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惯会狡辩。
宣晟无奈地看她一眼,道:“那他们应该干脆点,直接在梦里告诉你,岂非省事。”
温憬仪面不改色心不跳:“师父说了,你是现在的山庄主人,他将这重任交予你,要你亲口说出来。”
有了她这番打岔,二人间气氛终于不再像方才那般沉重紧绷。
宣晟往前几步,走到崖边,极目远眺。
斜阳低垂,已然被远处的山峦遮去大半,方才炽烈的光芒暗淡下来,黑白相抗间,夜色占了上风,渐渐笼罩大地。
温憬仪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站在山坳边,忽然有风吹来,宣晟断然伸出手扶住她。
“夜间山风猛烈,当心。”
此处距离崖边太近,以温憬仪瘦弱的体格,若是山风再剧烈一些,她很可能会被吹落崖底。
或许是因为空气冷却下来,显得宣晟的掌心更加温暖炽热,虽然只是隔着衣物的接触,却引发了温憬仪心头一阵莫名的悸动。
二人离得很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眸光交汇的时刻,温憬仪看见宣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总有种他会吻下来的感觉。
谁知宣晟只是转过头,目光落在残阳的边缘,手上仍然没有松开,只听他干脆、直白地说道:“涉及到你皇祖父,你确定还是要听吗?”
温憬仪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两下。
??师父师娘的死……涉及到皇祖父?
待她如珠似宝的皇祖父?
察觉到她的沉默,宣晟淡淡道:“所以我说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人能无忧无虑地活着是种幸福,何必让自己陷入两难困境。”
“不。”
温憬仪骤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言语:“这不是困境,是真相。作为和他们都息息相关的人,我有权利知道真相。就算……最后我会因此痛苦,但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想做一个糊涂的傻瓜。”
空气沉寂下来,温憬仪似乎能感受到宣晟心中那种汹涌的情绪,而他在竭力压制。
因为他握住她胳膊的手,在微微颤抖。
良久的沉默之后,宣晟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显圣二十二年初春,我在京城刚刚结束了殿试。”
十九岁高中状元带来的喜悦,终于抚平了一丝他内心的苦闷。与心爱之人此生注定无缘,彼时宣晟立志将无穷无尽的精力投入到实现人生抱负之上,才不算辜负师恩教诲。
“一天夜里,我在翰林院当值,忽然有人叩门,是英王派人送信给我,说事出紧急。”
当年的英王殿下,便是如今的平乾皇帝。
“我会试初露头角,英王便屡次三番招揽我,说是极为欣赏我的才华,邀我参加他的清谈、茶会。但我无意于从龙之功,只想潜心治学,期盼在将来能一展宏图。是以当时来人说英王派他送信,我并不想接收。可那人说,事关云浦山庄,我才即刻拿过信来拆阅。”
温憬仪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就是她要追寻的真相。
心弦绷得紧紧的,她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全神贯注时,却迟迟听不见宣晟的声音。
山风骤然狂啸扑面而来,温憬仪被这风力拍得往后连退几步,她受到惊吓,不禁叫出声。
霎那间,是宣晟拉住了她。不仅拉住她,还重重将她揽入怀中,双臂极为用力地箍紧,像要将她揉入骨血。
在他怀中,在她耳边,他的声音清晰真切地传来:“英王在信上说,临清郡王唯一的儿子下落不明,陛下已派人往云浦山庄搜寻,他所下的命令是,‘不可使贼子苟活,亦不可留一活口’。”
温憬仪骤然屏住呼吸,浑身僵硬。
容不得她不信,因为她即刻听出来,这确实是皇祖父的口吻。
皇祖父做事的原则历来是斩草必除根,绝不留下隐患,那种帝王身上杀伐决断的刚硬气质从他教养温憬仪的手段便能窥出一二。
在她恍神间,宣晟已经娓娓道来:“英王不是会信口胡言的人,何况彼时只有他一位皇子,显圣帝下达命令时,极有可能他便在一旁。闻讯后我震惊非常,连告假都来不及,即刻打马启程赶回云浦。”
一路上昼夜奔驰不停,不进水米,铁打的人都熬不住。
奈何宣晟五内如焚,只想插翅飞回云浦,亲眼看看师父师娘是否安好。
行至后来,他已经活生生跑死了两匹马,有时坐在马背上都察觉不到实感,略微一个晃神便要从马上摔落。
“待我赶回峡南,便察觉到事态的严重。全城已然戒严,所有人只准进不准出。而通往云浦的路,已经被封死,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他的嗓音满是痛苦与低沉:“我只得先找一处客栈安定下来,四处打听消息,夜间乔装打扮后,才偷偷通过不为人知的小路上了云浦山。”
那时,他心中的不详预感已经越来越浓烈。
即便在半夜,云浦山庄内依然灯火通明,却又不闻半点喧哗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他沿着陡峭的小路上山,浑身狼藉,又从秘道悄悄进了山庄内部。
幸而秘道并未暴露,终点处设置在灶房,是一众兵卫都没有察觉的存在。
宣晟隐匿在灶房内,透过窗棂悄悄向外窥探。
那是他终生都不可能再忘记的一幕。
不甚宽阔的庭院之中,站满了身着玄甲的士兵,他们手中的火把有烈焰在吞吐着火舌,像嗜杀恶兽在蠢蠢欲动着,只待被人放出,便要肆虐着噬灭整座山庄。
地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看起来狰狞肃杀至极,伴随着的,隐隐有瘆人的铁锈味传来。若非亲眼所见,这一切都令人怀疑是一场难醒的噩梦。
透过模糊的光影,宣晟四处逡巡着目光。
可是师父不见踪影,只有师娘被面无表情的兵卫按住跪在地上,她的脖颈间,横着一把泛出冰冷寒光的长剑。
玄铁似冰的剑锋之上,倒映出她决绝的面容。
第46章 真相
“黄夫人, 我等也是奉命办事,并不想为难你,我劝你该说就说, 没准黄老爷子还有救, 你说呢?”
一道男声划破寂夜传来,蕴含着浓浓的威胁之意。
听懂那将士言下之意,宣晟瞬间如芒刺在背, 浑身血液几乎冰凉——师父真的出事了!
而师娘,正身陷险境之中, 情急万分。
再理智冷静的人, 遇到眼下情形, 只怕也要乱了分寸。宣晟思忖片刻,当即决定破窗而出,先救出师娘,若能找到山庄其他人,再营救师父。
思绪如此安排, 身体便已蓄势待发,千钧一刻之际,忽然有人从身后握住了他的肩膀。
习武之人最忌讳背后来袭, 当下宣晟便下意识回手反击, 甚至尚未来得及思考是否自己会被发现。
“黄挚已死,谷青玉也必死, 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闻言, 宣晟瞳孔骤缩, 缓了动作, 回头看向来人。
“你跟随我从秘道进入山庄,来者不善,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他冷冷开口,语气中满是杀意。
二人间氛围充斥着火药味,只待一个火星子落下,便一触即发。
那人低笑一声,道:“我不用跟随你进入山庄,因为我一直就在山庄。我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
宣晟不可置信地看向此人,他自小习武,夜视能力极强,在昏黑中依然能看得分明。
眼前人有一双修长浓眉,神色阴狠,即便此种情形下,他依然笑得开怀,只是看着格外瘆人。
若他所言属实,师父已经因他而死,他竟还笑得出来!
将他交出去,救回师父师娘。
谁知此念才起,那头院内,师娘嘶哑的声音便紧接着传来:“我姓谷,不要用什么黄夫人来叫我。”
即便在此情形下,谷青玉依然傲骨犹存,风华绝世,她冷冷道:“更不必用我夫君的死活来威胁我,他多半已经惨遭你们毒手,我自然不会苟活。”
她甚至冷笑出声:“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什么仁义大道理都被你们说完了,可在我听来,不过是无意义的废话罢了。我和夫君已经引颈受戮,你们又何必啰嗦!我告诉你,休说我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就算我知道,我也绝不会拿一条无辜的性命来换取我和夫君苟且偷生的机会!”
说着,谷青玉失声痛哭:“只可怜我云浦山庄上下众人今日要遭此横祸,白白牵连进多少无辜人命。青儿、晟儿,也不知你们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好,师父师娘再也不能与你们相见,只盼你们好好活下去。”
宣晟闻言,心痛至极,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即刻便要冲杀而出。
谁知那人趁她不备,一把反钳住他,宣晟目眦欲裂,用尽混身气力挣扎起来,那人低低喝道:“你师娘要你好好活下去,你听不明白吗?!”
那头,谷青玉语罢,含泪高声怒斥道:“恶贼!你们若有本事,尽可杀尽天下人,我只管在天上看着,看看苍天是不是真的瞎了眼,任由你们妄造杀孽!”
一席话说罢,所有人都被她的言论惊骇得目瞪口呆。
趁所有人应变不及,谷青玉拼尽全力将自己的脖颈在锋利长剑上狠狠划过,霎时间,鲜血如柱喷涌而出,带着不死不休的爆发气势,像火焰拼尽全力燃烧最后一头。
血腥味尚且弥漫在空气间,她重重倒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瘦弱的身子不断抽搐着,直至一切又彻底归于平静。
宣晟僵硬在原地,如魂魄被抽离出身体,他空空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动未动。
恍如噩梦。
那人见状,趁机点他穴位,致使他陷入昏迷。
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山峦与之融为一体,沉默不语,温憬仪被宣晟拥抱着,听完了真相。
她那么爱哭的人,此刻甚至没有半滴眼泪落下。
心都失去了知觉,又怎么能察觉到痛意。
思绪钝钝来迟,她终于反应过来,师父师娘,是被皇祖父杀死的。
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宣晟不肯告诉她。
他的迟疑和纠结,正是因为懂得皇祖父对她而言并非一般亲人,而师父师娘又何尝不是。
真相,原来是残忍的代名词。
温憬仪闭上眼睛,觉得眼底涩涩的,心中一片木然。
“为什么……”她开了口,却又接不上话。有一千句一万句疑问想问出口,却不知从何问起。
宣晟却像是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这件事,压抑在他心底那么多年,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悲愤欲绝,令他每每于噩梦中惊醒时,满心悲愤难平,只想与这无端残忍的人世同归于尽。
而他甚至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只能独自压抑心中。唯一可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他却永远也不能接近。
能抱着她,一点一点唤起残忍的回忆,令宣晟无法自抑心中喷薄的情绪。
“我醒来之后,所有官兵都离开了山庄。师父师娘的遗体,也如废弃之物一般被随意丢弃在山野。”
温憬仪心如针刺,不知他当时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师兄……”她想让他不要再说了,这段回忆,远比她想象的更残忍。听者只能想象,而说者,却又要再度被拉回那个无间地狱。
宣晟却自顾自继续道:“那人想向我告明他的身份,但我并未给他机会,而是以同归于尽的决心,提剑欲杀他。”
“他几次开口都被我的杀招打断,任他是谁,都与我无关。师父师娘既然已死,我唯有杀了他,再回到京城,杀了显圣帝,才能告慰师父师娘在天之灵。还好此人就在我眼前,他既然带来了灾祸,便该去死。至于显圣帝,我头一次感激他点了我做头名,让我能有见到他的机会。”
听说他要杀了皇祖父,温憬仪的呼吸还是无法自控地急促一瞬。
宣晟自醒来,便发疯般寻找师父师娘的尸体,浑浑噩噩间,心中已经拟定如此疯狂而不顾死活的计划。
但他连续多日赶路,饭都没吃过几顿,加之情绪激动扰乱神智,自然不能与那人正常对打,数招之后终于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那人皱眉看他,道:“你是不是疯了?杀了你师父师娘的人又不是我,你杀我是何意?”
顿了顿,他又冷笑道:“莫非你觉得我不来云浦山庄,黄挚他们就不会死了?宣茂卿,亏你还是堂堂金科状元,我看也不过是空有才名在外,怎么连这点脑子都没有?以狗皇帝的德行,怎么可能留下他二人的性命?即便今日没有找到我,他也不会给我以后在此处容身的机会,定然要先将我的一切后路断绝。其实你心里头很清楚,黄挚和谷青玉必死、云浦山庄必灭!”
宣晟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双眸猩红,一语不发,如同发疯一般再度提剑杀向那人,势头猛烈凶狠。
谁知那男子忽然弃了手中长剑,站定在原地,束手而立,似乎毫无自保的打算。
眼看长剑已经要触及他的咽喉,他才道:“你要杀便杀吧。我家人都已死绝,只我孤身一人逃出,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
语气中满是心灰意冷和自暴自弃。
剑尖悬于他的喉结前,只需再往前一点点,便能刺穿他的咽喉要道,即刻送他归西,为师父师娘报仇。
可是他的那句“家人都已死绝,只我孤身一人逃出”,却唤醒了宣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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