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此人面容后,继远脸皮一僵。
冯子阶淡淡道:“将荒谬之言奉为纶音,春茗茶舍如今风气大堕,往来茶客再不复昔日名家妙语连珠风范,反倒尽是些庸俗碌碌之辈在此玷污视听,从今后不来也罢。”
语气清淡,却掷地有声。
说罢,他起身朝楼梯走去,众人慑于他言谈中流露出来的高贵气质,纷纷不自觉让开路来。
冯子阶目不旁视,脚下不停,却在行至继远身旁时,冷冷看他一眼,启唇道:“《伤怀赋》乃是先帝赏与盛德太子,而后先王赠与公主的秘作。公主饱读诗书,才情过人,自来欣赏晁宪之与妻子鹣鲽情深。以她的身份、地位,即便将天下珍宝尽数收入囊中又有何难,何须靠不入流的手段来处心积虑谋划?”
“刘继远,你自己是蝇营狗苟的禄蠹,别把人人都想得同你一样窝囊。你岁末考功不过丙等,与其有功夫看公主晒嫁、抑或是去我府上打点送礼妄图改成绩,倒不如好好想想自己今后的出路,少在此放些可笑的厥词!”
年关之后,冯子阶便从兵部调任吏部考功司,掌官员考评。他铁面无私、难以讨好,不少头一遭领教他本事的官员都叫苦不迭。
刘继远获评丙等,乃是历年来最差成绩,京官受评丙等便要外调,他这些日子走投无路正消极怠工,来茶楼本是打算与同侪们聊天排遣郁闷,不料会在此时此地撞上冯子阶。
被他狠狠奚落一通,刘继远面皮火烧火燎,涨得紫红,周围人似有若无的打量眼神令他无地自容,只能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余下人等有认出冯子阶的,低声惊呼:“冯大人,从前似乎在郡主府任长史官……”
此话一出,窸窸窣窣的质疑声顿时烟消云散。
在一片寂静中,冯子阶冷着脸拂袖而去。
待得清风拂面,将他满腔怒火吹散些许,他终于冷静下来,却不知在何时信步走到了太师府门前大街上。
太师府已然张灯结彩,连绵的红绸点缀着一贯森严的权臣府邸,使得冷漠庄严的气息淡了些许,转而多了几分热闹。
嫁给宣晟,她一定能过得很幸福、很开心吧……
冯子阶凝望着春风中微微摇曳的红绸,默默咽下了满腔苦涩。
只要想到心中记挂的那人能过得幸福安然,他便可将一切怅惘都化作云烟,尽数随风而去。
即便她永远不知道,他也会默默守在她身后,给她永远的支持与守护。
第107章 出嫁
高耸的宫墙隔离了一切来自宫外的议论与纷扰。
温憬仪三月初便入宫, 与丁贵妃同住甘泉宫。丁贵妃每日白天往养心殿陪护平乾帝,她便安心在甘泉宫休养。
对于她的婚事,丁贵妃重视到了十分。
不禁每日派人以牛奶、玫瑰为她沐浴, 更不忘命司宝监挑了上好的大食国花油来, 日日用此油梳理保养头发,养得她本就浓密的一头鸦发更显光泽水润。
宫里早已开始张灯结彩,正红的绸缎结成彩球, 竹制大灯笼高高悬在宫门处,红烛明亮, 点缀得宫苑一片喜庆。
太后自宫变后便一直避居养病, 在赐婚圣旨之后更是彻底湮灭了声息, 对于温憬仪的婚事没有置喙过半个字。
此番宫中热闹的布置,泰和宫自然保持了沉默。
平乾帝却很高兴,宫中许久不曾举办过喜事,此番大婚带来的喜气冲散了先前笼罩着的阴霾,连他的精神都好了不少。
温憬仪觉得有些张扬太过, 也曾隐晦地向平乾帝提过,谁知平乾帝反过来说她:“你是公主,千金之尊, 有何承受不起?朕富有四海, 若是连儿女的婚事都不能尽兴随意,要顾忌他人脸色, 朕岂不是白做这个皇帝了!”
他如此固执, 温憬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她闲来无事, 甚至还去翠微宫探望了温洳贞。
逆王事变后, 蕙妃经不住严刑拷问认罪,被暴怒的平乾帝下令处死, 翠微宫就此空置。
温洳贞主动提出住进去,平乾帝也不曾说什么。
见到光彩照人,连头发丝都透着精致的温憬仪,正在抄佛经的温洳贞搁置下笔,看着她淡淡道:“你来了。”
春日间的阳光投照在她身上,泛着淡淡光晕,映得她有几分超然气质。
温憬仪微微笑,道:“你真的变了很多。”
温洳贞不置可否:“人总是会长大的。”
会如此说,也就是承认了自己从前做出的事极为幼稚。
经历几番变故波折,她也褪去了那股理直气壮的天真,渐渐变得成熟起来。
就连对着她从前最厌恶的温憬仪,也显得安详平和。
甚至还主动开口问温憬仪:“你不日就要大婚,不好好准备,今日来翠微宫做什么?”
宫里这番动静怎会瞒得过她,若是从前,温洳贞只怕会恨得牙痒痒,此刻能坦然发问,可见是真的放下了。
温憬仪也很坦然:“我答应过陛下,会把你当做亲妹妹一般照顾,我不打算失信。”
温洳贞略怔片刻,而后垂下眼帘,落寞一笑:“我从前任性妄为伤透了父皇的心,母妃与三弟又做出那种事来,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父皇。”
自宫变那日见过平乾帝,这两个多月,她甚至无需教养嬷嬷多嘴,自己便将自己关在翠微宫里整日抄经书,为亡母和弟弟超度。
更深层的原因,或许也有她经受不住来自外界的各种评判、打量、厌恶、讽刺的眼神和议论。
温憬仪打断了她的自伤:“从前你羡慕、嫉妒我,不过是因为你从未看清过自己拥有的一切。你有疼爱你的父母在旁,这就胜得过天下一切荣华富贵。你又怎知,我不会羡慕你呢?”
“从前你张扬跋扈得令人讨厌,可如今又谨小慎微得过分,何必总是走极端?你是公主,只要你不曾做错事,这天下,谁都没有褒贬你的资格和勇气。陛下从未降罪于你,便证明他依旧疼爱你,只是你一叶障目,挡住了自己的脚步。”
眼见得温洳贞面含诧异,若有所思地看过来,温憬仪这才点点头,道:“多去陪陪陛下吧,他身子不好,不要留遗憾。”
说罢,她命壁青送上一只自己打得绣囊,道:“民间习俗,出嫁的女子都给自己未嫁的姐妹送绣囊,这虽不是我亲手所绣,但上面的图样由我绘制,算是一点心意。”
说罢,温憬仪最后看了一眼捧着绣囊低头细看,久久不发一言的温洳贞,含笑转身离去。
旭日暖阳融融地铺在身上,带着三月里春意的温度,直暖到人的心底里。
温憬仪抬手悬于额前,挡住了刺目的阳光,却又忍不住朝天上那轮明灿看去,心中满是欣喜和期待。
至今日,她终于可以毫无挂碍地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做师兄的妻子了。
***
三月十二一大早,不,天色还一片漆黑,万籁俱寂时,憬仪便被壁青接连数声唤醒。
她前一晚与丁贵妃说话,而后躺上床就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此刻任由壁青呼喊,也只牢牢闭着眼睛,嘟囔道:“我好困!再睡一会!”
壁青拿她没办法,只得请来丁贵妃相助:“乖青儿,快起床了,你弟弟已从东宫出发来看你,你若还赖着不起,倒要叫他笑话你了。”
温憬仪眼皮万般沉重,被反复唤醒令她好痛苦,若是能一直睡下去,倒是宁愿不嫁人:“我困……让师兄晚点来吧……”
丁贵妃无奈又好笑:“又胡说,吉时不容错过。你这一天行程忙碌着呢,快些醒了,待你梳洗打扮后头一件大事便是插簪,这就错不得时辰。”
好说歹说,总算将她从温暖的床榻上撕巴下来,丁贵妃特意命人兑了些冰凉的冷水裹出个手卷,待冷冰冰的温度贴脸袭来,温憬仪打了个寒颤,彻底恢复了神志。
梳洗后坐在妆台前,一字排开的喜娘们已迫不及待地开始为她梳妆。
琉璃镜旁落地铜烛台上,足有两人手腕粗的龙凤呈祥红烛按时点亮,映得镜中人娇靥粉腮,清丽美艳的面颊上浅含笑意。
为她开面的喜娘不绝口地赞叹着她的容貌何等美艳,又赞她肌肤细腻柔滑、光泽出彩,这也算是婚仪的一程,今日只能说吉祥话,不许说半个字的不是。
绒线滚过皮肤,带来一点刺痛感,可也只能忍着。
谁料这场忍耐才不过开了个头,接下来才是漫无止境的——
上妆的桃花玉粉接二连三覆盖,温憬仪只觉自己的脸上足足铺了得有十斤重的粉。
紧接着头顶上不知为何格外紧绷,她稍有抗议,便被紧张的丁贵妃阻拦:“少说话,哪有这般话多的新娘子。”
“我头又疼又重。”温憬仪转不动头,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丁贵妃诉苦。
丁贵妃忙安抚她:“好啦、好啦,也不过就一天的光景,忍忍就过去了。”
喜娘也解释:“公主,您的头发多,又滑又亮的,若不将头发绷得紧些,只怕您一行动,满头的金钗都要绷不住滑落在地。”
在丁贵妃虎视眈眈的眼神下,温憬仪只好咽下苦涩,任由着喜娘将她的头百般捯饬。
这尚且不算什么,待换上了喜服,温憬仪这才发觉自己还是太瘦弱了些。
里三层外三层的喜服像裹粽子一般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也带来极为沉重厚实的质感,加上满头丁零当啷的首饰,温憬仪觉得自己不像新娘,倒像是一只针线团子,还是裹满了线、插满了针的那种。
幸而喜娘们经验老到,知道她行动有多不便,随行身旁照顾。
光是为她提裙子的便专有两人,在身侧以防金簪滑落能及时拾起的也有两人,加上捧喜果、喜糖、喜酒、牵引、搀扶、补妆、更衣的喜娘……
温憬仪走一步,身边便有十数人跟着行动,阵仗极为浩大。
她被丁贵妃牵着行至正厅时,已等候在此的平王妃忍不住啧啧赞叹:“快瞧瞧,我们景宁就算做新娘也是这世间独一份的新娘。多美啊!依我看来,公主今日已不似凡人,反而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美出十分去!”
若在平时,温憬仪还会忍不住含羞而笑,可此刻,她望着平王妃身侧宫女托盘中那一支硕大的彩凤衔珠金钗,险些要晕过去。
温选已负手含笑站在一旁,不发一言看着温憬仪被按坐在殿中椅上,任由宫中侍女、内监朝她行礼跪拜。
此一举,便算是家中旧仆拜别出嫁女,从此后算作两家人了。
待众人行过礼退去,出门吉时未至,温憬仪终于找到时间单独与平王妃说话。
“叔母,今日有劳您了。”温憬仪笑意温婉,双颊绮红的胭脂辉映着烛光,更显明艳。
平王妃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道:“孩子,同叔母还客气什么?今日能将你顺利送出门,盛德殿下与希云姐姐总也可以瞑目了。”
温憬仪道:“叔母别伤心了,您毕竟比我父母幸运,可以亲眼看着温沁嫁做人妇。等她出门那日,您且有得哭呢。”
听她说起温沁,平王妃满腹伤感顿时烟消云散,咬牙切齿道:“快别提那个孽障,她哪还肯认我这个母亲?满心满眼就是顾焰,我说话她早就不听了。”
温憬仪轻声道:“叔母,温沁那日同我说,倘若您不同意她嫁给顾焰,那她定然是选您与王叔而弃顾焰的,届时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可以。天下男子千千万万,生身父母却仅您二人,她又不傻,怎会不知该作何选择。”
此话落在平王妃耳内十足熨帖,她不由捏紧了帕子发问:“鸾玉当真是这般同你说的?”
不待温憬仪回答,她又嗔道:“这丫头又说胡话,怎么可能一辈子不嫁人呢!”
话虽如此说,可她的语气已经软了不是一截半截。
温憬仪心中暗暗叹气,温沁同她母妃一样,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倘若她肯早点放下身段说几句好话,何至于把平王妃惹得如此生气。
“叔母,”她又道:“温沁确实是这般说的。看来您与王叔不同意她嫁给顾焰,她也彻底歇了嫁人的心思,眼下恐怕正心灰意冷,您可要好好劝劝她。”
平王妃张了张嘴,眼神中显然多了几分焦虑,却又不便与温憬仪多做交谈。
“吉时到!请平王妃殿下为公主插簪!”
内侍礼官高声呼喊,尖锐的音调响彻甘泉宫。
九羽彩凤衔珠金簪做工极尽精美,振翅欲飞的凤凰姿态舒展,每一片羽毛都漆了不同的颜色,口中衔着一颗形状硕大圆润、通体光洁无瑕的合浦明珠。
金簪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绽放出熠熠夺目的光芒,殿中诸人的目光都凝滞在其上,随着平王妃珍重而小心地将其簪入温憬仪额前,完成了新娘出门前的最后一礼,殿中爆发出不绝于耳的连绵赞美之声。
礼官又道:“请公主往奉天殿拜祭先祖!”
趁此机会,温选走到温憬仪身旁,将他一早便从东宫带来的点心塞入温憬仪手中,道:“皇姐,你要是饿了,就吃这个。”
荷包入手,还带着弟弟的余温,温憬仪不能说话,只能朝着温选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示意收到。
一旁的喜娘自然将此景收入眼帘,奈何太子殿下身份贵重,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装作不曾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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