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爱逗的鸟儿也不搭理,整日不是捧着书读,就是写字。
“长清郡主太过分了,咱们郡主不过是好心,她却说那样难听的话,郡主难过呢。”她愤愤不平地小声对壁青道。
壁青给了她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日长清郡主的几句控诉,屋外头都听得一清二楚,郡主那么骄傲的人,哪里受得住。
“眼看这几日东西也吃得少,话也不讲,冯大人都问要不要买两只暹罗猫来给郡主耍着玩儿。”壁青低低叹气。
袖丹却机灵得很,眼珠子一转,道:“依我看,什么暹罗猫都比不上少师大人一句话抵用。”
壁青若有所思:“你是说……”
当日下午,宣晟才从东宫回府,便接到了永嘉郡主府传来的讯。
益安老大不愿意递这个消息,可上次的罚已经叫他怕了,只得老老实实禀报。
宣晟听说憬仪这些日子怏怏不乐,整理衣袖的动作不禁一顿,他吩咐道:“回信,今日小兰亭一见。”
天公不肯作美,临近傍晚就是一场暴雨骤降,所幸来得快去得快,倒是稍稍减了夏日的炎炎暑气。
小兰亭便是晏京四大名楼之一,因老板钟意各色兰花,便起了个小兰亭的名字。
宣晟不常来此处,会记起这么个地方,也多赖憬仪的雅兴。那日在孤崖山上,她心血来潮,提出日后议事该来小兰亭,喝点小酒、听点小曲,好不惬意。
今日她却没那个兴致。
暴雨洗过的藤萝绿油油的,且还向下滴着水,看着干净又生机勃勃。
憬仪却恹恹躺在贵妃椅上,双目微闭。
在傍晚微微发紫的光线下,看起来侧颜如雪,静谧美好。
听见脚步声,她也懒得动,横竖这地方能进的不过他二人。
“师兄今日约我,莫非是有什么进展了?”
宣晟不答,反而垂眸看她道:“总这么躺着,人都没精神了。郡主还未见到敌人,便已经泄了气势么。”
“师兄,你说我是不是……”这二人一个不答一个的话,憬仪睁开眼,愣愣地盯着不远处的玻璃花房,迟疑道:“我好像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虽然众人都说我嫁给赵明甫,与他是天生绝配,金玉良缘,可我却不知这缘法何来。从前皇祖父只要我听话,做该做的事就好,他要我嫁赵明甫我就嫁,我信他一定不会看错人。可是事实证明,皇祖父错得离谱,我却觉得我也不遑多让,都不清楚喜不喜欢一个人,就傻乎乎地要嫁给他。我不被欺骗,谁才会被骗呢。”
说着,憬仪清冷自嘲一笑。
宣晟默默坐于她对面,执起茶壶,各斟了一杯茶水。
滚烫的茶水在雨后空气里冒着热气,宣晟淡淡道:“为时不晚。”
“什么为时不晚?”憬仪不解看他,娇憨的面容隔着蒸汽有些氤氲不清。
宣晟反问她:“听说郡主已经向太后求过退婚一事了,那日在孤崖山,为何还会如此惊讶?”
憬仪一阵心虚,也顾不得纠结自己那点情绪,转而解释:“我那时求退婚,是因为听闻了一些传言。师兄是知道我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此名声不佳的郡马,实在不是良配。哪知孤崖山上,他们竟敢如此放肆,委实气我不轻。”
宣晟点点头,示意明白,又道:“太后不允,是因为她视你作太子一派的助力,赵家势大,自然要拉拢。”
“若要解除婚约,也容易。赵家与蕙妃、庆王眉来眼去有些日子了,太后还被蒙在鼓里,要是一朝揭破,她定然气得不轻。这婚约么,也就要名存实亡了。”
憬仪连连点头,又道:“话虽如此说,可他们行事隐秘,不容易捉到什么错手。”否则我也不至于求助你了,她暗暗道。
“郡主喜欢这小兰亭,莫非就是贪图这把贵妃椅?”宣晟却蹙眉,道:“起来走走,趁着雨后凉爽。”
这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当年云浦山庄的那个大师兄,说一不二。
温憬仪从小习惯了听他安排,竟然很乖地站起身,先他一步走朝前去。
哪知雨后岩石上的青苔滑不溜丢,憬仪不过一脚踩上去,便觉身子不受控制地倾倒,电光火石之间,她想伸手找宣晟,宣晟忙一把揽住她的腰背。
于是她便以一种离奇又古怪的方式趴在宣晟怀中,若要描述,大概是头抵着他的下巴,一手高抬,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如此,二人便紧密相贴在一处,比那日在孤崖山上还要逾越万分。
任谁看了这幅画面,都要瞠目。
谁知宣晟面不改色抬手,借力于她,憬仪便稳稳当当地站直了身子,宣晟即刻松开手越过她朝前走去。
“路滑,郡主小心。”不过一句云淡风轻的叮嘱,却令她若有所失。
却又不知道在失望什么。
登临小兰亭最高处,晏京风光尽收眼底。此时已是天幕笼罩时分,万家灯火悄然点亮,于繁华璀璨处,有家家户户。可在这灯火阑珊地,只有他二人。
“赵家的把柄好抓,但却要防他们狗急跳墙,做出不利于你的事。若是将退婚的缘由栽到你身上,他们便可光明正大地结盟,而不损丝毫利益。”宣晟的声音在朦朦夜色里,听着有些飘渺。
憬仪还未收拾干净方才的心情,反应不及:“不利于我的事?我能有什么事?”
语罢,她不可置信道:“莫非他们还想栽赃我红杏出墙??”
这“红杏出墙”四字才出,便引得宣晟无端睨了她一眼。
说来,眼下的情状多少有些不合适。宣晟未娶、憬仪未嫁,孤男寡女夜登高楼,若在旁人看来,确实充满了奸/情的嫌疑。
憬仪也即刻意识到了,她忽觉脸默默地有些烧。
幸好天色渐暗,他大约看不清。
而且,兴许他也不会在意这些。
想到方才台阶上那个一触即回的拥抱,和那日在孤崖山上是多么如出一辙。
若说原因,师兄毕竟是君子,再喜欢一个人,也要恪守礼节,虽然有逾越,到底不曾过分。
思及此,憬仪心情忽然畅快不少。
宣晟自然不知她这番念头,而是静静看着她时而微蹙的眉头,时而染上绯色的脸颊。
“昔日师父师母去世,你可知情?”忽而,宣晟转折了话题。
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近来每次见面,他都极想问出口,却又在嘴边徘徊,总有“近乡情怯”之感。
憬仪微怔,缓缓点了头。
“云浦山庄报讯的人说是染了疫,不准入宫,给我送讣闻来的,是经他口述后又转达的宫人。”她眼神有些放空,在回忆那时的情形。
“师父、师娘,为何会忽然在同一日去世?师兄,你知道答案,是不是?”
憬仪想起妙严寺内,那两盏孤零零的、烛光微弱的长明灯,不由一阵心酸。
她九岁不到离开云浦山庄,自此后独自一人在宫里面对腥风血雨、宫闱倾轧,在云浦山庄的每一天都是她最快乐的日子,亦是她在备感艰辛时的一丝丝慰藉。
她甚至还想着有朝一日能重回云浦,师娘又给她烧她最爱吃的菜,师父则有些老眼昏花,命她在窗下读《庄子》与他听。
可是,一道讣闻,让这一切都成了空想。她甚至出不得宫,去亲自祭拜二老。
晚风拂面,她惊觉脸上冰冰凉凉的,不知是何时流下的眼泪。
她手忙脚乱找手帕,宣晟已递出一块,应该是早就发现她流泪。憬仪犹豫一瞬,还是接过来。
用带着温热的手帕擦拭了脸颊,她又盯着宣晟看。
奈何夜色深了,她愈发看不清宣晟的面容,又谈何揣测端倪。
憬仪是何等聪明,他的沉默,也代表了答案。
“求求你告诉我,师兄。师父师娘……究竟是怎么死的?”莫名地,憬仪内心深处升上一丝蕴含颤栗的恐惧。
第16章 宁莳
寂寂长夜,连明月都被乌云遮了半壁,间或有微光洒落。
奈何这点光芒,又怎么照得亮宣晟晦暗的面庞。
“你还没去祭拜过他们,往后若有机会,你回了云浦去看看他们。临死前,师娘仍念念不忘你的安危。”宣晟涩然开口,他声音向来低如铮鸣,此时却有些尖锐。
不止,他们还多次叮嘱过我,来了京城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这后半句话,他不曾宣之于口。
“为什么?!”温憬仪听出他的回避、遮掩,愈发着急,她哀求道:“师兄,告诉我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求你了。”
宣晟的心思如海,不答她:“郡主,月上中天,你该回去了。”
温憬仪何等了解宣晟,他若不愿开口,谁又能逼他。
她吸了吸鼻子,囔着声音道:“好吧。”
怏怏不乐而来,扫兴而去,今日真是极其令人沮丧的一天。即便是小兰亭名贵兰花如云,也丝毫不扫她郁郁之情。
“郡主今年将满十八岁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寿礼?”宣晟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憬仪抬头,满面惊喜转身。
在宣晟看来,她眼睛亮如星辰,璀璨无比,颊边笑涡隐现,甜美至极:“师兄画技超群,何不为我挥墨一幅,我也好留作珍藏。毕竟师兄可是以才名闻天下的少师大人,我身为你的师妹,却连一幅你的作品都没有,当真是太亏了。”
边说边点点头,颇为认可自己的说法。
只是这要求,到底让宣晟哑了片刻,而后才听他低声道:“好。”
***
又过几日便入了五月。
五月初四日,皇太后的寿宴如期在宫内举行。
因明日便是端阳,于是自平乾帝登基后这两年的端阳节都提前一日,在皇太后寿辰时一道庆贺。
今日的皇宫可谓是热闹极了,人来人往,张灯结彩,将繁荣气象鼓舞到十分。
憬仪向来不爱参加这些虚情假意的场面,何况对于皇太后这位先帝的妃子,她实在无法从心底里亲近。
素日她都是与温沁同席出入,只是今日在宴会上,温沁看到她,脸色变了又变,却硬是没找她多说半个字。
温憬仪觉得甚是没意思,便在献了那一套“玉堂富贵”图后,自顾自把玩着杯盏消磨时间。
能来今日这宴会上的,无不是品阶尊贵的内外命妇,众人衣锦着彩,满堂都是姹紫嫣红之色,谁又敢作素净打扮,惹得皇太后不悦。
偏生有一个女子吸引了百无聊赖的憬仪的注意。
那女子衣袍虽也以金丝刻绣为饰,却仍是素白色打底。在其他人一片殷勤笑意中,无论是她略显苍白的脸色,还是素净的浅笑,都很显与众不同。
这位小姐,似乎以前从未见过吧?
温憬仪一边在心底暗暗怀疑,一边在脑海中快速搜索着记忆。
确实不曾见过。不知又是何方神圣,能在这觥筹交错喧嚣不已的场合内,安然独坐,譬如空谷幽兰,自带一股清雅气质。
她心中生出想结交的心思,便伺机朝那位姑娘走去。
本以为那姑娘并不认识自己,谁知憬仪离她还有几步之遥,她便由侍女搀扶起身,执盏展颜一笑:“宁莳见过永嘉郡主,郡主安好。”
憬仪见她如此客气,礼节分毫不差,俨然大家闺秀的风采,只是怎么看都显得身姿极为单薄,甚至站立都需要侍女搀扶,便忙道:“宁小姐客气,快请坐,我不爱讲究这些虚礼。”
想了想,她还是不禁问道:“宁小姐识得我?为何我却不记得见过你?”
大约是她的疑惑溢于言表,宁小姐不禁失笑:“盛德殿下的爱女,昔日冠绝北国的明珠,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呢?”
盛德殿下……憬仪听到父王这久违的称呼,心中一暖,对这位宁小姐很有好感。
“宁小姐谬赞,从前的老黄历,快别提了。”
宁莳目露欣赏之意看她:“郡主心慈貌美,从前那些传闻,大都当不得真。世人只会以讹传讹,却不知真相谬以千里。”
这话里有话,憬仪淡淡笑道:“因皇伯父对我十分宽宠,衣食住行皆是豪奢到了十分,世人会有此传言也不奇怪。毕竟,谁家郡主能单独开府、以朝廷命官为长史驱策。”
言语里,难免有讽刺之意。
平乾帝不愿落个苛待兄长遗女的名头,何况先帝对温憬仪宠爱有加,他无论如何,都只会比父亲兄长做得更到位。只是看在外人眼中,便显得永嘉郡主骄纵不堪,贪图享受得连规矩都不讲了。
宁莳注目她良久,眼神中流露出同情,她亦自嘲道:“我虽出身国公府,奈何从小身子不好,只养在温泉别庄里。因我身子的缘故,常年也不见外人,别人知道我如此羸弱,也都不愿结亲。今年我已二十三有余,还未说亲,父亲母亲都为我这婚事愁白了头。今日带我入宫为太后贺寿,也是为相看而来,可我终究不情愿,这身衣裳,已是我最后的退让了。”
闻言,憬仪总算明白那些命妇口中时而谈起的“老姑娘”是何人了。
可是眼前女子,容颜妍美,笑意温婉,因病更添了几分弱不胜衣之感,与“老”字怎么看也不沾边。
这世道,对女子当真苛刻。
像她师兄,如今亦是高龄未娶,却无人敢议论什么。若非他素日积威深重,大家不愿招惹他,只怕说亲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了。连徐太后都动过赐婚的念头,最后是被平乾帝阻拦才作罢。
“如此,当敬宁姐姐一盏茶。休管旁人议论纷纷,只需问心无愧,我们便乐得自在呢。”温憬仪娇俏一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宁莳点点头,举盏示意:“同敬。”
有了这一出,温憬仪总算不那么郁闷了。
她有心与温沁和好,可温沁总不愿搭理她,每每见她过去便起身走开,她也实在没有办法。
回到郡主府,冯子阶又送来一个坏消息:“永嘉的主政官员收受了苍南侯世子所赠的一些土仪,说是只给永嘉一地,别处都没有。”
憬仪简直心累得说不出话来。
褚玄沣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无论她如何冷拒,他都要像块狗皮膏药般黏上来,直把人恶心得够呛。
“让他们都退了,像什么话。”她懒懒吩咐道。
冯子阶却面有难色:“郡主,这些事您不好管,也不该管。”
她虽贵为郡主,可却无权参与封地主政,只能接受汤沐邑而已。她可捐赠银两用以赈灾,却不能主导官员们的行动。
冯子阶的话,直白而实在,憬仪也只好无奈沉默。
“这褚玄沣是哪根筋搭错了,偏生要这般纠缠我。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舔着脸派人来送东西。现在更过分了,连我的封地都不放过,光明正大贿赂官员,他这不是上赶着给别人送我的话柄吗?”
想起几月前他派人送来的合浦明珠,憬仪蹙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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