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邵子的意思是,如今东宫只许进不许出,而谢绪风和叶思渊又是陛下点名要进宫去的,既如此,还望谢绪风顺道去劝劝公主,正值酷暑天气,若真是跪上三日,岂非没命?
江柍听罢,只呜咽着在心里骂人。
这个沈妙仪,最初见她时就觉得她笨蛋一个,如今还是傻得不行,有些事怎是靠乞求就能得到的呢。
江柍请求谢绪风,道:“她这个傻姑娘,认准了南墙就不回头,或许只肯听你的话,你去劝劝她,拜托了。”
沈子枭也知道沈妙仪一根筋,不是个多么机灵的姑娘,本性却实为单纯,便对谢绪风说:“若是劝不了,就骗骗她,她是个好骗的孩子。”
谢绪风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素来自持的他,几乎要在他们夫妻二人面前崩溃。
只道“交给我”,作揖离去了。
沈子枭想了想,对江柍说:“我还是不放心妙仪,再去交代几句。”
江柍点头说:“好。”
沈子枭跟了上去,叫住谢绪风和叶思渊。
又往小邵子手里塞了一块沉甸甸的金子,暗声道:“只给孤一炷香的时辰便好,还望公公通融。”
小邵子颠了颠手里的分量,心想,陛下的旨意里并无禁止太子与魏国公私语这一项,且他又有钱财可拿,又何必得罪储君呢。
他看向谢绪风和叶思渊道:“还望国公爷和小公爷恕罪,奴才突然肚子疼,可否等奴才方便一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谢绪风颔首道:“公公请便。”
郑众略一思索便上前来,对小邵子说道:“公公跟奴才来。”
“……”
一时间,又有片刻间隙留给沈子枭三人。
他们走到廊下躲避日头。
谢绪风自知时辰紧张,边走边问道:“殿下有话请讲。”
他话音未落,沈子枭便已经开了口:“从我回宫之后,就与你们商议了好几轮,昨日父皇也与我说了许多……可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起兵谋反,登基称帝,是唯一可以主宰自身命运、拯救他人命运的法子。”
起兵谋反?登基称帝?
换言之,不正是
他当真疯了吗?!
谢绪风想都没想,便否定道:“不可。”
叶思渊也傻了眼,忙道:“殿下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念头。”
沈子枭看上去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道:“我并非是一个在乎‘名正言顺’的人,父皇在我年少时逼死我的母亲,后又废黜我的身份,让我离国别家几经生死,父子之情早被磨得半点不剩,唯有恨意还历久弥新。”
提起这些,他呼吸渐乱,似乎有些痛苦:“这几年日子太平,我对他敬而远之,已是最大的孝顺,可如今他要亲手毁掉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日子,我又如何能再经历一回挚爱在我面前死去的痛苦?我根本不在乎是否会背上篡位的骂名,绪风,思渊,你们知我野心配得上能力,唯有成为那个权力最大的人,才有机会让迎熹荣尊如常地活下去,才能掌控我的命运不被继续摆布。”
他甚至已细细算过自己手上的兵力:“朔月兵符可调遣三万人马,峦骨部落军队去岁整编,也有十万大军可襄助于我,还有叶家和晁家的三十万大军,我有极大胜算。”
叶思渊已是瞠目结舌。
谢绪风则愁眉紧锁。
沈子枭又道:“我可以假借押解迎熹去凉州之名,调兵杀回赫州,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沈子枭说了许多,而叶思渊和谢绪风却久久沉默。
谢绪风自是知道,沈子枭的这个计划许是在心中已盘桓许久,若非真被逼上绝路,即便是面对他与思渊,也是万万不敢轻易吐露半分的。
他是真的邪狞狂妄,真敢弑父杀君,也真不怕背上千古骂名!
可他却还是要阻止他。
“殿下慎行!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可往前细数三千年,没有哪一个英雄是为女人起兵谋反的,说来可笑,争夺女人,不过是标榜男人建功立业之外的铁骨柔情,让那些残酷的斗争染上几分更为人津津乐道的人情味罢了。”
“若殿下真因女子而谋反,且这女子还是敌国之女,您反的还是自己的生父,如何使臣民信服?民者如水,载舟覆舟也,您若失去民心,便再无胜算可言。纵使如愿登上皇位,那些逆贼反臣讨伐,也有您现成的污点话柄可当借口,到时内忧外患,您就算有天大的能力,恐怕也分身乏术。”
“何况,您可以做反贼,叶家晁家以及那些支持你的几十万军士,可愿背负逆臣贼子之名?”
“……”
谢绪风一番话,又把沈子枭原本已坚定的决心,瞬间拉了回来。
他并非是为了感情便失智昏聩的人,但是人的长处与短处往往相对照,正如温柔之人往往懦弱,果敢之人往往鲁莽。
他的锐意与坚韧,有时未免太过锋利,过刚的,总是易折的。
而那一身的孤勇无畏,稍不留神,就可能会变成一种可笑的野蛮。
谢绪风苦笑道:“殿下从不是一个不谨慎的人,微臣难以想象您经过了怎样的煎熬,才会这般关心则乱。”
叶思渊听完谢绪风那一箩筐话后,也沉默许久,不过他却很快想到:“陛下这个人最是多疑,他又知道殿下是豁得出去的性子,怎会不做准备?故而逼宫谋反,是行不通的。”
连叶思渊也有警惕,可见沈子枭真真是已经快要崩溃。
沈子枭对这样的自己很失望。
他自负才能可睥睨天下,傲视群雄,可到头来,还不是身陷囹圄,眼睁睁看自己在意之人受苦。
然而此刻却并非自怨自艾的时候,他压下种种情绪,又道:“既如此,就只能和昭国皇帝合作,和他们里应外合,在去珠崖的途中,救出迎熹。”
谢绪风暗忖道,赫州到珠崖路途遥远,这么长的时间,或许有胜算救出江柍,何况这一法子也可与东宫撇清关系。
他又想到什么,一笑道:“看来殿下是想过许多法子。”
沈子枭自然是不止考虑过篡位这一条路,选择先把这条路讲出来,也不过是因亲耳听到圣旨宣读有些受刺激而已。
他定定道:“事不宜迟,你叫你身边的自在和随喜去找郭十三,然后……”
匆匆一番交代完毕,小邵子也方便结束,一行人就这样离了东宫,往皇宫去了。
谢绪风和叶思渊刚到上元宫,便见沈妙仪跪在烈日下的身影。
往日高高在上明艳如芍药花的小公主,如今哪里还有半分神采飞扬的样子?她经过一场连夜大雨,发髻已经全散了,发丝垂落下来,蜜合色的衣裳也皱皱巴巴,上面还沾了许多泥垢,乍一看竟如得了失心疯的乞丐一般。
叶思渊瞠目咋舌,差点惊呼出来,连谢绪风心里也觉得惊讶。
离近了,沈妙仪听见动静转过头,他们才看清她的两只眼睛已经哭肿了,而那裸露在外的肌肤均被毒辣的太阳晒伤,尤其以脖颈后面的皮肤最为严重,已被晒掉了一层,嘴唇已经干裂开,血渍凝固在破裂处。
沈妙仪被晒昏了,反应许久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谢绪风。
任何一个女子,都绝不会允许自己在心仪之人面前失态,她猛的垂下头去,慌乱地拽自己的头发,来掩盖这张丑兮兮的脸。
谢绪风蓦然一酸。
沈妙仪爱慕他的事情,在京中已不是秘密,但为保全二人的颜面,也为冷却沈妙仪的春心,他从未对这位骄纵的公主有何回应。
他知道,沈妙仪恋慕他,不过是因为在沈子枭不在身边的那段日子,她接触的人太少,而能够接触到的人里,真心对她好的人也实在屈指可数。而他不过是比旁人对她更有礼,几次举手之劳的帮助,也不过是因为沈子枭是他挚友的缘故。
沈妙仪未必不知道这一点。
可她仍旧喜欢他,许是选择了喜欢他,好似选择一个信仰
想到这,谢绪风才察觉到,已经很久,她没有再刻意营造偶遇,制造机会与他接触。
算算日子,这件事大概发生在,那日江柍对她说“希望你若爱他,便专注于他,而不是把精力拿去对付他身旁的无辜女子”之后。
那之后,她似乎一下子就拨云见日地明朗起来,不仅不再吃醋生气,甚至也不再执着于追随他的脚步。
谢绪风对此是欣慰的。
他走上前,想了想,低声道:“公主在此长跪一事,殿下和娘娘都已知晓,他们让微臣告诉公主,届时会有死囚乔装成公主的模样去赴死,公主不必担心。”
沈妙仪慢慢抬起头,想说话,嘴唇一动,又裂开渗出血来。
谢绪风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公主认识臣多年,怎能不知,谢逍是个正人君子。我不会骗人,更不会骗一个小丫头。”
沈妙仪眨了眨眼睛。
她想哭。
却好似连泪水都随着暴晒被蒸发掉了。
他从来没有离她这样近,近到她都闻得到他身上的雪松清香,看得清他长长的睫毛上翘的弧度!
她又开心又崩溃……这样岂不是说明,他也闻得到自己身上发馊的臭气,和红肿发黑肤色?!
又觉得很难过。
眼泪还是扑簌掉了下来。
因为她还是不敢信,不敢信江柍真的能救出,又怕即便救出了,她却很难再见到她,这么一想胸臆中堆积的委屈与愤怒都像沸腾了似的,顶得她心口难受。
谢绪风却不知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孩,想了这样多心事,只以为她还没有信他。
想到毕竟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且并无太长时间可让他耽搁,便又扬扬唇。
沈妙仪只见谢绪风忽然露出一抹春风化冰的温暖笑容,那眼里好像装有一汪清澈的湖水,悄然泛起粼粼波光:“公主不信谢逍,妙仪怎可不信你的绪风哥哥?你听话,快起来回宫去,剩下的我来给陛下交代。”
沈妙仪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又觉一阵眩晕。
定是跪了许久,体力不支!
她这样想,眼睛一闭,就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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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寇子,小丁子,小邵子……反正这个名儿我就这样取了。
第108章 别亦难(下)
◎江柍为宫娥们安排后路(爆哭)◎
因战事吃紧, 出征之日就定在宣旨的次日。
崇徽帝为此召集群臣日夜不分地商议,听闻沈妙仪昏倒,被人送回了寝宫, 却也无暇顾及了。
后来经小寇子提醒, 崇徽帝怕生变故, 没让沈子枭带谢绪风和叶思渊一同押解江柍, 而是让谢绪风留守京中,又调派叶思渊去寿州支援其父叶劭。
另派遣忠武将军祝勇“押解”江柍上路。
这一晚,江柍把近身服侍她的几个宫娥全都叫到身边, 又把体己拿出来, 分成几份, 一一递给她们。
“三个雨跟我的时日不长,你们又是东宫的一等宫婢, 想必等我走后你们也定然不会受到薄待, 这些钱是我留给你们的心意, 都收下吧。”
红雨,蓝雨和青雨皆默默垂泪。
江柍让雾灯把银子首饰都送到她们手上,又道:“日后若这东宫来了新的女主,你们也要尽心服侍, 效忠太子妃,便是效忠太子。”
三人俯伏深拜, 哭着下去了。
江柍又让高树拿来三个大匣子, 分给雾灯和星垂月涌。
这三个丫头皆呜咽着不肯要,尤其以月涌,哭得是鼻涕一把泪一把。
江柍掏了帕子出来丢给她, 道:“多大的人了, 哭起来还这样脏兮兮, 小花猫似的,日后嫁了人,做了娘,也这样吗?”
闻言,三人哭得愈发厉害。
江柍劝不住,难免眼红,也哽咽起来:“你们随我来自敌国,连我都是废妃之身,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们日后必不能继续在东宫服侍,今日我将这些钱财留给你们傍身,你们或隐姓埋名找一宜居之处安家,或回到故乡阖家团圆,都是很好很好的。只要不挥霍,这些钱也够你们花上三辈子了,快,快都收下。”
“怎么公主不要我们了吗,当初来一起来,如今怎可撇下我们,独自走呢。”月涌的眼睛都哭肿了。
江柍心中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只觉得她们都快哭傻了,自己再不能乱了阵脚,便缓缓深呼了一口气,继续道:“听着,现在不是诉衷肠的时候,你们听我说。”
她将她们一个个看过去:“月涌,你胆子最小,最无城府,这些钱你需得牢牢握在手里,连你父母亲也不能让知道。日后你若嫁人,记得给自己寻两个忠仆,人要是手头没有银子和自己人,是很难过得顺心的。”
这也是太后曾教导过她的话,也正因如此,这几个丫头即便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得以继续留在她的身边。
她说完,又看向星垂:“星垂,我知你效忠陛下,我已在匣子里留下一封给陛下的书信,若你日后还想回昭宫,我会求陛下好好待你,感情之事讲究两厢有意,就算你没有为妃的缘分,也会一生衣食无忧。另外,还望你替我照顾好碧霄姑姑,替她养老送终。”
星垂听罢,心中大恸。
她试问自己从前常有嫉妒江柍的时候,总因一点小事而在私下腹诽、埋怨,可却没想到江柍竟为她的终身这样操心,顿时羞愧悔恨不已。
江柍又把目光转向雾灯。
刚要说话,只见雾灯骤然拔下头上的簪子,抵着喉咙,决绝道:“公主若赶雾灯走,雾灯即刻便血溅当场!”
江柍本已压下泪意了,闻言一阵鼻酸,眼泪夺眶而出。
心里急,拍了拍桌子,骂道:“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我被废了,你就敢威胁起我来了。”
“公主知道雾灯绝无此意!”雾灯咬牙道,“雾灯早已视公主为我的一片天,若公主不要我了,我的天也就塌了,公主,你我相伴多年,怎能不知雾灯对你的忠心,您是真想逼死我吗。”
当日她能往脸上划下一道,改变自己的命运,今日为何不可?
想到这,她更是铿锵无畏:“公主,雾灯对天发誓,你若长生我便长生,你若赴死我绝不独活。”
“……”江柍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雾灯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姑娘,江柍深知这一点。
就这样默了一会儿,她下定决心地闭上眼,说道:“雾灯留下。”
星垂和月涌大惊失色:“公主就这样偏心吗,我们也愿跟着您呐!”
江柍泪如雨下,不忍再谈,只道:“什么都别说了,下去吧。”
江柍决心已定,便是不会更改的了。
雾灯见状,努力扬起笑,说道:“来,姐妹们,我们一同给公主磕个头。”
闻言,三个人都擦干眼泪,整理了一番仪容。
并肩跪地,严肃地叩首,再拜,再叩首……共磕了三个郑重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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