样胆小,遭此一事,还活得成吗?
……无数的问题涌入脑海,她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抬头看,浮云翻涌。
似乎又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
还好是架空,土豆明朝才传入我国,而且那时候普通百姓吃不到。
第98章 宋琅夺权(上)
◎大婚之日夺权,迎熹嫁衣之殇!◎
宋琅到晏国为江柍庆生之后, 便决定要在迎熹的大婚之日上发动政变夺权。
从晏国回昭的路上,他总是梦魇。
梦到江柍与沈子枭在“渔家傲”里恩爱的场景,还梦到江柍怀了沈子枭的孩子;
梦到大昭攻破大晏, 他要带她走, 她却誓死要与沈子枭同生共死;
梦到他一片惨淡地问, 为什么是他不是我, 她的答案是“我从来就不喜欢身为傀儡的滋味,又怎会爱上一个傀儡皇帝”……
梦醒后,宋琅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上。
车轮滚滚向前, 轧地时发出颠簸的响声, 纪敏骞就坐在他的右手边, 正靠着车壁,呼吸均匀地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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