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随着江水涛声依旧不绝于耳,温憬仪渐渐发觉不对。
回京的路,似乎并不从江边走。
她不禁茫然道:“我们不是要回京吗?”
见她眼睛睁得极圆,黑白分明的眼仁里还有方才痛哭留下的红色血丝,可怜至极,宣晟微微蹙眉,道:“又不想去云浦了?”
温憬仪一头雾水,吸了吸鼻子,艰难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宣晟抚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像在给小猫捋毛,温声回应:“陪你去云浦。”
“啊?”温憬仪几乎是一脸茫然地看他,不解他为何又变了卦。
眼前人双眸清澈如洗,鼻尖有点点晕红,神情无辜极了,看得宣晟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叹息道:“臣拿郡主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听之任之了。”
温憬仪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说是灿若星辰也不为过。
“师兄,是真的吗?!”她欢快的声音洋溢在阔大车厢内,沉郁的气氛骤然间一扫而空。
宣晟睨了她一眼,淡淡一笑,不予否认。
“听闻你要离京的消息,我确实一度想将你抓回来,关在府里牢牢锁住,让你不见天日,求天不应求地无门。”他的嗓音低如铮鸣,缓缓道来,说着如此大不韪的内容,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听得温憬仪头皮发麻,耳朵微热。
“但,我做不到。”他低叹,似无奈:“我不愿让你恨我,又不肯放你走,除了亲自陪你离京出游,难道还别有他法?加之师父师娘忌日将近,我便向陛下提出要暂休一段时间,回云浦祭奠二老。陛下知道师父师娘于我恩重如山,这才准了。”
不错,再过半个多月的九月十二,便是师父师娘的忌日。
提到师父师娘,宣晟的语气变得柔软起来:“你也许久未曾回过云浦了,师父师娘在天有灵,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温憬仪吸了吸鼻子,犹豫道:“你陪我去,朝中的公务怎么办?你是少师大人呀,怎么能这般任性妄为?”
宣晟将她柔软的发梢缠在指尖,像个浪荡子道:“郡主都要抛弃臣一走了之了,臣哪里还顾得上那些。”
若非他一只手还紧紧揽着自己,端看他那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温憬仪险些都要信了:“这会你又满口‘臣’啊‘郡主’的,虚伪,我从前竟未发现你的真面目,当真是太阴险了。”
“不及某人,一时哭一时笑,变化无常。”宣晟淡淡回她。
如寒星的眼眸间终究有了些许温度。
温憬仪脸微红,强自辩驳:“我平时不这样的,分明都是你惹我失态。”
宣晟含笑看她,这般宜喜宜嗔的娇俏模样,才有几分昔年名动天下的明珠风采。那副死气沉沉、心如槁木的样子,并不适合她。
温憬仪见状,愈发胆大,甚至开始不满地小声嘟囔:“连我府上的管家都听你的话,你的手伸得好长。”
宣晟面无表情地抬手敲她额头:“是谁从前嫌打理别庄无趣烦闷,全部将名下庄子丢给我,还要求我将这个小别庄经营出成果来,按时上贡产物。”
温憬仪痛呼一声,捂住额头,可怜兮兮看他。
似乎确有此事,她已经随着宣晟的叙述一点一点唤起了回忆,愈发心虚。
原来她小时候便开始压榨起师兄为她做苦力,还怪理直气壮的。
到底那时是天之骄女,做什么事都带着一股天然的骄横,怪不得温洳贞讨厌她。
虽然她也讨厌温洳贞。
温憬仪又想起方才一事来,追问宣晟:“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要去云浦的?我明明只告诉过温沁和许阙,她们定然不会告诉你呀。”
见她嘴唇干燥,宣晟撤出手,替她倒了一杯温水,语气笃定:“许阙,亦是云浦中人。”
即便今日宣晟给她的震撼已经足够多了,可这个消息还是让正在喝水的温憬仪略微呛了一口。
“咳咳。”
她嗓子里一片火辣,宣晟无奈地伸手为她轻拍脊背顺气。
待缓过劲来,温憬仪即刻惊呼道:“许阙怎么会是云浦山庄的人?!她明明是顾焰的未婚妻呀!”
等等,她脑海中忽然有了一个更离奇的揣测:“顾焰说他们自幼定了亲,莫非他知道她的身份?还是他也是云浦出身?”
宣晟颔首。
“那他们的婚约……”
“假的。”宣晟一锤定音。
温憬仪简直无话可说,她怒道:“枉我还费尽心思想为他二人化解矛盾,谁知却是你们联合起来做局戏耍我!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把许阙安排到我身边?”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痛处。
若非因为温长策的威胁,宣晟也不愿这般安排。
温长策此人,心机深沉却心胸不够开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最后事实证明,他也的确对温憬仪下了手。
这是宣晟最为介怀之事。
看他眉目间郁色越发浓重,温憬仪不由转怒为忧,又不愿彻底释怀,便问他:“怎么了?莫非你还有隐情不成?”
眼见宣晟满面晦暗,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温憬仪撇撇嘴,道:“不说就不说,我还不想知道呢。”
她忍了忍,到底把心中将许阙退给宣晟的念头咽回去了。她虽不想要一个终日监视她、通风报信的人在身边,可师兄眼下正在气头上,她不敢再撩拨虎须,亦不敢随便提要求。
四五辆马车顺着晏水江边不疾不徐奔驰,他二人独乘这一辆,江风掠入微敞的窗内,勾起温憬仪的秀发飘扬。
原来自由的感觉是如此美妙。
温憬仪第一次去云浦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那时她才五岁不到,还会因为要与父母分离而哭闹,可一路上的新奇见闻又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后来在云浦,师父师娘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她也渐渐不再执着于要回宫。
她含笑目视窗外风景,宣晟一如既往将目光停留在她面上。
一行人白日间赶路,夜晚投宿,五日多后,才过了竹管峡,峡南郡便近在眼前。
一进峡南,往昔的记忆便扑面而来。
此地盛产竹木,因而当街叫卖的都是各式竹制品。
小童手中拿着竹蜻蜓嬉戏,三两走过的女子头上都会簪有几根竹簪以作装饰。
温憬仪透过纱帘,饶有兴致地望着街景,有些怀念,又有些近乡情怯。
云浦位于峡南城的东南方向,穿出峡南城,马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上,树林渐渐茂密,人烟渐渐稀少。
“快看,这就是我与你们提过的杜鹃花。”温憬仪指着路边灌木丛中颜色娇艳无比的花朵,示意壁青她们看去。
自从第一日与宣晟同乘后,温憬仪便要两个侍女紧紧跟在她身边,说什么也不与宣晟一起,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她自豪道:“云浦山上的杜鹃花可是在此地出了名的,我还从没在晏京见过比这里更漂亮的杜鹃花。”
袖丹掩唇而笑。
温憬仪问她笑什么。
“奴婢是替郡主开心。郡主自从离了京城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看着都有精神了,是好事!”袖丹快人快语。
这倒是确实。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实在是件幸福的事。
“咦?这道路都翻修得如此规整阔气了?”她才注意到马车碾过之处,无不铺上了青石板,宽阔干净,显然是时时有人照拂打理得样子。
一定是师兄,虽然在朝为官,却从未疏忽过云浦山庄。
温憬仪又有些心虚。
此番回来,她不过一时兴起,与师兄特意为师父师娘忌日回来相比,显得太随意了些。
他的用心,俯拾皆是,随处可见。
正在出神间,马车渐渐缓了行速,驶入一处十足宽阔的广场。
此处四周皆树立有须弥座,座上是四五人合抱粗的汉白玉石柱。在广场的正北方,是顺山势连绵的青灰色砖墙,正中间坐落着一座漆黑色金柱大门,显得沉静肃穆。
温憬仪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大门之上的鎏金匾额,上书着字形敦厚匀润的“云浦山庄”四字。
这是师父的字迹。
猝不及防地,温憬仪眼眶一热。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久别重逢,而物是人非,直教人悲从中来。
宣晟骑马而来,比她先至一步,此时正负手而立,仰头凝望着匾额。
听闻马车近了,他转过身,正对上温憬仪泛红的眼眶,才有些冷肃的面孔,不禁柔缓下来,只听他低声道:“到家了。”
第44章 云浦
云浦山山势不算陡峻, 但山峦连绵,群峰逶迤,流云在半山腰如絮晕染, 将主峰环绕其间。
山庄便高踞于主峰山腰, 自入了山脚大门,便要一路盘旋上山。
但山庄设计极为巧妙,在庄门之外, 只能看见碧翠清幽的树木覆盖,唯有步入其中, 才能发现道路。
令温憬仪吃惊的是, 庄内生活气息浓郁, 光她这一路上山看见的人,较之当初她还在的时候,多了不止一星半点。
有人砍柴,有人驾车,有人拉货……林林总总, 各司其职,虽是山庄,简直比山脚下的镇子还繁荣些。
“师兄, 他们是卖身的奴仆吗?”看着有条不紊接待风尘仆仆一行人的庄内人, 温憬仪不免疑惑发问。
宣晟领着她踏上石路,道:“都是良民, 没有卖身。”
温憬仪深感惊讶:“良民?那他们为何不回家种地垦荒, 却在此处蹉跎?”
自古至今, 唯有耕织, 方为小民生存之道。
“他们早就没有家了,或是因为灾荒逃难, 或是因为战乱躲避,有的因为失散了家人被救回来,更多的从小便是孤儿。山庄收容了他们,教他们一技之长,耕织读书,皆看个人造化。愿往科举仕途发奋的,便在后山书院读书,山庄供给粮食,他们闲时也要参与劳作。若于读书无甚兴趣的,或习武,或从事耕织,或学一门匠艺,总之云浦之内不养闲人。”
二人步行过一处山间溪涧,宣晟自然而然递出手欲搀扶她,温憬仪却作不见,提起裙子抬脚就跳了过去,宣晟便也收回了手。
“如顾焰、许阙,都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顾焰从文,许阙从武,皆有所得。也因此,他们才能凭着一技之长离开山庄,在外谋生。”
温憬仪不由驻足,轻声问他:“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吗?”
宣晟默然颔首。
温憬仪又道:“师兄……亦是孤儿,你将师父师娘生前心愿发扬,收容这么多无家可归之人,将他们培养成有用之人,师父师娘一定很欣慰、很为你骄傲。”
若说从前,她对宣晟多是敬畏,眼下,却多了些发自真心的钦佩。
宣晟却并不以为意,问她:“累吗,先带你去写云居歇息?”
写云居乃是她从前的住处,温憬仪不免惊喜道:“还在吗?”
宣晟点了点头,扬起下颌,朝着面前分叉的两条小路道:“右边。”
写云居并非浪得虚名,若雨雾浓烈时,团团白雾便会簇拥在山石草木、亭阁楼馆之间,真犹如云间仙境般飘逸。
温憬仪看着眼前一如昔日、分毫未改的写云居,甚至有些迟疑着,不敢踏入。
“怎么了?”宣晟随在她身后,问道。
温憬仪喃喃道:“好怕又是一场梦,每次快要进写云居时就会梦醒。”
宣晟不由分说执起她的手,拉着她一步一步坚定向前。
写云居内一切如旧,陈设布置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连她幼时常常摆弄的不倒翁摆件,也都乖乖立在窗边梅案之上,模样憨态可掬。
好像她只是去山上散了一圈步回来,又到了该午睡的时候。
宣晟道:“你走后,师娘说不知你何时便要回来,你最喜欢写云居的荼蘼花,她吩咐人此处不能动,依然为你留着。”
他执掌云浦山庄后,更命人精心照拂洒扫此处,但他自己却从不来。
温憬仪眼眶微湿:“只可惜走得太久了,已经没有机会再尝尝师娘做的糖醋鱼。”
宣晟淡淡道:“奔波一日也累了,你先休息,待你醒了再……”
“我知道,酉初用膳。”温憬仪含泪打断他,笑着说道:“在云浦养成的规矩,一辈子都忘不了。”
宣晟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出了正堂。
壁青与袖丹早已提前来此处将一应起居物品归置完毕,趁宣晟一走,忙道:“郡主,此处打理得很周全,什么都有,我们不过略收拾一下。”
温憬仪确实有些疲倦,在二人伺候下躺进暄软的蚕丝被中,一瞬间被满满的惬意包裹。
床边小几上,一柱鸦青色线香正袅袅飘荡着烟丝。
32/87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