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勉猖獗的笑化为不可思议的惊愕:“怎么是你!?”
自飞檐翘角的高耸宫门处飞越而来的褚玄沣,衣袍被朔风吹得飘然,落地时刻他将手中佩剑往雪地上重重砸下,两相碰撞发住金石铮鸣声。
此举力贯千钧,激起飞雪无数。
温选藏身在宣晟身后,好奇地探出个头来偷偷张望。
环视众人一圈后,他龇牙一笑,像草原上的狼王森然莫测,对温勉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就别废话,开打!”
话音未落,他提剑就作势要向温勉砍去。
宣晟终于开口:“住手。”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断。
褚玄沣身形一顿,宝剑悬于半空中,主人悻悻然“哼”了一声,这才作罢。
“是你!”温勉看向宣晟,面目狰狞:“你何时与他勾结?褚玄沣,你堂堂侯府世子,竟也肯受人驱策,真是枉为铁血男儿!”
后一句,是转而对褚玄沣发出的质疑。
褚玄沣冷笑道:“少来这套!谁人能驱策我?褚某今日前来,只为救郡主于水火护她周全,好叫她知道,我也是盖世的英雄。”
宣晟对此不予置评,只淡淡问道:“城内的火药如何?”
褚玄沣看了看对他方才的出言不逊毫无反应,只有满面哀伤的温憬仪,方道:“清干净了,火药大多放置于坊市中,他们人手有限,多数来围攻皇宫,能在城中活动的并不多。我麾下铁骑不过一个时辰就打理得干干净净,小菜一碟而已!”
甚至口出狂言:“五城兵马司的脓包们,再来一倍人马也不够我塞牙缝的。”
他又看向温勉,不满道:“喂,不是我说你,你要皇位就堂堂正正地争,拿平头老百姓开刀做甚?光你爹娘是人,别人的爹娘死了就无所谓?我生平最恨你这种人,满肚子阴谋诡计,真功夫拿不出半点,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将他方才的尖酸挑拨之言又还给了他。
自褚玄沣回应宣晟开始,温勉便不发一言。
历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此番结局已经落定,他有三寸不烂之舌,却从不做无谓口舌之争。
只是他的眼神中有悲凉隐露,引人唏嘘。
宣晟将温憬仪拢在臂中,不疾不徐道:“温勉,我今夜已说过,不会再与你白费口舌。但你所造罪孽,必须由你一己承担,届时公道自有人心定论。”
“宣晟,是我棋差一招。”温勉收了一瞬流露的失措,转而满不在乎说道:“这里头的死鬼,你爱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都杀了最好。”
倏尔,他话锋一转,厉声嚣狂道:“但是我的命,除了我自己,谁都拿不走!”
说罢,温勉扫过身旁一眼,趁所有人来不及反应时,乘风而起,梯云纵腾,矫健的身影顷刻间便消失在苍茫风雪夜中。
褚玄沣不防他说跑就跑,顿时横眉竖眼高声朝夜空喝道:“竖子!”
宣晟已道:“他跑不掉,先处理好眼下之事。”
他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安排:“陛下垂危,我稍后会带庄先生去为他诊治。宫中关押着大量朝中重臣及家眷,你现在带人赶去解救。宁昆和宁晔投靠温勉,他们此刻恐怕还不知情,仍旧带兵驻守在端门前,务必多加小心——”
温憬仪含泪出言打断他:“师兄!先救宁姐姐!”
宁莳气若游丝道:“不,少师大人,请你先救陛下和宫中的人……我父亲、兄长,做出不义之事,害了那么多人……”
温憬仪忍不住道:“宁姐姐,不管他们做过什么都与你无关,你务必养好身体,不要自责。”
闻言,宁莳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缕苍凉的笑意。
温憬仪察觉到宁莳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发抖,向宣晟投去求助的眼神。
宣晟俯下身来,对宁莳道:“郡主既然开口,我便不会违背她的意愿。何况,我本就要回府中去带庄先生入宫,宫中之事自有褚玄沣处理,不必担心。冒犯了。”
说罢,他亲自抱起宁莳,转头回温憬仪以安抚。
褚玄沣撇撇嘴,想说点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他身边的温选自然而然抓住了温憬仪的手,哭丧着脸道:“姐姐,我母妃还在里面。”
温憬仪骤然驻足,正欲对褚玄沣开口,宣晟已经道:“放心,他知道怎么做的。宁小姐的伤势必须要请庄先生诊治,不能再耽误了。”
这种关头,褚玄沣还忍不住嘴欠两句:”殿下,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哭哭啼啼的可不行啊。”
温选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拉拉温憬仪的手问她:“姐姐,还会不会有坏人再来?”
这一夜,先是温煜,后是温勉,一个个粉墨登场,变故接二连三发生,着实给温选幼小的心灵造成极大冲击。
他什么都不怕,就怕母妃会被坏人伤害。
温憬仪拉着他的手,跟上宣晟的脚步,轻声道:“不会了,子时已过,新岁来临,等天亮就什么都好了。”
第98章 祸福
长夜漫漫, 距离天亮时辰尚早,黑暗的阴霾褪去仍需时间。
在少师府迎接他们的,除了仍在养伤的顾焰, 竟还有温沁。
除了丁昭仪与温选, 温沁便是温憬仪在城外时最为挂心之人。
此刻姐妹二人重相见,彼此都安然无恙,心中多少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恍惚感。
温憬仪亲自经历了变故, 仍有种不真实的触感,而温沁则心有余悸。
“我母妃就是不肯答应我嫁给顾焰, 一气之下, 我也不肯答应出席宫宴, 他们被我气得不轻,索性就都没去。谁知,竟然逃过一劫!若是今夜我们去了宫中,此刻恐怕生死未卜。”
她陪着温憬仪守在厢房正堂,卧房里, 庄先生正在为宁莳诊治病情。
二人轻声低语,围烛夜话,温沁向她解释自己为何除夕夜竟也不在王府的缘故。
“我在王府待得气闷, 索性自己跑来少师府看顾焰。正与他说着话, 忽然院子里闹闹哄哄的,许汶冲进来, 说是接到了许阙的信号, 京中会有异变, 让我们安分待在少师府不准离开。”
“紧接着没多久, 外头隐隐约约便传来了马匹嘶鸣,刀剑摩擦声, 我心知不好,又担心我父王母妃,当真是要急得发疯。”
“还好后来许汶通知我们,说是又来了一支军队,看阵仗与先前那些人并不相似,他们四处清理火药,还大声吆喝警告,不准任何人随意燃放火炮爆竹。”
温沁滔滔不绝地诉说着,今夜紧张害怕时积压的情绪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让她一股脑地不断倾诉。
温勉此人,狠辣至极。
除夕夜燃放爆竹本就是习俗,他处心积虑将大量火药设置在坊市间,倘若有人不慎点燃,届时火药燃烧,京中房屋挨家挨户成群坐落,一旦起火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你——”温憬仪无奈地看着她,却又有些庆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倘或顾焰没有遇刺,你们的心意便没有拨云见月的机会,你也不会为了他执意不去宫宴,从而逃过一劫。看来祸福相倚,也是冥冥中注定。”
温沁经过这遭,褪去了从前的天真,成熟许多,反过头来宽慰她:“所以我们都不要忧心忡忡了,我相信宁姐姐不会有事的。既然祸福相倚,她的福运自然还在后头。”
她看出温憬仪的担忧,便着意开解。
话虽如此,但温憬仪心中却始终被不安环绕。
宁莳在宫门前吐出的那口血,实在吓人。她本就体弱,骤然吐血并非吉兆。
宣晟换过衣服来时,只见温憬仪黛眉紧锁,怔怔发着呆,不由蹙眉。
温沁见少师大人来了,便自觉起身让开位置,对温憬仪道:“我先去看看顾焰,宁姐姐这里有什么情况你及时派人唤我。“
说罢就先行开溜。
温沁果然是练出了眼力见,她前脚走,后脚温憬仪便起身乳燕投怀般扑进了宣晟极具安全感的怀抱中。
宣晟的怀中总是携着云浦的芳草清雅气息,想来制成安神香所用的材料便有这一味草药,因而温憬仪一闻到这个气味便十足放松、惬意。
等等、安神香?
在这个不是很合适的地点、时间,温憬仪靠在他胸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师兄,你这些年都要靠安神香才能入睡吗?”
若非极大量地使用,怎么会连衣物都浸染了这股气味。
饶是宣晟,也不免有无奈失笑:“此刻你最想问的,是这个吗?”
温憬仪极认真地“嗯”了一声,说道:“我想关心的人太多,但是最关心的人永远都是你。我答应过你,要对你倾心以待,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宣晟温热手掌覆着她的后脑勺,温柔道:“我很喜欢。”
他的声音磁性低沉,说起往事时已多了释然:“从前想求的太多,欲壑难填,心静不下来才会难以成眠。我虽不修佛法,但也听闻佛家有七苦,求不得为最苦。初次听闻时,倒是反反复复思索咀嚼这话许久,悟出了些禅意。”
“不要。”温憬仪听不得这个,她娇声娇气道:“禅意有什么好悟的,难不成你还要追随你的大师傅出家做和尚吗?我不许。”
霸道又娇蛮,宣晟极少看到她流露这一面,却格外喜欢。
他拍拍温憬仪,像安抚,像哄劝:“我初识学字,便是大师傅手把手教我书写‘为生民立命’。他深知我的心性,从未教我读过佛经。再说,出家人断七情六欲,我一介凡夫,身旁有意中人相伴,甘于投身红尘,自问难以做到超凡脱俗。”
温憬仪一时忘情,忍不住温顺地蹭了蹭他。
二人话题扯得远了些,还是宣晟拿回主导权来:“你今夜怎么会忽然回京?此举十分冒险,看到你突兀出现的那一刻,我心中不住庆幸自己提前让褚玄沣控制好京城。青青,你不该来。”
说起此事,温憬仪不再伏在他怀中,而是气恼地站直了身子瞪他道:“师兄还说!你为什么要提前支开我,自己以身犯险?!是谁说要与我生死与共,不离不弃,你违背了许下的诺言,要不是今晚情况紧急,我真不想理你。”
她会夤夜冒风雪前来,必然是看破了自己的筹谋,宣晟自知此番温憬仪必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索性认错得干脆:“是我不对,但就算再来一次,我也依旧不改初衷。”
道歉,但不肯改。
温憬仪气结:“你怎么能这样!如果易地而处,你会同意我丢下你独自冒险吗?你知不知道我猜到你计划的那一刻,心都快凉透了!”
宣晟极难得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墨瞳如漆凝注于她的面庞之上,似悔似愧,显得一副俊朗玉面格外温柔。
停顿久久后,他终于道:“青青,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温憬仪摇头:“我不需要你向我保证不会再有这种事,我只要你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陪在你身边的都是我。”
此话一出,宣晟怔然看她,看得温憬仪都有些不明所以时,他轻笑一声,答她:“好。”
顿了顿,他又问出心中疑惑:“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发现京城有异变的?”
说起此事,温憬仪格外气愤难平:“都说虎毒不食子,可是宁国公却恨不得将宁姐姐推入深渊置之死地!他与温煜勾结,火药竟然就存放在宁姐姐养病的别庄里。丝毫不顾及事发后宁姐姐的处境,也不怕火药若是意外引爆该有多危险!”
宣晟面色沉凝,他将温憬仪安排去宁莳别庄,本就是考虑到与宁国公的女儿在一处,必不会出事。
谁知宁国公竟然铤而走险,倘若火药出状况,他的女儿就会首当其冲遭殃。
那温憬仪……
光如此想想,都能令人惊出一身冷汗。
他冷冷道:“宁国公壮志不小,权衡风险与利得之下,连亲女儿的性命都可以不在乎。若是温煜可堪托付,说不定真能成事,只可惜,天不助他,遇到了温勉。”
温憬仪知晓真相后积压在心底的气愤终于找到倾诉宣泄的出口,顿时道:“师兄,你一定不要轻易放过宁国公和温煜他们,用心太歹毒了!如果不是护卫别庄的祝大人最后找到我们说出实情,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宁姐姐开口。被最信任的亲人当成工具利用、出卖,害她今夜吐出那口血的人,也有她的父亲兄长!”
在别庄中,温憬仪不愿坐等一个结果,下定决心回京找宣晟。
可是怎么对宁莳开口,始终是一个问题,令她深感犹豫。
或许是良心难安,祝超明在她二人谈话难以进展时,进了房中说出实情。
温憬仪一想到宁莳如遭重击的模样,就对温煜和宁国公恨得咬牙切齿。
听出她声音气得发抖,宣晟道:“温煜已经死了,死在温长策手下。”
惊喜来得太突然,温憬仪茫然看向宣晟,瞧见他露出肯定的神色,这才又喜又嗔道:“死得好,真是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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