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回乡就是个错误。”范丁玲说。
“干嘛这么说?这就泄气了?”
“不是泄气,是持续被打击、逐步看清事实。”范丁玲语气平静地陈述,“真的。怪我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以为农村发展空间大,怎么也能干出点东西来。再往里说难听点,村委会那套班子,都没正经上过大学呢,办公软件都用不利索,我好歹读过两年书、有点见识……”
再往后的,说不下去了。
“其实,刚进公司那会儿,我也这么想。”许一诺说,“虽然面试时被HR打压得一塌糊涂,又是嫌我不懂时尚,又是嫌我没有留学背景的。我也暗地里在别处找优越感,幻想自己是《穿普拉达的女魔头》中的安迪,没准能打个翻身仗呢。没工作几个月吧,就觉得自己可能耐,看出公司一大堆弊端呢……反正就是有种,哎呀,公司管理也就这样吧,乱糟糟的,效率也不咋样,简单的事情都搞这么复杂,多亏我没日没夜地操心才能这么井井有条。这要离了我,没准儿公司就倒闭了呢……”
“哈哈哈哈——”范丁玲在电话那头笑出声,“你简直笨笨到可爱。”
末了又补了句:“我也一样。”
老生常谈了,许一诺笑笑。
不再聊这个话题,范丁玲问:“你花儿开了?”
许一诺说:“打苞了,开花应该就在这几天。”
“挺好的。那你该回来给赵嘉锐送花了?”
“嗯,明天回。”
“怎么回?这么多花,坐高铁怕是不行吧?”
“呃……拼了个顺风车。”
“顺风车?什么类型的顺风车?是正规约车平台上拼的还是在什么聊天群拼的? ”
“呃……”许一诺卡壳了。
范丁玲严肃叮嘱:“许一诺,你可千万别为了图省钱,就随便坐陌生人的车。”
“放心吧,不是陌……不是,我是会坐陌生人车的人么?!当然是正规约车平台!很正规的,大平台、有保障。”
“行吧,你心里有数就行。那等你回来再聊,我挂了。”
“等一下!”许一诺不自主拔高了嗓音。
“怎么了?”
许一诺捂着心口,深呼吸两口气,恢复了惯常语气:“那个,项目没成,赵嘉锐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范丁玲仔细想了想,“没什么态度吧。他那张脸,好像一直就那样,不冷不热的,看不出来什么情绪变动。话也不多。一直以来就没放过大话,说等这个项目成功了怎么怎么样。报批准备各种资料时,也没唧唧歪歪过,就是在做事情。”
“噢。”
许一诺思量着,原来他是这样的做事风格。
范丁玲纳闷:“你问这个干什么?”
“问问,听你这么一说,他是个不错的……”为防范丁玲看出端倪,许一诺特地用了个市侩的词儿,“生意人。说不定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
“确实。”范丁玲同意许一诺的说法,她也看好赵嘉锐是条不错的人脉。“但我猜人多少还是会有点失落的吧。毕竟前前后后忙活了一个多月呢。要放你,郁金香养到一半全死了,你气不气?”
“气。”
“所以呀。不过这也是我俩瞎猜。说不定人还真就不气。谁知道呢?”
是不知道。
她跟赵嘉锐在新生报到那天的火车上相遇,大二才开始试探性聊天,大三大四也没多少来往。直到她毕业留沪工作、他考去北京读研,她才变得胆大狂妄,在微信上越来越放肆。许是仗着距离拉开,他再不能约她线下算账?就肆无忌惮了?
总之那几年跟他在网上嘻嘻哈哈是聊得不少,但不了解这人行事是真。
就是确认关系的那三个月,俩人也只见过两面,能有多了解?
但他小心眼绝对是.真!
多得她大度,不计较。
撂了电话,许一诺打开微信,来来回回翻看和赵嘉锐的聊天记录,心一横,点开对话框,输入一个“你”字,目光停在结尾词“再看吧”三个字上,还是删了“你”,退出微信,关了手机屏幕。
算了,她也没那么大度。
还是打包吧。
打包远比想象中麻烦。光是衣服就满满当当塞了两个大纸箱。锅碗瓢盆也不能丢,都是精心挑的,还得用泡泡纸左一层又一层包得严严实实,免得乒哩乓啷撞坏。又是两个大纸箱。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不如找个专业的搬家打包公司算了。看看干瘪委屈的余额,还是自个儿忙吧。
这一忙,就忙忙掇掇到后半夜才睡下。
第二天醒来,一摸枕下手机,已经九点十分。
许一诺第一时间爬到床尾去看飘窗上的郁金香。
郁郁葱葱的一片春绿色之间,不少花苞已经显色。她裹着被子、跪在床尾数花苞。数着数着,嘴巴越咧越开。高脚杯型花苞,像合拢的双手,里头孕育着她的希望。一旦花苞打开,这希望就从那手变现成金钱飞到她手,多得她手都合不拢。
许一诺满足地退回床头,发了会儿呆。捡起手机,打开微信时,还在喜滋滋想着美梦。
一看赵嘉锐在十分钟前给她发了条消息:醒了吗?
!!!
美梦乍醒。
许一诺飞速穿衣洗漱,收拾妥当后,喊赵嘉锐上楼。
隔了十来分钟,赵嘉锐才敲门,左手一杯豆浆,右手拎着一个麦当劳纸袋。
“吃早饭了吗?”
“没。”
“我这里还多了一份。”
“……谢谢。”许一诺不客气地接过纸袋,打开一看,是猪柳蛋麦满分和脆薯饼,还热着。抿嘴一笑,侧身让他进屋。
赵嘉锐走到西图澜娅餐厅,看着地上堆着的七八个纸箱:“都收好了?”
“嗯。”许一诺咬了一口汉堡,没法开口说话,只能“嗯嗯”点头。
“哪箱是要我带的?我先搬上车。”
许一诺咽下口中食物,指了指冰箱旁的纸箱:“写着装饰品三个字的那个。”
赵嘉锐走到纸箱前,转头问:“里面是什么?”
“马克杯、玻璃杯、花瓶、陶瓷摆件。”
赵嘉锐试了试箱子分量,搬起身跟她说:“我先送下去。”
“行。”
许一诺三两口吃完早餐,趁着赵嘉锐下楼的空当赶紧叠被子,收入抽气真空压缩收纳袋。
才抽好一床夏凉被,赵嘉锐就回来了。
床上还摊着三床被子,其中一床冬被特别厚。
“我帮你?”赵嘉锐站在房门口问。
许一诺看他:“我们关系到这地步了?”
“什么地步?”
“给我叠被子、收被子的地步?”还摆出一脸很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也行?”
赵嘉锐面无表情地说:“你说行就行。”
许一诺撂话:“我说不行。”
赵嘉锐没接话,瞟到她飘窗上的簇簇郁金香,诧异:“花还没收?”
许一诺又来一副“你不懂”的表情:“多留一刻是一刻,怕花缺水。”
赵嘉锐“噢”一声,没发表意见。
许一诺倒急了:“哎呀,这个收起来很快的。等我收完被子,我就收花。行?”
赵嘉锐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看她吭哧吭哧把那床厚被子往收纳袋里塞,却怎么也塞不好,说了句:“那我先把尾款转你?”
“好啊!”许一诺立马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被子也不管了,跳下床来,兴奋道,“我现在就来收花!”
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盒扎头发的橡皮筋,把郁金香每五支捆在一起,然后拿硬卡纸将这一小捆花从上至下裹好,再用胶带贴牢。
边包边给赵嘉锐交代:“我这只是初级打包,等到家了,再给你换成雪梨纸,包得漂漂亮亮的。说好的给你包扎成像花店那样的花束,那肯定给你包成那样!决不食言!”
赵嘉锐看她拔葱似的把花拎起来,好奇道:“这花底下的种球也要?”
“嗯。留着球,路上能活长点。”
“那我把花带回家也得留着球?”
“那不是,插瓶的话,种球得去了。你是要我帮你把球切了,还是你自己带回去切?”
……
“怎么切?我不大会。”
“竖切,露出种球内部的白芯。”
“算了,横切也行。最外层叶子注意要环剥,千万别直接扯下来……”
怕他不懂,许一诺特意面朝他,模拟了环剥的动作:“呐,就是这样。先拿美工刀在叶子底部横切一刀,然后绕着杆儿一层一层地拨下来,就像、就像?”
想不出来像啥。
“算了,还是我给你切了吧。到家后呢,要用高个花瓶,加入一袋保鲜剂,低水位养护。如果花杆向外歪了,加入一枚五角硬币,或者拿针给花杆放气,花头往下五厘米处,贯穿刺……”
“算了,我给你整理个养护事项吧。”
赵嘉锐脸色终于明朗了,说了声:“麻烦了。”
许一诺叹口气说:“不麻烦,挣钱嘛。”
一时无话。
等许一诺把郁金香全都按品种包扎好,赵嘉锐终于开口了:“那晚点是在我家还是在你家二次包扎花束?”
“这?”许一诺也糊涂了,“你家?”
怎么又去他家了?
“算了,还是在我家吧。”
“噢。那你什么时候出发?”赵嘉锐不动声色地问。
许一诺毫无心机地说着计划:“我叫了快递。等快递上门收走这些打包纸箱,我就去火车站坐车。”
“所以,你还没买票?”
“啊,时间卡不准嘛。再说现在也不是旺季,回乡的高铁车次挺多的,稍微等等就有车了。”许一诺没觉着这是多大事,大不了多等会儿。总归有车的。
赵嘉锐适时总结:“也就是说,我开车到你家,再等你坐高铁到家?”
许一诺愣住了,片刻点头。理论上,是这么回事。
赵嘉锐不说话了。
许一诺憋红了脸,半晌问:“哎,那个,你方不方便,把我一起带回去?”
赵嘉锐反问:“我们关系到这步了?”
第25章 你人不错
许一诺拉脸了,冷声问:“你什么意思?”
赵嘉锐不说话,但那张脸明摆写着“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
许一诺更加来气,上前一步,紧盯着他问:“好,那你说,我们关系到哪步了?”
赵嘉锐撇开头,不看她。
许一诺非要他看个明白、说个明白。赵嘉锐头转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说呀?到哪步、到哪步了?怎么敢问不敢说?”
赵嘉锐不转了,看了她一眼,随后垂眼看地。
许一诺伸手戳他,但语气和软许多:“有没有意思你?小心眼得要命,非得把我说的话还给我?之前不说扯平了?一次次还来?烦不烦呐?”
“烦。”赵嘉锐闭眼叹气、极轻地回了句。
“知道烦还来惹我。以为我是软柿子,好捏?”许一诺止不住嘴角上翘。
软柿子?软柿子除了软、还甜。她甜吗?
“不是。”赵嘉锐节节败退。
许一诺趁胜追击:“那我再问你一遍,我们关系到哪步了?”
赵嘉锐彻底缴械投降:“老乡、老同学、老……”说不出来那俩字,接着说:“生意伙伴这步。”
许一诺轻哼一声:“知道就好。别再给我来睚眦必报、蹬鼻子上脸这套。信不信再有下次,我就真翻脸了?还有,快把尾款转我。”
赵嘉锐掏出手机,给她微信转账一千五,备注郁金香尾款,钱货两清。
许一诺收到钱,心情大好,尾巴上翘,在屁股后头可劲儿摇啊摇。
“哎,再帮我个忙呗。”
“帮我把那床厚被子收起来。”
赵嘉锐扫了她一眼,没作声。
许一诺抠着指甲说:“其实吧,也不能算是帮忙。你刚伤了我的心,这顶多算是将功赎罪……”
赵嘉锐二话不说,走进她房间,俯身给她叠好冬被,塞进收纳袋后,用电动泵抽气。鼓鼓囊囊的袋子没几秒便瘪下去。
还要再收另两床被子,许一诺伸手拦住:“不用不用,剩下的我自己能收。”
赵嘉锐没说客套话,起身出了房间。
才走到房门口,许一诺在后头出声:“还有件事儿要麻烦你。”
“麻烦你顺路把我带回家。”
“我补贴油……”
话没说完,赵嘉锐应了声“好”。
许一诺得意死了。
……
出发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一点半。
早饭才吃没几个小时,不算饿,要说去吃中饭吧,就又走不成了,还得往后拖。也显得自己屁事特多,一拖再拖。
索性不提这茬,闷头上车。
车上,许一诺许诺:“到第一个服务区,我请你吃面。”
赵嘉锐“嗯”了声,看她系好安全带,发动车子上路。
在被许一诺那一炮胡搅蛮缠的乱轰之后,他就很少说话了。
许一诺不在乎。她知道他都听着呢,不吱声就是代表同意。
没半刻钟,还是憋不住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生什么气?”
“……就我说你小.心眼,不准再……”
“噢。”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生气?”
“没生气。”
“那你都不怎么说话?”
“我话少。”
“噢。”许一诺回头坐好,不再刻意找话,片刻来了句,“我也不是话多的人。”
赵嘉锐未置可否。
许一诺有点臊,轻轻碰他胳膊肘:“我谦虚一下,你也不捧场?显得我自说自话,傻兮兮的。”
赵嘉锐又是一声“嗯”。
许一诺不乐意了:“不是,你嗯是个什么意思啊?觉着我虚伪?不稀得附和我?”
赵嘉锐瞥她一眼,送她三个字:“你不傻。”
许一诺无语了,侧头打量他到底是真装傻还是假无心。
但人一本正经地开车,丝毫不惧她的眼神,就是看副驾这边的后视镜,视线都不带多往她身上偏一下的。
赵嘉锐越是正经,许一诺就越是来劲,起了劲儿地要撩他叫他难堪。
他不说话,她就大剌剌地盯着他看,看他能忍到几时。
一双眼死死地黏在人侧脸上,丝毫不放过人脸上的一丝细微表情,看着看着,忽然心里一惊:完了,还真被范丁玲说中了。她就是心理变态。别人越不理她,她越上赶着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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