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宣晟开口安抚她,是已经消了气。可她的名字从他口中唤出来的那一刻,温憬仪就知道自己这次恐怕没有那么侥幸了。
宣晟抬手用指尖触了触她的眼角,从她纤长的睫毛上沾下晶莹泪珠,他看着她哀哀求饶的眼神,叹息着、迟疑着说道:“我该怎么办?”
温憬仪茫然看他,不解何意。
“青青,钝刀割心的痛楚我已经受了十多年。你好不容易予我一点点欢愉,又残忍地将它收回,与其如此,你倒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痛快。”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温憬仪耳内,譬如惊雷。
她的瞳孔瞬间放大,惊得往后倒退一步,磕磕绊绊道:“你、你说什么?”
宣晟收回了手,静静看她,道:“我宁愿有万道酷刑加身,也绝不愿重回过往的那种日子了。这十多年,我没有片刻不痛苦,却求不得半点解脱。”
他那波澜不惊、冰若泠泉的声音下,满是隐忍克制:“我不想做出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来。”
她从未见过如此情状的宣晟,形容憔悴,双眼中都是对红尘的厌倦和困顿。
温憬仪连连摇头潸然泪下,崩溃嚎啕大哭道:“师兄!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她像是被人抛弃的孩子一般,试图伸手去抱宣晟,却被他抬手制止:“不要过来,也不要同情我,宣晟绝不要这般施舍。”
“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我了……”温憬仪哭得抽噎,连喘气都有些困难,她哀哀哭诉着,被宣晟抗拒,令她痛心已极。
宣晟摇摇头:“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不愿之事。你第一次离我而去,与赵明甫定下婚约时,我尚且能抱有希望挣扎求存。你瞒着我离开晏京时,我就做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事,逼迫你、欺负你,桩桩件件都只为了一偿多年心魔执念。这是第三次,我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强行从褚玄沣身边带走,我自诩以正道约束己身,却每每违背信念,已是不堪至极。”
“青青,我不再是你心中曾经那个和煦端方的师兄。你并不知道,这么多年,从前那个宣晟早就变成了被心魔操纵的奴隶。在你看不见的暗处,我连最鄙俗的匹夫也不如。我也只能躲在暗处看着你,无可抑制地肖想你、放任妄念作祟——”
低沉而痛楚的余音还回荡在阁楼,他话未说完,已经被堵在口中。
温憬仪泪眼朦胧地扑到他身前,伸手搂住他的肩膀,颤抖着用自己的唇瓣与他相印,每一次齿舌交织,厮磨纠缠,都带着她无上的勇气,无尽的爱意。
泪水流得又急又凶,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滑落。
自至亲离世后,她从未有如此痛心难当的时刻,心中不断蔓生的难过令她痛不欲生。
宣晟试图伸手推她,却被她搂得更紧,直至二人交缠的唇齿在碰撞中隐隐有铁锈腥气弥漫,他才握住温憬仪细长的脖颈,强制将二人分离。
温憬仪的唇瓣嫣红一片,刺目的血迹甚至蔓延到她的唇角边,触目惊心。
她凄凄一笑,泪水还在失控落下,却对宣晟哽咽着说道:“只有你,自始至终,都只有你。”
宣晟凝视着她,目光如刀,试图割开她谎言的表面。
温憬仪亦含泪回视于他,目光磊落任由他看,良久,宣晟冰封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不要骗我,不要骗我。”他低声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似是哀求。
可他却又如自暴自弃般骤然将温憬仪按入怀中,闭目决然道:“要骗我,就一直骗下去!只要是你,我绝无怨悔。”
他不信她!
温憬仪恨得几欲想咬下他一块肉来,却又不舍,在他温热的怀中哽咽着嚎啕道:“你还不信我!我说只有你,就是只有你!”
宣晟闭目搂她入怀,双手犹在颤抖,他在这短短的几个时刻里,从云端到地狱,几起几落,此时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
他如视至宝,一吻又一吻接连落在温憬仪的额头,清冷如谪仙人的少师大人埋首在她耳后,炙热低语中有卑微的哽咽:“青青,不要离开我,求你。”
温憬仪气得当真不管不顾朝着他的脖子咬了一口,宣晟也就任由她发泄,一声不吭。
她恨恨地想推开他,却被他禁锢着动弹不得,这才作罢,在他怀中闷声说道:“你对我就一点信任都没有吗。”
“是我不对。”宣晟也渐渐冷静了下来,直言不讳认错。
他顿了顿,又道:“从未得到,和得到过又失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滋味。任何事于我而言都是笃定在握,唯独你,令我屡屡有患得患失之感,才会一次次失了分寸。”
温憬仪听着,终于知道他这些年埋藏在心中的,是何等压抑的情绪。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意图并不单纯,却仅仅为了能够靠近她一些,任由她百般利用。
久在黑暗之中,乍见光明的喜悦又怎能与长久的冷寂相抗,为了这一丝稀有的温暖,他用尽一切方法去挽留,却仍然在恐惧着,不知会在哪一刻就忽然失去。
他一直活在悬崖边,今日发生的一切,就是那只将他推下悬崖的手,让从来冷静自持的他大失方寸。
温憬仪心痛于他偶尔流露的脆弱,不禁说道:“你怎么能患得患失,你是万人景仰的少师大人,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师兄,也是我……最心爱的人。”
宣晟终于恢复清明和舒朗,他轻笑一声,道:“我是凡夫俗子,不是神仙。神仙尚有欲求,何况是我。万人景仰又如何,皆非我所愿。有你最后这句话,我才真正是于愿足矣。”
她用手背擦干泪水,抬头看他,却撞入他正好垂下的眼眸,眸光如星河深邃,引人着迷,她置身于其中,久久沉溺,无可自拔。
第69章 珍重
天色亮光一点点被黑暗吞噬, 在江边楼的阁楼里,俯瞰着万家灯火渐次亮起,二人临窗而坐, 一道吃着宣晟命人送上来的晚膳, 一边闲话这些时日的经历。
“痛。”温憬仪才喝了一口汤,就被方才厮磨时咬破的伤处疼得痛呼出声,可怜兮兮地看着宣晟说道。
宣晟无奈地摇头, 伸手欲翻开她的嘴唇,却被她推开手:“不要!丑!”
“……”宣晟失笑, 拿她没有办法:“那你说怎么办?”
温憬仪理直气壮道:“自然是罚你每日给我上药。”
宣晟对她, 无有不应, 何况这点微不足道的要求。
闲篇扯了几句,温憬仪不免好奇:“师兄为何知道我今日在此处?”
宣晟朝她碗内夹了一个肉丸子,才道:“你忘了江边楼是谁的?我一出宫就先回府看你的信,谁知你这几日毫无动静,连信都不往少师府送了。”
温憬仪吐了吐舌头, 不敢说话。
“紧接着又看江边楼整理的奏报,他们受过我叮嘱,凡有你的消息即刻送去。我初看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这段时间与褚玄沣来了楼中两次, 一次约在包厢,一次就是今日, 约在门前堤岸边。”
怪道师兄来得如此之快, 原来云浦山庄已经把江边楼经营成一件探听和传递消息的利器, 简直所向披靡。
思及此, 她忽然想起了明月楼,不禁道:“师兄, 你可知明月楼是谁的暗桩?”
话语里有些许骄傲,还有一点故意的神秘。
宣晟看着她,眼中有星点笑意,一本正经问道:“是谁的?”
“你一定想不到,苍南侯府!”温憬仪小心翼翼咬开肉丸,浓郁香味弥漫唇齿,令她满足不已,道:“褚玄沣这厮虽然可恶,但确实没有对我撒谎。明月楼那位活在传言中,神乎其神的女老板,竟然是他父亲以前的侍女。”
说着,她就把从太子妃上门来访,到那日见月娘的经历尽数道出。
宣晟凝神倾听,时而“嗯”一声,时朝她碗里夹菜,提醒她别光顾着说话。
“总之,月娘是个可怜人,据她所言,苍南侯褚冕知道这次陛下要动真格,把她推出来挡刀也就是早晚的事。她虽也参与了军马走私的经营,但终究是受褚冕牵制,身不由己。她既然有悔改之心,师兄,你救救她好不好。”温憬仪咽下最后一口,急急朝宣晟恳求道。
虽然前晚上她在明月楼对褚玄沣和月娘表现得很防备,可是月娘的故事太过悲惨,温憬仪本就是个心肠极软的人,听闻如此惨事,内心早已被打动。
宣晟太过了解她的性格,闻言反问她:“我问你,若他们意在求我相救,为何不直接来找我,却偏偏找上了你?”
此话一出,引得温憬仪怔了许久。
她试图解释:“或许是因为你在宫里,他们没有办法了,这才找到我。”
对此,宣晟不置可否,而是又问了她一个问题:“那我再问你,从褚玄沣进京到现在,他与我见面数次,为何从不开口提及此事?偏要等到我被关在宫里之时,趁你被太子妃威逼,才找上你。”
看出温憬仪哑口无言,他才揉揉她的脑袋,宠溺而无奈地说道:“青青,你心地善良,虽然对外人有起码的戒心,可又岂是那些善弄人心之辈的对手。我本不想带你回京,就是不愿叫你面对这种事情。”
温憬仪心中隐隐有些害怕,又有些不服气,道:“可是月娘所说的是真的!那日她将苍南侯给她的印信展示与我看,还有部分往来书信,这些东西定然做不得假。否则即便能取信于我,也瞒不过你啊。”
“他们自然要说实话,本就是为了取信于你,他们若还敢欺瞒,无异于自寻死路。”宣晟淡淡地回她,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瞥见温憬仪面上的疑惑神色,他知道她已经被这一切搞得糊涂了。
他柔了声音,解释道:“褚玄沣蓄意接近你,就是为了试探你我之间的关系。他不知何时看出端倪,察觉出我与你情非泛泛,这才起了利用你的心思。可他不确定我究竟有多重视你,生怕我们只是普通师兄妹之情,就一面利用纪月娘示弱来博得你的同情,一面将你带到他身边,试探我的反应。我明知他居心,也不得不走入他设下的陷阱中。眼下,他已经知道我对你是何等珍重,自然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虽然充满了厌恶,但宣晟也不得不承认道:“这个褚玄沣,我从前确是小看他了,能将人心算到如此地步,连我也难逃笼网,他称得上是个人物。”
听闻此言,温憬仪混身鸡皮疙瘩都不禁冒出来。
怪不得,今日褚玄沣见到宣晟时所说的那句“竟然真的是他”,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模样,好像对什么都浑然不在意,谁知竟然有如此细腻的心思。那他从始至终说喜欢我,莫非都是骗人的?”她后怕地问道。
宣晟察觉到她身子微微发颤,起身关上窗户,道:“他生性骄傲,不屑撒谎,说喜欢你不会有假,只不过这份喜欢里有几分是征服欲作祟,有几分出自真心,就只有他知晓了。自古英雄爱美人,你的名声在晏京不小,他这种眼高于顶的货色,何尝不想得到你,视作他人生里的一份功勋。”
闻言,温憬仪主动坐到他身旁,促狭地问他:“那师兄是因为什么喜欢我的?”
谁知宣晟只是专心地凝视着她,目光一点一点描摹着她的轮廓,低声道:“下次你去我府中,我再告诉你。”
直白的情意从他眼神中流露,令温憬仪怦然心动,她移开眼神,耳廓发红,“嗯”了一声,才道:“师兄,你今日不应该来的。褚玄沣再狡猾,在你面前也不过是小菜一碟,你不来,他就不会有机可乘,我也不会惹你这般失意,说起来,都怪他。”
宣晟摇摇头,道:“你在他身边,我如何能安心。虽然他有求于你,不会伤人,可……”
他蓦然陷入沉默 ,后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温憬仪睁大了眼睛,一双狐狸眼还有些红肿,直直看着他:“可是什么?”
可是,若褚玄沣真的有一丝可能,让温憬仪心动,他只怕会后悔莫及。
宣晟笑了笑,笑容中满是自嘲,道:“没什么,只要你平安,我别无所求。”
温憬仪却不追问,善解人意道:“好吧,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褚玄沣这般大费周章,就为了让我替他在你面前求情?难道他想让你放过苍南侯府,不要追究军马走私?这怎么可能呢。你说他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他还要做什么?”
“苍南侯府此番倾覆是注定的命运,谁都挽救不了。”宣晟知道她畏寒,下意识将她笼入怀中,道:“他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不会把自己绑在苍南侯府这艘注定要沉没的大船上。与其螳臂当车,不如另谋出路。他知道倘若直接来找我,我绝不会松口。可是你不一样,你心软,人又善良,打动你很容易,若是你心甘情愿替他们求情,我很大可能不会拒绝。”
宣晟的声音在这江边寒夜中,不疾不徐,温柔有力:“他是个赌徒,赌运很好,确实不曾猜错。在看到我出现的那一刻,他接下来需要做的,就只有等待我的召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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