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宣晟反松懈了神情,一扫方才的凝重,淡淡道:“冥顽不灵,屡教不改,我与你早已无话可说,何必白费口舌。”
温勉看着他,忽然道:“昔年云浦山上你曾说过,我虽落魄也不该消颓,固然上天待我以不公,但活这一生,总要与天相争一次。宣晟,因为这句话,我从那时起便视你如知己。今时今日你我反目,我不杀你,你自行了断,也算是全了我们最后一分知己之情。”
确然是宣晟说过的话。
天之骄子如他二人,在外人眼中是风光无限、前途无量,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个中辛酸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当时年轻气盛,心怀不甘、不忿,欲望捏在手中,沉甸甸压人却怎么也放不下,这是宣晟劝他的话,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心声。
不过一瞬恍惚,宣晟收束神思回到眼下,漠然以对:“今夜你我之间总有一死,不必手下留情。”
温勉长眉耸立,满面阴狠连连点头:“好,好,既然如此——”
话至一半,忽被宣晟打断:“你方才让我猜测火药设置在何处,我并非算无遗策,但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人懂得‘黄雀在后’的道理。”
温勉看着他,先是有一瞬紧张流露,而后才道:“你在虚张声势。今夜京城内外早已被我安排妥当,围得铁桶一般,任谁来都不可能撬开口子。宣晟,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认输吧。”
至此,宣晟唇边隐有笑意:“温勉,这一晚上我在此处与你浪费口舌,你以为,我在等什么?”
闻言,温勉脸色骤变。
他眼珠稍稍转动,而后猛然看向宣晟,道:“是谁?!”
宣晟找来的援兵,是谁?!
“温憬仪呢?你把她安排去了何处?今夜我为何不曾见她出席?!”温勉神思敏捷,片刻时间已经想过无数人选,他猛然忆起宣晟最在意的那人,今夜从头到尾都不曾露面!
他这惊弓之鸟一般的警觉落在宣晟眼中,他不由道:“温勉,你已经大失分寸,若还要负隅顽抗,迟早落败。”
温勉毫不犹豫转身施动轻功朝殿外飞去。
见状,宣晟眉目微沉,足下用力紧随其后,不让他有逃脱之机。
殿外浓黑夜色下,唯一的光芒是军士们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
空旷广场上覆满皑皑白雪,白雪之上,跪着素日不可一世的贵人们。
他们此刻战战兢兢,腊月霜雪的冰寒令他们瑟瑟发抖,不少人经受不住严寒晕厥过去,残存意识的其余人,也都苦不堪言。
今夜的噩梦,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温勉抢先一步冲出大殿,却并未逃脱,而是劈手夺过了那把放置于高台上泛着莹莹寒光的匕首,紧接着目光锐利锁定目标,身形迅猛如苍鹰扑食一般直直扑向跪着的人群中,推开低眉顺目的丁昭仪,一把揪住她怀中的温选,又朝天空中腾越飞去。
转眼间温勉挟持着温选几个起落,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宫门屋檐的高处。
丁昭仪跌倒在雪地中,字字泣血撕心裂肺地喊道:“阿选!!”
宣晟追出殿门外看见这一幕猝然重重皱眉,将轻功施展到极致紧追温勉不放。
端门高耸的屋脊之上,温勉一手紧紧抓住温选的衣领,一手负于身后,傲然而立,口中呵斥不断挣扎的温选道:“不准动!再动我就把你扔下去摔死!”
生死当头,温选不顾他的威胁,只拼了命地蹬腿挣扎,一面使出吃奶的力气呐喊道:“贼子放开我!放开我!”
温勉烦不胜烦索性将温选双手反剪控住,又撕下衣摆塞入他口中,一面极目远眺皇宫之外的动向。
端门是宫内第二门,凡入宫必经此门。他来此处既可观察京城动向,又可掌控手下人马。
温长策信不过任何人,必须亲自来此处镇守方能获得一丝安心。
除夕之夜,竟会袭来如此猛烈的风雪,片片干净纯白的雪花打着旋儿飘落在他们的身上,洗不去包藏祸心的黑暗罪恶。
宣晟落身在他对面,压抑不住汹涌怒意道:“温长策!稚子何辜,你丧心病狂至极,对幼童下手!”
温勉反唇相讥:“稚子何辜?生为温氏后人,学不会面对生死,又谈何统御天下?我今日给我这好堂弟上了一课,可比你这太子少师尽职尽责多了!”
他越说越怒:“宣茂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了主意要扶持这小崽子上位,你好挟天子以令诸侯!你何必舍近求远,倘若与我同谋,江山照样在握,你却偏要处处与我作对!!”
“我告诉你,光凭这一条,今夜温选必须死!”
说罢,他将温选困在怀中,胳膊勒住温选的脖颈,令他无法动弹。
方才他眺望时,只见本该夜色沉沉的京城中竟然一反常态灯火通明,似有兵马涌动。
计划中的沉寂已被打破,一旦引起京城上下警觉,篡位夺城之事便会难上加难!
都怪宣晟,处处坏他的事!
温勉心中又焦又躁,威胁宣晟道:“给你半个时辰让你们的人马从京城中滚出去!否则,我立时就让这小崽子毙命!”
宣晟眉眼不动,脚下轻移,谁料温勉此刻警惕万分,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见他稍有异动便胳膊一紧,让怀中的温选开始挣扎着翻白眼。
“温长策!”宣晟额头青筋不断跳动,却一步都不敢再往前靠近。
倘若温选出事,他还有何颜面再见青青!
温勉不负声名,机敏善断。他不知何时看穿了宣晟要扶持温选上位的心思,竟能在无路可逃的死局中抓住一丝机会!而这份心思,即便是温憬仪,宣晟都不曾透露过半分。
此刻局势逆转,宣晟紧握双拳,默默看着他,终于颔首:“好,我答应你。你先放下他,不可伤他性命!”
温勉脸颊肌肉跳动,皮笑肉不笑:“看来我赌得不错啊,既如此,我何时掌控了京城,他何时才能脱险!”
京城中还有大量火药留存,倘若此刻撤出兵马,那整个晏京便会如软柿子一般任由温长策搓扁揉圆,予取予求。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也是宣晟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看出他的犹豫,温勉再度警告:“只有半个时辰,宣晟,你慢慢犹豫吧!你不是很喜欢救无辜之人吗?我倒要看看,今夜你会作何选择?”
说着,他又开始桀桀笑个不停。
将人逼到墙角,看他们百般为难出丑的样子,实在是他今生最大的乐趣!
当日在中极殿前被他几句讥讽奚落就寻死的废物是如此,今日的宣晟亦是如此,真是要多畅快就有多畅快!
看着渐渐虚弱的温选,宣晟投鼠忌器,踌躇不前。
正在此时,一道清越明亮干净清脆的嗓音划破雪夜肃静,带着三分焦灼、三分欣喜,传入几人耳中:“师兄!”
第97章 不回头
宣晟情不自禁顺着声音来处看去, 眸光凝滞在那一片嫩黄色的身影上,久久挪不开。
温勉听闻此声,不免仰天长笑, 道:“真是天助我也!温憬仪也来了, 这下有好戏——”
说着,温勉得意忘形地转头看向脚下宫门处,目光所到之处, 令他余下的话语尽数哽在喉咙间。
风雪渐大,无情寒风呼啸着卷起宁莳雪白色披风的一角, 露出她内里裙摆处精致的月影白红蕊梅花刻绣。
她的每条衣裙, 都会在裙角处绣上暗纹红蕊白梅, 这是独属于她的偏好和印记。
温勉肆意张狂的笑容僵在面上,他如木雕般艰难地移动脖颈,从下而上缓缓看向这身衣裙的主人。
宁莳的脸蛋被披风领口的一圈白狐绒环绕,衬得她素颜如洗,白净如玉。
毫无血色的面庞上唯有一双温柔黛眉勾勒出姣好形状, 眉下是一对暗藏了浅浅愁绪、更多不解疑惑的明眸。
高踞端门脊兽之上,与少师大人遥相对峙的那人,身姿高大挺拔, 衣摆被烈烈狂风吹得不断后翻, 怀中还挟持着一小儿。
虽然夜色下宁莳难以看清他的面容,但是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和他投向自己的眼神, 似乎隐隐约约都在指向她心中的那个答案。
她忍不住轻启樱唇, 迟疑道:“是你吗?白公子?”
声音中带着些许羸弱的喘息, 被冬夜雪风送入其他人耳中。
“白公子”三字一出口, 温勉浑身譬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硬呆滞。
“不——”温勉才说一字, 忽而住口不言。
宁莳借着些微雪色,勉强能看见他脸上的模样,虽然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却始终不敢确定,直至听见他此声与记忆中熟悉的调笑重叠,方才能够笃定猜测。
她喃喃低语的语调里布满沉重和悲凉的不可置信:“真的是你,白公子,你为何要挟持四皇子,为何要……做出这些残忍无道的事?”
她与温憬仪一路行来,亲眼目睹京城百姓惊慌失措,又见皇宫中七零八落躺了遍地的尸体,铁锈般的血腥味尚且回荡在鼻尖,宛如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这一切令宁莳恍如置身虚空,她目光直直凝望温勉,澄澈瞳仁中映着站在高处俯瞰的他,眸光被清浅泪水荡漾着泛起波澜,波折了他的身影。
除夕之夜,本该是阖家团圆喜庆满满的时节,却偏偏在今夜发生这等惨绝人寰的不祥之事。
不知多少父母在今夜丧了儿女,多少夫妻失去挚爱,他们甚至没有告别的机会,便无端端失去性命,永生都看不见新年的第一缕晨曦曙光。
而这一切罪恶的起始,竟是源于她多年前救下的一个人——
同样的风雪夜,同样的他和她,境况截然不同,身份天翻地覆,可被改变了命运的,又何止是他们二人!
一股火辣辣的痛意猛然间自肺腑腾升,直冲冲地朝着宁莳的喉咙、唇齿袭来,温憬仪只听“哇”的一声,竟是身旁的宁莳遽然吐出一大口鲜红血液!
“宁姐姐!”温憬仪大受惊吓,惶惶然扶住宁莳,口中忙不迭唤着她,隐隐带了哭腔。
温勉见状,僵硬神色顿时被抛掷九霄云外,他一把将温选从怀中丢开,展开双臂直直飞向温憬仪二人。
温选只会些拳脚,从未习过轻功,被他从高处抛落,吓得失声大叫。
宣晟抓住时机,身形如电朝温选飞越,于半空中一把接住他,二人得以平安落地。
这一群人中,温选只熟悉温憬仪,脚才碰地便大喊“姐姐”,抬腿就要朝她奔去,却被宣晟拎住了后领,动弹不得。
鲜血浸红了宁莳胸口的衣襟,刺目的深红色渐渐顺着雪白衣裙洇开,星星点点溅落在裙摆处的血滴仿若有人给白梅染就艳色,凄美绝伦,似要怒放尽最后一分花容。
宁莳不堪重负般跌倒在温憬仪怀中,温憬仪承受不住她失控的重量,只得手忙脚乱抱住宁莳,二人一道跌撞着倒在宫门石阶之上。
温憬仪哭喊道:“宁姐姐,我这就带你离开,什么国公府和庆王,我们都不要管了!”
白日间还与她谈天说地活生生的人,此刻却进气无多地躺在她怀中,露出濒死征兆,温憬仪接受不了这般冲击,心痛至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滴滴如珠泪水接连滑落。
宁莳只觉呼吸时肺腑有如刀刮之痛,痛不欲生,每一次空气吸入时都带起一片火辣辣的痛痒,让她忍不住连连咳嗽,却愈发痛得厉害。
她虚弱无力道:“不走……”
温憬仪哽咽难停,只能紧紧抱着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为她带来一些温暖。
温勉重重落身在她二人跟前,带来的气流激起满地雪粒,飘旋着围绕在他们四周。
宁莳看他的眼神一如方才清明干净,唯独眼角那滴欲坠未坠的泪珠被严寒凝结成冰,纵然身体传来痛楚不断,她仍旧断断续续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今日之杀孽,全因她昔年一念之仁。
欲恨还悔。
温勉平日的能言善辩,在此刻尽数化作寂然无声。
他眼神中的阴鸷荡然无存,抬眸时沉沉撞入宁莳眼底,语气轻得像天空中的飘雪一样:“宁莳,我叫温勉。”
宁莳看他的神情淡漠,虚弱面容白得发透,像一尊易碎的琉璃。
“温公子……”说着,她的唇边不断有鲜血溢出,宁莳吃力地说道:“求你……不要一错再错……”
宣晟抱着温选来到温憬仪身旁,只见她抱着宁莳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便把温选放在地上,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给她以支持。
温勉看着宁莳,她的眼神中满是祈求,再如何铁石心肠也难以拒绝。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温勉轻笑一声,可惜笑音被吹散在寒风中,渺渺茫茫,“我等着别人来取我的性命。在此之前,我绝不回头。”
宁莳的眼神霎时黯淡下去,温憬仪紧紧搂着她,咬牙切齿地斥道:“你害了那么多人,就算是死你一个,也抵消不了你做的孽!”
“哈哈哈!”
温勉不屑大笑数声,浓眉高挑,眼神犀锐看向温憬仪,冷冷吐出两字:“无知。”
“无知的是你!”
一道浑厚高昂的声音随着主人从天而降,除却宁莳与宣晟,其余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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