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憬仪正疑惑何人拦住她,那小太监已快步走到马车边,低声道:“郡主,奴婢奉少师大人之命,前来送信。今日无论太后向您提及何种要求,切莫答应,只需糊弄过去,一切有少师大人。”
竟是师兄!她昨夜才接到传召,师兄一早便安排了人在这里传信。他所言,也与昨夜冯子阶的建议如出一辙。
在她无知无觉的地方,师兄一直在关注着、保护着她。
温憬仪心下大定,同样回以低声:“多谢公公,麻烦你替我回信,叫他不必担心,我自有应对。”
底气十足,以致于温憬仪进了泰和宫,瞧见徐太后那张透着虚伪的笑面时,头一次有了笃定沉稳的心态,甚至猜得到她会如何开口。
果不其然,她前脚踏入殿门,朝太后行过礼起身,后脚太后便半是嗔怪半是意有所指地对秦姑姑说道:“这没良心的憬丫头,哀家惦记她多日,她倒好,在外头玩得连家也不想回了。瞧瞧这面色红润的小模样,看样子这两月在外,日子定是过得不错。”
话语里透着十分亲昵,若在外人看来,定以为她们是亲亲的祖孙女,而非毫无血缘关系的二人。
温憬仪心中漫生抵触,表情却纹丝未动,她款款落座,口中娇嗔道:“皇祖母又取笑人家,孙女虽然人在外,可时时不忘在佛前为您诵经祈福,求观音菩萨保佑您与陛下身体康健,长命千岁呢。”
徐太后掩唇大笑:“哎哟哟,千岁,那我岂不是活成老妖精了!”
观太后今日态度,比从前任何一次温憬仪来拜见都要热络,她心中自然清楚缘由,却也不动声色,只端坐在椅子上,看太后表演。
只有有求于人,才会低声下气。于太后而言,多给几个笑脸,便已是放低姿态了。
几句寒暄过后,徐太后貌似无意提起温洳贞来:“景德与赵家小子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开春之后,如今她父皇将她拘在昭阳宫学规矩,不许她再回翠微宫,连蕙妃那头都叫皇帝冷落了。她们母女做出这没脸没皮的亏心事,还能好好地,当真是便宜她们了!”
或许徐太后以为温憬仪与温洳贞不睦,说些温洳贞和蕙妃的落魄事给她听,便能令她高兴,是以才如此不给她母女留脸面。
温憬仪心思清明,看透她一言一行背后的目的,愈发警惕。
太后铺垫这么多,恐怕来者不善,不易罢休。
“我知道,这桩婚事着实令你难堪,景德和赵明甫的荒唐事叫你受了不少委屈,哀家又何尝不心疼你。你两个月前说要出京散心,哀家知道了,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唉,真是造孽,若你皇祖父还在,定要狠狠罚这些不懂事的孩子。”
做出如此荒唐离谱的事来,竟是一句不懂事便可轻轻带过?
听她提起皇祖父,温憬仪配合着面露哀戚之色,可心中着实已经没有多少悲伤了。
在云浦知晓了当年真相,皇祖父如今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杀伐决断威严庄重的九州帝王,却再也不是那个和蔼可亲的祖父。
她甚至隐隐感到好笑,当时提出出京游玩,是平乾帝亲自允准的,徐太后以为她不知,净往自己面上贴金。
感觉气氛已经烘托够了,又瞥见温憬仪满面伤感,人在悲伤的时候说什么都会听,徐太后这才语重心长道:“憬丫头,皇祖母曾经说了,定要补偿你。这不,苍南侯府世子得知你解除婚约的消息,立马便求到哀家面前来了。他可是苍南侯唯一的嫡子,将来必要继承家业的。苍南侯府在我朝地位尊崇,褚玄沣光身份上就比赵明甫高出不知多少。哀家看这孩子,相貌出众、仪表堂堂,是个八尺高的豪迈男儿,可堪与你相配。你们二人若有福分结为连理,那可真是天赐的姻缘,天生的金童玉女一对啊!”
看她说到高兴处那副兴奋的样子,便是乡间拉纤保媒的媒婆也不过如此了吧。温憬仪低下了头,面无表情地在心中思索着。
因她低着头,徐太后看不清神情,还以为她是含羞不肯言语,又劝她:“你这丫头对自己的事也太不上心了,眼瞅着再过两个月就是你十八岁的生辰,届时哀家要好好为你举办一场生辰宴,定不叫你被景德比下去。只是,年龄到了,姑娘也是要出嫁的,你一拖再拖连个夫婿都定不下来,传到外头去是要叫人笑话的,你知道吗!”
徐太后说了这一大车话,说得口干舌燥都不见温憬仪接,心中蓦地烦躁不满起来,她朝秦姑姑使了个眼色,端起茶盏来喝茶润燥。
秦姑姑会意,问温憬仪:“我的好郡主,太后娘娘一门心思为你打算,你是如何想的,也该给个回应不是?”
闻言,端坐在檀木椅上,身姿如松的女子慢慢抬起了头,不过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坚决之意,目光澄澈,直视着徐太后,道:“臣女不愿意!”
第58章 人如花
“臣女不愿意!”
温憬仪掷地有声地抛下这句话, 清脆干净,一如她做人的底色。
徐太后一时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不愿意?你再说一遍!”反应过来后,她勃然大怒, 撂下手中握着的玉如意, 骤然起身指着温憬仪高声质问道。
她身旁的秦姑姑简直快被吓傻了。
侍奉太后身旁多年,还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只见徐太后双目圆睁,又细又长的眉毛高高吊起, 下垂的嘴角拉出唇边松垮的皱纹,神情中满是阴狠与不耐。
“太后娘娘息怒, 请听永嘉一言。”对于她这番发作, 温憬仪视若无睹, 只随着太后的动作一道起身,举止恭敬,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不辨喜怒的模样,一开口语调如春雨绵绵。
徐太后胸口剧烈起伏,她眯了眼睛看向温憬仪, 混浊的眼珠里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芒。
“好啊,哀家倒要听听看,你有什么说法!”
说罢, 她坐回榻上, 冷冷道。
温憬仪屈膝行礼,朗声道:“娘娘, 若永嘉未曾理解错, 方才娘娘向我介绍褚世子, 应当是在询问我的意愿。那么臣女的意思很明白, 我不愿意嫁给褚玄沣,他再好, 也并非臣女心悦之人。”
“若臣女理解有误,娘娘并非询问臣女意愿,而是强行指派婚事,请恕臣女不能遵从。不知娘娘是否还记得,当初在南麓行宫中,二公主与赵明甫之事事发后,陛下曾经许诺过臣女什么?”
徐太后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南麓行宫里,平乾帝亲口允诺温憬仪,日后由她亲自择选郡马。
可眼下她竟敢拿这件事来堵自己的嘴,也是徐太后万万不曾想到的。
不过是仰赖着他们母子过活的一个孤女,所有的风光荣耀都来自他们的恩赐,她竟敢不知好歹,一身反骨抵触这桩婚事!
徐太后冷笑数声,连连道:“好好好,你如今是长成了,不把我这多事的老婆子放在眼中,还学会拿皇帝来压制哀家了!你也不想想,当时你自己不争气被人夺了未婚夫,若不是哀家替你出头,你又有什么本事能得到皇帝这句许诺?!到头来,哀家竟成了东郭先生,当初倒不如任由景德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温憬仪蓦地扬起眉眼,那从来温顺的面容,此时忽然放射出不屈且傲气的光芒,她依旧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力带千钧:“人心易变,臣女从不做无谓强求之举。赵明甫读圣贤书多年,行事对错自有心证,他若要改弦易辙,臣女不屑挽留。”
“太后这些年对永嘉的照拂,我并不敢忘,也从未对太后有不敬之心。可若是太后要臣女为这份恩情而勉强自己做不情愿的事,臣女万死不能相从。”
她甚至反问徐太后:“敢问皇祖母,为何对孙女不肯允婚反应如此剧烈?没有苍南侯世子,亦会有别人,孙女真的不明白皇祖母缘何发这么大的火。”
徐太后顿时语塞。
对上温憬仪清透明朗的目光,她甚至有些不敢直视。
良久,徐太后才冷冰冰地告诉她:“你以为哀家是什么心思?随便你,今日你拒了这桩婚事,来日哀家也不敢再管郡主别的闲事了。他日你若是后悔,可别再来求哀家。”
“红燕,哀家乏了,送郡主出去。”
闻言,温憬仪站起身来,取下了胸前衣襟处所佩的芙蓉玉压襟,双手奉上道:“臣女忤逆,无颜领受太后赏赐。”
徐太后死死盯住她,秦姑姑见状,疾步上前夺过那枚压襟。
温憬仪跪地叩首拜礼,而后不带一丝留恋地干净利落转身离去。
头一次,她步出泰和宫的大门,不再是满腹心事,而是一身轻松。
外头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雪,雪色朦胧,温憬仪甚至有闲情逸致沿着宫道缓步散行,观红梅吐蕊,含苞欲放。
行至梅树纷杂处,有冷香幽幽袭来,沁人肺腑。
壁青打量四周无人,低语道:“郡主,太后娘娘今日发了好大的火,只怕不会善罢甘休。那褚世子也当真无礼,问都不问您的意思就求去太后面前,现在闹到这地步,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温憬仪淡淡一笑,抬手折下盛开得正好的红梅一枝。
那艳色炽烈的梅花上犹有几片晶莹剔透的雪花附着,绽放在温憬仪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指尖,美得动人心魄。
壁青听见她道:“冰雪白茫茫的世界里,偏生开出这般红得似火的花来,暗香不断,是冬日独一面的风景,多好。倘或做人只能和光同尘,连一点真实本性都留不住,又有什么趣。我偏要如这花似的,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今日是许阙与壁青陪她入宫,听闻她如此说,许阙亦应道:“郡主这话说得好!”
温憬仪笑着用那梅枝点了点许阙,道:“走吧,今日入宫的事情还多着呢。这个光景,陛下那头应当已忙完了朝政,现在过去正合适。”
三人一道往养心殿去,那大太监远远便瞧见温憬仪身披大红貂裘披风缓步而来,在一地白雪中格外醒目,他连忙迎下汉白玉丹陛来,热络道:“郡主可算来了,陛下批阅过奏折,眼下正歇息,还问了两次您呢。”
两次?
温憬仪朝太监温声道谢,而后便入了殿内。
平乾帝正斜靠在明黄软枕上看书,见她进来,便搁下了手头的书卷,吩咐她落座。
温憬仪行过礼,早有宫女送了热热的燕窝羹来,她道了谢便端起来小口小口吃。一早起床后就入宫,她正饿得难受。
平乾帝看她吃得香,和蔼道:“慢点吃,锦屏,再给郡主上些点心来。”
那掌事宫女动作利落,很快又上了几样热热的点心,温憬仪朝平乾帝笑笑,也不再客气,一样吃了些。
好不容易腹中不再空虚,她这才重振精神。
“陛下见谅,臣女在外这两月将性子放纵得散漫了,在御前没规矩,皇叔父可不要罚我。”她知道因着温洳贞的缘故,平乾帝对她们这些女儿家总是格外宽容,也敢在他面前大着胆子放肆几回撒撒娇。
果不其然,平乾帝开怀大笑道:“你还好意思同朕说这个,若不是你府中出了事,只怕你还舍不得回来吧。”
温憬仪心头“咯噔”一跳。
她尽力使自己面色不改,继续道:“皇叔父错怪憬仪了,我实在是想念太后娘娘和您得紧,这才日夜兼程赶回晏京。就算您今日不宣召我进宫,我也要递了玉帖入宫求见呢。”
平乾帝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问道:“见过太后了?她同你说了什么?”
她敏锐察觉到,陛下的语气不如方才随意自然。
温憬仪双膝跪地,郑重说道:“陛下,臣女有一僭越之问,请陛下恕罪。”
对于她忽然行如此大礼,平乾帝无动于衷,只是一颗一颗摩挲着手中的深绿色翡翠串珠,似在沉思,片刻后,他方道:“说。”
“陛下昔日在南麓行宫应允臣女,今后臣女的夫婿由我自己选定,不知陛下的承诺是否算数?”
语气恭敬,内容却胆大直接。
侍立于殿内的太监宫女不由悄悄瞟向她。
平乾帝颔首:“自然作数。朕乃是天子,君无戏言。”
温憬仪心中大石稍稍落下,这才道:“既然如此,请陛下劝阻太后娘娘,不要将臣女许配给苍南侯世子,臣女不愿嫁给他。”
闻言,平乾帝蓦地止住手头动作,目光直直射向她:“你说太后要把你许配给褚玄沣?”
温憬仪道:“是,臣女已经拒绝了,可也因此令太后娘娘不愉。臣女不孝,竟敢忤逆长辈一片好意,请陛下责罚。”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翡翠珠子偶尔碰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良久,她终于听见平乾帝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此事,是你皇祖母过于挂心你所致,朕自会与她分说。你一贯性格温和,并非桀骜不羁之人,这次便不罚了。你长途奔波劳累,早些回去歇着吧。”
简简单单两句话,便揭过了今日的一场闹剧。
温憬仪终于卸下这沉重的包袱,她知道,后头的事,自然有平乾帝处理。
虽然他话说的委婉,可是语气中的冷淡烦躁却已呼之欲出。
太后今日所为,已然触了平乾帝逆鳞。
可这都与她无关了,即便闹到母子失和的地步,那也是太后种因得果的下场。
才出得养心殿,便觉风雪愈发扑朔汹涌得厉害,狂风卷裹着片片飞雪朝脸上砸来,令她一时连眼睛都睁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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