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枭已走到她的身畔,接过星垂手上的披风,替她裹上,说道:“那也应该添件衣裳。”
江柍努努嘴:“你好操心,像啰唆的老妈子。”
沈子枭把披风给她系上,边说:“像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合该被我管一辈子才好。”
江柍笑意一僵。
却见他仍在认认真真替她系扣。
她压住心中涩然,浅浅地一笑:“那夫君可否先管一管爱爱的肚子。”
沈子枭系好披风,低眸看她。
她撇撇嘴,很是委屈的模样:“晚宴匆匆结束,我什么都还没吃呢,好饿。”
沈子枭刚要开口说什么。
她抢先一步,道:“带我去丰乐楼饱餐一顿可好。”
沈子枭怔了怔,温柔地笑了笑:“什么饿了,分明是你馋嘴。”
江柍耸耸肩,不置可否。
沈子枭看了眼天空,道:“要下雨了,改日再带你去丰乐楼。”
江柍也抬起头,只见彤云密布,便点头:“好。”
于是沈子枭与江柍一起上了马车。
行至东榆林巷的时候,沈子枭想起一件事,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又对郑众道:“去看看琳琅阁打烊没有,若是没有,去把孤去年订下的东西取来。”
郑众去了,江柍才问:“你订了何物?”
“之前欠你的好东西,现在说了就没意思了,待郑众取了来,我再拿给你看。”沈子枭说着话,外头忽然亮起一道晃晃的闪电白光,接着便有一声响雷劈了下来。
江柍吓了一跳,几乎是弹跳进沈子枭怀里。
捂着耳朵道:“这雷响的能把山劈开。”
沈子枭将她紧紧搂住,笑道:“我替你捂耳朵就好,你别举着手,仔细手疼。”
江柍闻言,便把手放下了。
想起初入宫的时候,有一次打雷,她吓得裹着棉被缩在墙角,碧霄过来续蜡烛,见她怕成这样,也是把她紧紧搂进怀里,安慰她说,“不过是打雷而已,不要怕,怕也无用”。
不要怕,怕也无用。
可无用也怕。
就像现在,还温存什么呢,早晚要分离。
可就算终将分离,也要极尽温存。
这么想着,她又往他怀中靠得更紧。
沈子枭察觉到动静,低头吻了吻她的青丝。
无话,只剩耳鬓厮磨,温柔缱绻。
车马很快行至东宫。
而这时,东宫之外早已被羽林军围了三层,沈子桓被崇徽帝从王府里特意调派出来,奉“太子出征之前,东宫只许进,不许出”的手谕看管东宫。
事到如今,再发生什么都不让人意外。
沈子枭和江柍神色如常下了车,进了府,刚穿过垂花门的时候,豆大的雨点砸到脸上。
紧接着便噼里啪啦下起暴雨。
沈子枭掀起披风,替江柍挡着雨,两人一齐往扶銮殿里冲,星垂和郑众手忙脚乱地撑伞,又忙不迭追上去。
最后到底是没有追上,只见这俩人笑着闹着,像孩子似的奔跑在雨幕里,郑众便拉住了星垂,笑道:“不必追,让他们淋吧。”
后来到扶銮殿里,二人自是从里到外湿了个透,把宫娥嬷嬷们都唬了一跳。
段春令命人去准备沐浴的香汤,雾灯去替江柍寻衣裳,红雨又打发小宫娥去找浅碧,让浅碧快些为沈子枭拿来换洗的衣物。
见她们这般操心,江柍和沈子枭却坐在那一直笑。
两个人像从河里刚捞出来的水鬼似的,湿漉漉连指甲盖都滴水,却前仰后合地笑,问这是怎么了,又都不说,对视一眼,又是笑个没完。
后来浅碧送了衣裳过来,他们方才安静下来。
宫人们都知道往日若太子殿下在,太子妃沐浴是不需要人伺候的,就都识趣儿地下去了。
净室里,雾气缭绕。
江柍褪了衣衫,香肩莹白,两道锁骨如白色蝴蝶般微微发颤。
沈子枭闭着眼,拥住她,轻轻亲吻那两片颤抖的蝶翅,一路往上,流连到她的蜜唇之上,他睁开眼,发现因热气蒸腾,她鸦羽般的睫毛上挂上了细小的水珠。
她吻得忘情,他忽然停止,她懵懵睁开眼,像一只正在溪边喝水却被惊扰到的小母鹿。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把她眼睫上的水珠接住。
他这样温柔。
她却觉得这一次,她的心跳比任何一次都要激烈。
窗外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他们相拥而坐,她伸出手来,摩挲他的耳垂:“夫君,我想让你像外面的雨那样对待我。”
希望妾为狂风,君如暴雨。
君将妾从里到外,彻底清洗;妾给君长长久久,至死战栗。
沈子枭的眼神浓郁得可怕。
想到命运如乌云倾轧而来,不知明日是何境况,就恨不得与她做遍世上最亲密的事情,让彼此彻底嵌合进各自的生命中,长长久久再不分开。
可又想什么都不做,就这样静坐着,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谢。
他终是起了身,猛地捧起她的双颊,对准了嘴唇亲吻上去。
她几乎没有迟疑,回应过来。
他甚至被她亲得一惊。
她完全不是浅尝辄止,而是从未有过的狂热和激烈。
沈子枭的心像中了一箭,倏然尖锐疼痛。
他亦抱紧了她,化被动为主动,把她深深箍入自己的怀中,亲吻,啃咬,掠夺。
是不是吃掉她,就能化作骨血,长相厮守。
或者将自己献祭,用他一身相思骨,安她半世凤凰巢。
沈子枭动作愈发激烈,恍惚之中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水凉透了,沈子枭才把江柍抱出来,而后穿衣沥发,她乖得不像话,如一只布偶般任他摆弄。
他心软了又软,问道:“是不是更饿了,要吃东西吗。”
江柍小猫似的哼唧:“饿,要。”
沈子枭笑笑:“之前你为我做过长寿面,这回换我为你做些吃食可好。”
江柍本垂着眼帘,闻言眼眸亮了亮,看向他:“你会下厨?”
沈子枭“嗯”了一声,道:“之前在梁国常常吃不得好饭,后来就自己偷着做,再后来遭人下过一回毒,独孤曜灵同意我另起炉灶,我便时常下厨。”
江柍绞着半干的头发,斜睨他道:“如此说来,我定然不是第一个尝过你手艺的人。”
沈子枭悠悠瞥她一眼,无奈地转身,边向外走边道:“这种第一有什么好争的。”
江柍亦步亦趋跟上去:“那可不行,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我小心眼。”
话虽如此,却也没有真的生气。
其实他也不是第一个尝过她手艺的人,身为细作,厨艺亦是必修的课业,太后和教她做饭的师傅们都要三不五时地考察一番,太后尤其喜欢吃她做的炙羊肉,后来不为考验,也总要她做上一顿。
沈子枭闻言,不知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眉眼里堆满了笑:“我说不必争,是因为我给独孤曜灵尝的全都是难吃的东西。”
说着话,已经出了寝殿,几个宫娥向他们行了一礼。
他插话道:“孤要用厨房,吩咐人烧火起炉灶,浅碧去把孤之前在蜀地带回的锅子拿来。”
吩咐完才又继续接上前话:“这道菜多了盐,那道菜多了醋,饭是糊的,汤是辣的,左右一样比一样难以下咽,她吃的都是这些。”
他笑得忍不住胸腔都在颤:“她到死也不知道为夫的手艺到底如何。”
沈子枭这样子,颇让江柍看呆了。
她在想,或许这个人四五岁时,有娘疼有爹爱,丝毫没烦恼的时候,就是这样笑的吧。
于是也跟着他笑起来。
一时不知,到底是因为孤独曜灵给他吃掺了泥土垃圾的饭菜泔水,他才变得这般睚眦必报,还是原本就是有仇必报的性子。
说着话就已来到扶銮殿自带的小厨房。
江柍在吃穿用度上最是讲究,灶台上摆放着不少好食材,足够沈子枭大展身手了。
他要做蜀人常吃的锅子,以风炉安桌上,倒半铫水,再加入春日当令的菌子,并几味滋补的中草药,“火性”与“补性”结合,既补气助阳,又养血祛火,相得益彰。
等菌汤烧开的时候。
沈子枭又拿起油壶滴了半碗,又往里面加很多样零碎佐料,如青椒末、花生碎、芝麻、葱花、蒜泥等。
江柍跟着沈子枭在厨房里转,他往灶台去她就往灶台去,他洗菜切肉她就在砧板旁边看,他去添柴她就去锅沿旁站着,像个小尾巴似的。
他将食材全都端上桌后,又把汤炖上。
火炉噼啪烧着,外头雨嘀嗒落着,雨势比方才小了许多,屋檐滴水,斜斜的雨丝打湿了海棠。
屋内锅子热腾腾冒着香气。
他和她一起坐下吃饭。
油菜,脆笋,竹荪,鸡茸,牛肉,对虾……一一涮熟,再蘸上沈子枭亲自调制的油碟,吃进胃里,满足得好像升天了一样。
她从前也吃过锅子,还以为这样方便的吃食,味道应该都差不多,直到尝到沈子枭的手艺,她才发现她大错特错。
她吃得脸蛋都红彤彤的。
吃到一半,他又盛来一碗江米鱼肉粥,白白嫩嫩的鱼肉先用柴火烤过,没有腥气不说,还带着柴木清香,她喝上一口,就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沈子枭倒没动几筷子,只看着她吃,也像饱了似的。
眼底莫名就湿润了,却也只是泛起泪花,此刻太幸福,他流不下泪来。
雾灯几人守在厨房外面没敢进来,隔着窗子看向这一幕,都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
她们都听星垂说完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了,想必圣旨明日一早就会传入东宫。
浅碧的眼泪如檐下雨水啪嗒啪嗒掉,她抽噎着问:“为什么不能一直这样好下去呢。”
星垂也和月涌抱头痛哭。
星垂只道:“我已经飞鸽传书于陛下,想必陛下会有法子救公主的。”
段春令闻言,无声看了眼星垂,没有说话,素来冷静死板的脸上,也蜿蜒流下了两行不忍的泪水。
她向来很少在宫娥们说体己话的时候出现。
一来她长了她们十余岁,总说不到一起去;二来她是太后跟前的大嬷嬷,身份在这里摆着,她们也不愿与她来往。
可如今太后倒台,本以为这帮丫头会趁机掀了她的台,将她清除出门,谁知她们竟明里暗里照顾起她来,多半是怕她失落,找不到依存。
于是段春令身上的包袱渐渐也放下了。
从前江柍为提线木偶,她就是代替太后掌线的手,为监视和掌控江柍而生,必要时,亦是可以诛杀江柍的刽子手。
如今她见惯了这世事变迁,只觉得浮生若梦,转瞬成空。
她日日礼佛诵经,旁人都以为她是为旧主赵太后祈福,其实不然,而是为真正的良善之人江柍祈福,亦为自己从前的种种过错赎罪。
这几人唯有雾灯没有落泪。
她这才发现,最伤心绝望的时候,人是没有眼泪的。
想到这两个人刚才还那样抵死缠绵过,此时此刻却又这般温情缱绻,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样子,来陪彼此走最后一段路。
真真是催了看客的心肝。
作者有话说:
望妾为狂风,君如暴雨。
君将妾从里到外,彻底清洗;妾给君长长久久,至死战栗。
用他一身相思骨,安她半世凤凰巢。改自《锁麟囊》“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第107章 别亦难(中)
◎沈子枭想冲冠一怒为红颜◎
锅子虽然好吃, 可那味道沾在身上实在是像把人从里到外腌透了似的,少不得又要洗一遍澡。
这样折腾着,直到半夜才入睡。
翌日天刚亮, 谢绪风和叶思渊便匆匆到东宫里来。
二人已是急了一夜都没有睡, 又怕深夜造访, 反而会多生事端, 这才硬生生捱到早晨。
高树先一步通传过来,沈子枭和江柍也没怎么睡熟,就都起床穿衣, 郑众将二人带到扶銮殿的时候, 他们已在偏殿坐下。
叶思渊原本是焦躁心急走过来, 有一肚子话想问,一进殿中, 只见红雨正给沈子枭束发, 而星垂正给江柍绾髻, 四人都不言语,与往日里一样静好,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雾灯端来酽茶,一人一杯放于他们面前。
三个男人皆端茶喝起来, 唯有江柍,手拿雀绕花枝的铜镜, 理她刚绾好的松松的宝髻。
越是没人说话, 就越是不敢开口。
就这么相顾无言坐着,直到郑众呈上一个印有琳琅阁字样的木奁。
沈子枭接过,对叶思渊说道:“你来得正
||||||
好, 我有东西给你和迎熹。”
江柍搁下镜子看过去, 问道:“是不是昨晚让郑众去取的礼物。”
沈子枭抬抬下巴:“打开来看看。”
江柍莞尔一笑, 走上前,将奁盖打开,豁然一惊。
叶思渊也起身,将脑袋凑上来,看到奁中之物,眼睛一亮——
里面分别躺着一支簪子,和一只手镯,由上好的和田玉打造,皆是叶思渊那把“穿云点星枪”的样式。
“当日你们姐弟结拜,绪风送了礼,我没送,如今我补上了。”沈子枭笑说,“玉簪是思渊的,作束发用,我已送过迎熹一支簪子,这回就打了一只镯子,可还喜欢吗。”
叶思渊早已感动不已:“我的银枪就是殿下送的,如今束发的簪子又作银枪样式,真是相得益彰了。”
江柍拿起那只镯子,枪头与枪尾闭合成细细一圈,拿起来却沉甸甸的,别致又好看。
她把玉镯戴上,又起身为叶思渊重新篦发,第一次为他梳了头,戴上发簪。
美玉触手生温,一如脉脉亲情。
就在这个时候,宫中天使前来传旨,江柍停下手上动作,与众人一起到殿外听旨。
命太子出征和废太子妃的旨意同时传下,一切尘埃落定。
来传旨的领头天使是小邵子,崇徽帝身边的总管太监穆公公的徒弟,他平日里是个和他师父一样肯卖人情的老好人,这次也一并带来了沈妙仪的消息——
原来妙仪竟为了让崇徽帝收回旨意,在上元宫外长跪不起。昨夜大雨倾盆,她淋了一夜的雨,醒了晕,晕了醒,却还是不愿起身。
崇徽帝见她固执,扬言要她跪上三日,谁也不许管她。
崇徽帝料想到谢绪风和叶思渊会去东宫,虽一早就下了“东宫只许进不许出”的旨意,却还是唯恐几人谋划多事,乱了大局,便让宣旨太监把他二人直接从东宫传召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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