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温憬仪却听得心潮澎湃,生出向往之情。
“师兄,倘若我以后不做郡主了,来你这山庄里过活可好?”如今的山庄比之当年,简直加倍令人喜欢,温憬仪恨不得常驻于此。
宣晟瞥瞥她,不答。
温憬仪急了,拉拉他的衣袖:“好不好嘛,师兄?”
“郡主,臣初来时便说过,这山庄不养闲人,须有一技之长能为山庄做贡献方可留下。不知郡主预备付出些什么?”他一本正经地反问道。
她当真思索着回答起来:“我会书画,而且是前任庄主亲传,若是精心制几幅,想来在市面上能卖出不错的价钱。我还识文断字,通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我知道了,我可以来你这——弘毅书院,做教书先生!”
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白墙青瓦,院门处以二人高的大块花岗岩制成石刻,丹砂红漆四个大字“弘毅书院”赫然呈现。
温憬仪只觉自己真是太聪明,能想出如此有创意的一条法子,今后便可名正言顺做云浦山庄的教书先生,而不用担心师兄斥她为不思进取、好逸恶劳之人。
却不知又是哪句话触动了宣少师的敏感神经,温憬仪都已走出去五步路之远,惊觉身旁无人,她连忙回头看去,才发现宣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所谓“伴君如伴虎”之感,今日才真正知道 。
“你要来书院教书?”那人冷着声音开了口,眸似寒星,不带一丝温度,俊逸面容绷得吓人,倒令人在这大白日就能感受到夜间的冰凉之意。
温憬仪不满他总是无来由地发脾气,想想今晨才被侍女惹得不愉,顿时心头一股闷气弥漫,便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她“蹬蹬蹬”跑回宣晟面前,质问他:“分明是你说的山庄不养闲人,我这才想出此法。别人都可以,为何我就不行?”
见她仰视自己,一双狐狸眼内再无平素的狡黠灵动,反而盈满了委屈,看着就可怜巴巴,宣晟无奈蹙眉。
少师大人一年来对别人解释的机会大约在今日都消耗殆尽:“我并非责怪你……”
“你明明就是责怪我,还狡辩!”看出宣晟欲息事宁人的态度,温憬仪气势愈发高涨指责道。
宣晟看着她这副如小猫被踩了尾巴的模样,继续耐心道:“书院里都是男子,若是你来此处与他们日日相处,未免不妥。”
这勉强算是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温憬仪这才肯稍稍息事宁人。
可是即便有不妥,他直说便是,何必摆出一脸不悦的表情来?思及此,她又暗暗瞟着宣晟。
“罢了。”太过了解她内心所想,宣晟摇摇头,神情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率先往前走去。
温憬仪低声咕哝:“男人心,海底针。”
“师兄,弘毅书院的名字是否出自‘士不可以不弘毅’?”她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连忙追上去,下意识拉住宣晟的衣袖,问道。
被牵扯的力量限制住步伐,宣晟面色和缓些许,点了点头。
此时正是书院开课的时辰,有朗朗书声越墙而来,在这山谷密林间回荡,气势磅礴。
二人站在窗下静听,屋内夫子正在讲述《论语》:“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1)。何解?”
有那嘴快的弟子急忙接话:“老师,孔夫子的意思是说若被人欺负了,我们应该立即报复回去。”
夫子反问他:“那我再问你,倘若只是一般的口头欺侮,你如何报复?若事关生死人命,你又该如何报复?报复的程度轻重,尔等如何把握 ?若报复得过了,是否又成为他人之怨?报复得轻了,是否意下难平?”
这连续五问,令堂下一时寂静无声,竟无人答得出来。
只有一个孩子朗声道:“夫子,学生或可一答。”
窗内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向他看来。
得到先生允可,那学生答:“大丈夫立于世,俯仰无愧于心。孔夫子所言以直报怨,乃是告诫学生应以公正之心评断,若报复之道有碍公正,则为藏私;若彰显道义仁心,则无不可为。”
童声清脆干净,透着几分坚毅果决。
“好一句‘无不可为’。”温憬仪惊异于这孩子的气魄和见地,又见他年纪尚轻,不过比温选略大一些,不由更为赞叹。
宣晟轻笑一声,道:“他叫朱铮,是五年前汤河发大水后幸存的遗孤,被庄中人捡回来才留了一命。此人于读书治学一道颇有天分,依稀有当年顾焰的几分风采。”
温憬仪摇摇头,转过身离去,口中道:“那又如何?顾焰的风采易得,我师兄当朝少师大人孤高出尘之姿却无人能比,差远矣。”
“永嘉郡主舌灿莲花一道亦无人能匹敌,微臣拜服。”宣晟跟在她身后,口中语气戏谑,看她的目光却复杂难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若能永居云浦,他愿意付出一切为代价。
然,身陷洪流间,除却被裹挟前行,一切挣扎都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出了弘毅书院大门,宣晟并未带着她返回主山,而是绕道登临天权楼。
云浦上下都有温憬仪的足迹,唯独这一处,是她从未来过的禁地。师父曾明言,绝不允许她独自前来,此处山势陡峭且山风呼啸,一个不慎便会跌落,有殒命之险。
师父亦曾答应她,待她过了十岁生辰就带她来,奈何她还未来得及要师父兑现承诺,便已匆匆返回京城。
天权楼位居高处,矗立于群山之巅,可遍览众山之小。登高此楼,令人心生豪气干云壮志无限,却又有一脚踏空坠落云端的极危极险之感,面对如此冰火两重天的心境交织,足以迷失心智。
艳阳晴空万里,山顶依旧凉意如丝。
极目远眺,偶有浮云几缕飘浮在远处山峦间,青白层染,譬如晕开淡淡墨色的山水画。
温憬仪还从未登过如此高处,双手不知不觉间紧紧抓握住阑干,看得着迷。
宣晟并肩立于她身侧,却未曾望远,而是望她。
“青青,京中有急事传讯,我预备二日后先行返京。”
温憬仪遽然回首,对他话中的含义反应稍迟。
宣晟看着她,继续道:“顾焰于军马走私一案查出重要线索,若是被有心人得知,足以颠覆朝局。事关社稷民生,我于情于理都必须回朝掌控大局,还以真相,只是……”
他思索着,该如何往下说。
“你不带我一起回去吗?”温憬仪忍了又忍,终于问出声来。
从宣晟说第一句话时,她便想如此问了。
宣晟难得沉默。
她数日来的自由快活,他都看在眼中。她从前急于逃离京城那个大樊笼的心愿,他亦是心知肚明。
将她再度卷回那个人心世情的漩涡中,非他所愿。
不等他回应,温憬仪干脆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转过头,双眼依旧落入方才那山水墨画般的景色中去,再度开口,声音中隐隐有释然的笑意:“你这些日子逐渐忙碌起来,我便猜到你不会在此长留。只是我受够了分离,也不想再做那个一直等待结果的人。我幼时回京,父皇病重、母妃劳心,彼时不能尽孝膝下,至今都引以为憾。师兄,这次不论你回京是去做什么,我都要和你一起。是死是活、是福是祸,我都认。”
“何况,晏京还有丁昭仪和温选、温沁,若当真如你所说,我预料到京城中不久便会迎来剧变,他们首当其冲,何其危险。”
“我和你一起回去,能做的事并不比你少,丁昭仪只信任我一人,即便你知道了选儿身世,可关键时刻要逃命之类的她若不肯配合,只怕反成累赘。还有温沁和顾焰,既然顾大人没有婚约——”
话音未落,她已被宣晟紧紧搂入怀中。
“其实,你不必找这么多理由。”宣晟带着戏谑意,如此氛围下,他还开着玩笑:“我巴不得带你回去,倘或世间真有仙法,能将你变成个小不倒翁,日日放在身边,倒也不错。”
心头的一点伤感不翼而飞,温憬仪破涕为笑,破天荒头一次伸手搭上他的脖颈,主动搂住他,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那师兄要努力了,别等我七老八十才修习出仙法,否则变出的不倒翁也太丑了。”
头一次被她扑了满怀,宣晟混身僵硬,良久,才小心翼翼抬手抚触她的长发。
他拢住温憬仪的后背,低语:“此番回京,必有一场恶斗。庆王与太子相争,为置对方于死地,难免危及他人。我身处天子心腹之位,两党皆是虎视眈眈,欲拉我下水。你与我之间的关系不能过多暴露,否则定会给你带来灾难。届时我会命许阙尽全力护卫,你只需安心过日子,离这趟浑水远远的,知道吗?”
温憬仪却摇头:“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从前我不过与赵明甫有婚约,蕙妃和庆王便要设计对付我。如今我虽远离朝局,难免有身不由己之时。师兄,与其令我坐以待毙,惶惶不可终日,不如让我做你的助力。”
“胡闹!”宣晟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以示不虞:“朝堂之争并非你想的那般儿戏,行差踏错半点便动辄攸关生死!你该好好活着,享受你尚未开始的人生,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师父师娘交代,如何心安?”
“我的人生我自己说了算!师父都说我若为男子,定不比我父王差。既然来了这金玉做的囚笼里,又岂能轻易做那逍遥世外人?此事你若不应我,我就自己回京去,从今后与你陌路!”
看似柔弱似水的人,倔脾气发作起来,连宣晟都拿她没有办法。
“冥顽不灵。”良久,宣晟叹了口气,揪了揪她耳朵,如训诫如示弱般道。
第56章 回京
“许阙, 你明日下山一趟,将我订的那支竹笛取回来。记得检查一遍,看看笛身有没有瑕疵, 是否刻上了‘鸾玉’二字。你看着我做什么?”
温憬仪一面杵腮点着要带回京中的物品, 一面漫不经心吩咐着在旁收拾的许阙。
谁知她不过偶然回首,却见许阙正偷偷侧过脸盯着她细看,被她发现反问后, 连忙低下头接着收拾行李,磕磕巴巴道:“我没有, 不, 奴婢没有。奴婢明日一早就下山去娶笛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忽地想起今早许阙与袖丹的争吵一事, 问道:“怎么,你跟袖丹还没和好?”
袖丹正巧端着燕窝羹进房,闻言皱了鼻子:“郡主,奴婢与许阙分明好得很,今晨只不是一点小误会而已。”
说着, 她使了个眼色给正这头张望的许阙,二人眼神交汇,不约而同莞尔。
观这二人神色, 不似作伪, 倒像是真的和好,甚至比今早之前要亲昵得多。
她不禁好奇:“究竟发生了何事, 你们作出这幅神神秘秘的样子, 还不快给我从实招来。”
许阙憋不住, “扑哧”笑出声来, 紧接着,袖丹也捂着嘴, 一面耸动着肩膀偷笑一面暗暗瞟温憬仪。
“两个臭丫头,早上还争得脸红脖子粗,这会儿偏生又好得跟亲姐妹似的,还一道联起手来欺瞒我,我看你们是手痒想抄书了。”为何只是跟师兄出了一趟门,这写云居上下便如失了心智一般疯疯癫癫的,温憬仪不满,嘟囔着威胁二人。
还是在内室收拾衣物的璧青闻声出来,指指袖丹,又指指许阙,道:“没规矩,郡主面前也能这般放肆了?待回了京里,要请嬷嬷来给你们紧紧规矩了。”
温憬仪一回写云居便宣布了她与宣晟即将回京的消息 ,此讯一出,譬如石子投湖激起涟漪。因时间紧促,众人都开始忙碌起来,收捡整理各种行装。
“正是,璧青,还是你最好。这两个丫头都疯了,莫不是吃了云浦山上的毒蘑菇,伤了脑子?”好歹还有一个正常人,温憬仪顿时来了底气,反问二人。
袖丹笑嘻嘻地,也不解释,只回她:“郡主,奴婢们今日确实上了趟山,只不过并非去采蘑菇,而是怕郡主冷,去给您送披风的。谁知,郡主并不需要,害得奴婢们白跑一趟。”
此话何意?
温憬仪浑然摸不着头脑,甚至一旁的璧青都忍俊不禁,连忙用手帕掩唇。
见温憬仪看她,璧青才压低了声音,道:“郡主有所不知,今日她二人互不肯认错,奴婢便罚她们一道去给您送披风。她二人在山庄里没头苍蝇似的乱绕,多亏了许阙识路,听护卫说少师大人带着您去了天权楼,便径直过去了。谁知,她们到了天权楼下,却瞧见您和少师大人……”
相拥而立。
这四个字,璧青忍了羞意,说不出口。
只觉“腾”的一下,温憬仪白玉似的脸颊烧得通红,双眼如沾了蜂蜜一般亮晶晶地要滴淌下泪花来,在暗黄色灯光下更显得艳色如炽,灼人心扉。
她喃喃不知该作何反应,头脑一片空白,霎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趁此机会,袖丹忙朝着许阙使眼色,许阙会意放下手头活计,二人相携一道偷偷溜出了主屋。
良久,温憬仪猛地扑身在桌子上,发出低低呜咽声。
璧青吓了一跳,怕她心里觉得丢了面子过不去,忙上前查看她的情形,就听她藏在臂弯内,如泣如诉哼哼唧唧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没脸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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